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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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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唐活跃的众多势力中,有一支最为正义之士所不齿,那就是地鼠门。
要说这地鼠门也算是大唐一奇了,尽管传说他们的势力遍布大唐各处,但至少在地面上,很难见到他们的身影。这群人就像滋生在黑暗之地中的虫豸,在底下世界穿梭横行。更有传言,大凡是陵墓,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寻常百姓,只要被他们盯上就无一幸免,其中陪葬之物,大到国宝珍奇,小到衣衫细软,都被他们收入囊中。这伙儿人的行径之恶劣、活动范围之广泛,可见一斑。
活尸爆发之前,地鼠门的一支曾在金水一带活动,后在金水地区成为重灾区之后便销声匿迹了,直到一个月前有线报称在枫华谷见到了他们的踪迹。
枫华谷地区是著名的古战场,红衣教的荻花圣殿就建在此地。尽管在江湖各大门派联手攻进荻花宫擒获了红衣教主阿萨辛及其教众之后,这里已经沦为一片死地,但有传言说阿萨辛曾在此隐藏了大量西域珍宝。几十年来,各个势力都在试图寻找掩埋在废墟中的奇珍异宝,为财死者不计其数,地鼠门会选中这里作为主要活动区域也就不足为奇了。
洛阳来的人赶往枫华谷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此前洛阳城出了两件大事,居住在海字营附近的百姓求助,当年风狼大营突然出现一伙儿山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同时扬州城据点来信,南洋商会将有一批救援物资从扬州出发,送往重灾区金水,需要洛阳城方面派人接应。
柳毓看着骑马奔走在自己和唐婉清身边的三位伙伴——江影翔和景言依旧在两不相让地争论着谁的马更漂亮跑得更快,陆风骑在马上一言不发,只是以阴沉的目光盯着江影翔的后背。
总觉得这一路不会平静啊……他暗想。
尽管与并肩行动的这几位许久未见,陆风还是显得冷淡而疏离。前日一起商讨行动方案的时候,他也是独自站在墙角,冷然空漠的目光投射在他们围成一圈亲密无间的背影上。
他想起出发之前,沈靖和溪湘月在指挥各自据点的侠士堵截山贼与接应物资的间隙里,还专门抽出时间来把他拉到街角的背阴处千叮万嘱。
“我和你说,我一直想劝陆老弟别管这事了,可是他一定要来,怎么都拦不住。我是能理解他想为青云坞那些弟兄们报仇的心情,但是……上次伤了对方的守将已经是很严重的事了,这回要是再挑起什么事端,估计盟主来了都保不住他。”沈靖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严肃,眼光在漠然而立的陆风和树下整理草药包的江影翔之间逡巡许久,又放到柳毓身上,忧郁得几乎五官都皱在一起,“我看陆老弟也就和你能说上几句话,你多担待点儿。”
溪湘月也一改他那如流水一般柔和明媚的笑容,难得正色地说:“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不希望小江和陆风碰面。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是洛兄和你们一起去,但是小江师从肖药儿,对红衣教腐毒比较有研究,所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尽力。”柳毓应允道。
如此这般,如雾霭一般漂浮在队伍中的微妙而沉郁的气氛让他如临大敌,半刻都不敢放松。他暗自叹出一口气,拽紧了缰绳的同时也把坐在自己前面的唐婉清搂得紧了点儿。
“你很紧张吗?”大约是被勒得难受了,唐婉清回过头。
“不,没有。”柳毓想也没想便否认了,他亲了下唐门的左耳垂,金属质地的耳坠碰在嘴唇上凉丝丝的触感让他觉得非常舒服,心中的紧张也淡了些。
一行五人是昨天到达枫华谷地区的,在浩气盟属枫湖寨据点借宿一夜之后才踏上前往荻花宫遗址的小路。与陆风正相反,枫湖寨据点的守将林宇行对恶人谷相当友好,有传言说他与同一地区的恶人谷属啖杏林据点守将夏之霖女侠来往甚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若真能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此时正是枫华谷风景最妙的时候,如刀斩过一般笔直的道路两旁,遮天蔽日的树冠连成了一片鲜艳的棚顶,只漏下点点阳光,在风中飘飘荡荡落下火红的枫叶,带着沙沙脆响沾在过往路人的衣上,轻柔得让人不忍心将它们拂去。头顶上不时掠过几只蓝色羽毛的小鸟,它们以蓝天为背景飞翔的身影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荻花宫依山而建,在刀削斧刻一般平整的峭壁上如同溃烂的伤口一般突出来红色的建筑,尽管宫殿的大门已经坍塌,仍然可以看出当年的宏伟。山下是一片浅浅的池水,被当地居民成为“毒气池”,盛传这片池水是红衣教洗药所用,剧毒无比,十几年过去依旧呈现出令人不快的绿色。
为避免战马误饮毒水,五个人距离毒气池大约一里的地方就下了马,往后的路就徒步而行。
沿途还看得见形似村庄的民宅。当年这里都是红衣妖女囚禁受害百姓的牢狱,狼牙军入侵时也曾作为兵舍使用,现在大多都已经废弃。房屋破败不堪,房前屋后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茅草,坍圮的墙上沾满了白花花的鸟粪。
没有人居住的迹象,即使是地鼠门也没有选择把这里当作自己的驻地。
“这伙儿土夫子不一定藏在什么地方,大家小心前进。”柳毓说。
众人沿路搜索,凡是碰到相对完整的房屋都要进去探查一番,直到荻花宫门前还是一无所获,如果不是情报有误,他们就是进了荻花宫。
“地鼠门,还真把自己当耗子了?”景言嘟哝着,拔剑劈开宫殿门前丛生的荒草。草丛里散落着锄头、铲子等掘墓工具,但是人影依然见不到一个,只有铁铲下面的秋虫仿佛受到了惊扰,抖一抖触角飞快地爬走了。
“只能进去了。”唐婉清说。
柳毓点点头,他示意其他人退后,自己率先接近那个从荒草中露出一半的宫殿大门。门口非常安静,连一丝风也没有,枯萎的草丛一动不动,仿佛在掩盖着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似的。
他慎重地嗅嗅沉滞的空气,记忆中荻花宫门口那连风都吹不散的腐臭毒雾不见了,空气干燥得像废弃已久的地窖。当年这里的毒雾曾是江湖各派攻打荻花宫的最大障碍,数十位侠士丧命于此,最后还是请求恶人谷的肖药儿配制了“避毒丹”才解决了难题。
“毒雾都没了。”他向身后说。
“没了?”万花似乎有点儿不相信,他也走过来像柳毓那样细细在周围闻嗅一番,最终同意了他的看法。但是保险起见,他还是把已经准备好的浸满解毒药的红色面罩发给每个人。“以防万一。”他说。
众人依言以面罩遮住口鼻,只把眼睛露在外面,面罩湿乎乎的贴在脸上,非常不舒服,刺鼻的草药味也让人难以忍受,但是谁都没发表异议。当年这荻花圣殿充斥着杀人毒气,尽管已经过了十几年,还是令人忌惮不已。
“非要用这破玩意?你跟肖老头子学了那么些年,就不能弄点儿‘避毒丹’?”景言被面罩遮住的脸颊鼓起两次,显然在撇嘴。
“有本事别戴啊,进去毒死你。”万花瞪他一眼,作势要把他的面罩摘掉,被景言拂开了手。
“嘁,老子惜命不行吗?”
柳毓把面罩的带子在自己脑后系了个死结,又慎之又慎地检查了唐婉清的,当他把手伸向陆风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装戴齐全,拉下斗篷的兜帽,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进去之后要小心。”他朝他的背影说。
陆风只是停顿一秒,就一闪身消失在门后。“无论如何别摘面罩。”江影翔又叮嘱一句,所有人才依次穿入殿门。
宫殿内部一片漆黑,光线只在门口的半尺见方处划出一个不规整的圆,其余各处都被黑暗笼罩着。柳毓踏进去的时候拉着唐婉清的手,目不视物的焦躁再加上随着呼吸溅入鼻腔的药水,让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踏入海底。
柳毓把面罩上缘捏了捏,让它贴紧自己的鼻梁,循着记忆在墙边摸索。如果没记错,两侧的墙上都是有长明灯的,只是现在已全部熄灭,只留下金属质地的灯架还在微微透出点儿光。
他凑近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点,去摸灯架中间的灯芯。多年过去,灯芯虽还保持原样,但是已经干枯,如同秋日里被采下晒干的茅草。油也没有了,空留下河床一样的凹槽。
柳毓想象了一阵人去楼空的宫殿里,灯火越来越昏暗最终油尽灯枯陷入一片黑暗的场景,缩缩脖子。他听说当年众侠士冲进荻花圣殿斩下教主阿萨辛的头颅之后,其深爱的男宠牡丹还拖着断裂的四肢徘徊在此,呼唤着主人圣名。那种感觉一定很不妙,他想,就像独自一人被绑住手脚丢进海里,只能在越来越沉重的海水中慢慢失去生命。
在他前面进入宫殿的陆风没有一点声息,让人摸不准他究竟在何处,倒是身后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小心点儿,长明灯都枯了。”柳毓提醒道,唐婉清燃着了一支火折子,递到他面前。
火光自唐婉清手中摇曳着蹿出,在他指间跳跃,密不透风的黑暗终于被驱散,墙面上斑斑驳驳的色块显露出来,他和唐婉清都把目光投向那里。
那是壁画。
画非常宏伟,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连绵不绝直到甬道尽头。
这些画曾给柳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画的主题似乎是“献祭”,无数身着红衣的年轻女子拜服在“圣主”脚下,接受“圣火”的洗礼,脸上还带着甚是满足的笑意。画上以大量的红色颜料铺染,非常有冲击力,人物也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跃出墙面一样。
或许是年代久远,壁画上鲜亮的色彩已经全部褪去,只留下深深浅浅的灰色。那些貌美的女子,面孔也呆板起来,勾魂地翘起的嘴角像是恶毒的冷笑,最怪异的是她们的眼睛,原先眼球的位置只剩下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空洞,在不断跳跃的火光下仿佛一张张遗像似的。
“这些画怎么看着这么恶心?”景言小声嘀咕,敬谢不敏地移开视线。
所有人都有同感,被画中人空洞的眼窝瞪视,每个人都感到很不舒服。
“被破坏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陆风低沉的声音,他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几乎完全融入了火光照不到的黑暗当中,正是西域武功中最负盛名的一招“暗沉弥散”。
唐婉清从袖口抽出飞镖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女子眼窝处剐蹭几下,也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原来这里应该有宝石。”
再仔细看看,裙边缎带这些细枝末节之处也留有极细的凹槽,显然曾有金丝线一类的装饰物镶嵌在此,只是不知什么人将它们刮去了。
看到这些被破坏的痕迹,他们倒是安下了心,这说明地鼠门就在这里活动。又沿甬道向前走了一段路,壁画无一例外地都被挖去了眼睛和裙角金丝,角落还有烧过的篝火和空水囊等物——人的气息越发浓厚起来。
“接近了,小心。”柳毓说。
地鼠门的人尽管不擅武艺,但是行事诡异,既然能以挖坟掘墓为生,自然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所有人都抽出了武器。
唐婉清熄灭了火折子,黑暗再次将他们笼罩其中。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宫殿遗址里,五个人依靠着彼此的气息紧紧相随着前进。
同伴簌簌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让人心安,柳毓握着唐婉清的手,细数着周围的声响,在这暗无天日的宫殿里掉队,可是要命的事。然而无论他怎么仔细分辨,都只听得到四个人的脚步。与自己肩并着肩的自然是唐婉清,后头步调几乎一致的两个想必是景言和江影翔。
陆风在哪里?
他不是没见识过西域明教的绝技,但是竟然一点都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脚步声、呼吸声,甚至身体散发出来的热度,全都没有。也许是陆风把自己隐藏得太好了,柳毓开始有些许不安。现在在这里的都是伙伴,他何苦要把自己隐蔽得那么充分?他觉得其实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人,从那次在喝酒的时候透露了自己的事之后,他们几乎就没再说过话,在据点里碰到了也只会点头施礼,完全谈不上“交流”。
就像现在,他怎么也想不出他进来之后一路都维持“暗尘弥散”状态的理由。……不,他只是说服自己不去想而已。他觉得后脊梁发紧,就像有只冰冷的死人手指在他的脊柱上来回抚摸一样,如果陆风想在这一团漆黑的宫殿里杀一个人,实在是易如反掌。
大概唐婉清察觉了他的不同寻常,捏了捏他的手指。柳毓感激地回握住他,尽力把这不详的想象赶出脑海。无论如何,他还是想信任陆风,他相信就算陆风真的决定报仇,也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
然而容不得他继续想下去,前方的拐角处突然出现一簇亮光。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唐婉清扭头向他的伙伴们略一点头,紧贴着岩壁向拐角挪去。他刻意收敛了全部的气息,黑色的劲装成为绝好的伪装,几乎看不出墙边站了一个活人。
唐家堡的“浮光掠影”也不是徒有虚名。
在原地等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在此期间陆风依旧没有现身,柳毓瞪大眼睛也看不到他在哪里——唐婉清突然在众人面前现了形。他无声地比出五根手指,又指指千机匣,摇摇手。
对方有五个人,没有武器。他清楚地表达出这样的意思。
景言似乎对地鼠门之类不屑一顾,柳毓眼睁睁地看着他直接大摇大摆地走过拐角,朝另一边丢出一个生太极气场。
“什么人!”
“谁在那里!”
听得地鼠门帮众几声怪叫,大家都出了藏身处。前面是个广场,这个地方他还记得,应该是红衣教供奉蛇神塔洛马蒂的寺院,尽管蛇神早已被杀死,当中的那跟立柱也崩塌成了一堆碎石,还是能从周围暗红色的断墙中看出当年的宏伟。墙边随意地散落着陶土罐子和包裹着红衣碎片的枯骨。
本以为见了他们,对面五个人会方寸大乱,然而他们只是惊慌一瞬。为首的那个似乎是地鼠门的一个小头目,他最先镇定下来,朝周围还想逃窜的喽啰打了个口哨,就朝柳毓等人所在的位置扔出一个黑色的炮弹。
眼看炮弹飞到眼前,狭窄的甬道容不下他们躲避,只能尽力贴紧岩壁。
“都过来!”景言喊了一句,待伙伴们心领神会地和他抱成一团,他便运足气在中心放下一个镇山河气场。
顿时,耀眼的白光将他们笼罩起来,形成一道无形的壁垒。地鼠门头目投出的炮弹碰到这壁垒,竟然像碰到墙壁一样直直地落下,咕噜噜地滚到一边。
“好山河!”江影翔赞叹道。
景言却没有高兴,还是瞪着眼,一把把他拽到自己身后,“废什么话,给我在这儿呆着!”他一只胳膊护着他,另一手高举着剑,朝对面大喊,“过来一个老子弄死一个!”
与此同时,唐婉清箭矢出匣,一箭刺穿了一个企图丢出炮弹的地鼠门喽罗的手臂,柳毓也冲上去,枪挑一个再下刺另外一个,轻而易举地卸了其他两个喽罗的关节。
一直跟在头目身边的喽罗见势不妙,从腰上摘下一个形状怪异的工具——看上去就像一个犁地的耙子,只是没有长柄,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铁链——就向他们掷去。然而他还没扔出手,就被身后突然出现的陆风以弯刀夹住脖子,接着干净利索地斩断手臂。
直到这时,仅剩的头目才慌乱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我地鼠门的地盘,你们想干什么?”地鼠门头目强作镇定地问。
看来这帮土夫子把他们当成了来分一杯羹的同类,柳毓向前走了一步,“我们不是来抢你们生意的,只是想向你们打听个事。”
“打听事?”头目揪了一把探出鼻腔外的长鼻毛,他瘦得几乎凹陷下去的两腮还向外支棱出两撇小胡子,看上去真像只田鼠,“你们要打听什么事?”
柳毓朝唐婉清使了个眼色,唐门就从背上解下布包,一手扔扣着千机匣的机关,另一手把布包一抖散开,露出里面的古物酒杯。
“咦?这个……”头目一看那酒杯,贼溜溜的眼睛亮了下,他伸手想去拿,却被唐婉清的千机匣逼退,只能远远地伸长了脖子看,“打哪儿来的?”
“这是我们想问你的。”唐婉清左手隔着布料把杯子托在掌中,平平地举着,每当头目想凑得近点儿,他就警告似的扬一下千机匣,“这东西是什么,从哪儿来的。”
被这寒光闪闪的兵器指着,头目还是不死心,他眼珠子一转狡辩道:“不看清楚点儿我怎么知道是什么?”
唐婉清依旧寸步不让。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狡猾的头目早就知道他们手中的杯子为何物,只是按着不说而已。
两人僵持的时候,柳毓一直暗自揣摩当前的形势。而那头目真不是什么善茬,他看准了这几个人拿这酒杯没辙,一扫刚才畏畏缩缩的样子,镇定起来,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反正不给我杯子,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还有我这几个弟兄……”他瞟了一眼被众侠士卸了关节正疼得哭爹喊娘的喽啰。
柳毓一摆手,景言就把四个喽啰用兵器赶到墙边,让他们堆成一堆坐着,还在周围放了一个生太极气场。
“还是不打算说?”柳毓紧盯着头目,皱起眉。
“不急,不急。”头目用手指捻着自己嘴边那两撮直愣愣的胡子,直把它们拧成了麻花,他用手一指柳毓身后的江影翔,“他是大夫吧,过来给兄弟几个治治伤,干我们这行,缺胳膊少腿可不行啊。”
“你他娘的再给老子说一遍?!”话音刚落,景言就立起了眉毛,这声怒吼极有气势,他脚下的地鼠门喽啰又缩得更小了一点。
柳毓也觉得这样未免欺人太甚,但是万花却安抚他,“没事,你别管。”他从墙边慢慢走出来,向着喽啰们的方向移动。
“等等,”头目又说话了,他眯着眼把江影翔上下打量一番,指着他腰间的毛笔,“别当我不知道你是万花,把兵器扔了。”
万花从善如流地点了下头,抽出毛笔丢在地上。景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讥笑道:“你胆子被耗子啃了,连跟笔也怕?告诉你,他这根笔就是个摆设,最多也就画两张画!”
说话间江影翔已经走到头目和喽啰之间的空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只有陆风又隐了身,不知道人在哪里。他从腰里解下药包拿在手里,从其中一个蓝色的袋子里拈出些药来,然而接下来,他没有继续走向喽啰,而是出人意料地施展了一招“太阴指”向后跃去。
那头目压根就没想到不会武功的万花会把矛头转向自己,愣神的一瞬间就被急冲到身边的万花突然掐住了脖子。江影翔也不浪费这点儿宝贵的时间,掰开他的嘴就把手上的药全部塞进去。
头目哇地一声大叫,抡开万花抄起家伙就朝他打过去,只是胳膊还没举过头顶,他就软塌塌地瘫下去,好似软塌塌糊在墙壁上的一团泥巴。这突生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围拢过来。
“你、你……居然下毒!”头目呸呸地往地上吐了半天,除了几口唾沫星子什么都没吐出来,动也动不了,只能趴着干瞪眼。他估计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应该治病救人的万花弟子也会用此不堪的手段。
江影翔从地上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才漠然开口,“不好意思,我早就被师门驱逐了,万花一门自有他们的医人术,我可只有杀人方。”他忽略掉柳毓投在自己身上的复杂目光,掏出一支线香点着了插在地砖裂开的缝隙里。
“这支香烧完的时候,你就会毒发身亡。”他转向还在试图挣扎的地鼠门头目,以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如果你说实话,我就给你解药,如果不说,你的生命就到香燃尽为止。”
头目颤巍巍地抬头,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像在看路边一棵无故枯死的老树,但他还是不死心,“你们……不会那么狠毒吧?”
“你可以试试。”万花说完,便不再搭理他,回到景言身边。
柳毓看着在地上胆战心惊的头目,摇摇头。对于江影翔的做法,他觉得自己无法评论,虽说为了让他开口这么做也无可非议,但是这头目吓得说不出话只能在地上抖成一团,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可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线香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每个人都在密切关注着头目的状态。那人的腹部开始一鼓一鼓地收缩,他状似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肚子,忽然嘴巴一张哇地吐出一口黑乎乎的血。头目吓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一齐涌了出来,“大侠!”他嚎哭着向前蹭了几步,抱住江影翔的脚,“我说!我全说!求你饶小的一条命吧!”
万花蹲下来,冷眼瞧着他痛苦不堪地扭来扭去,活像一条被架在火上烧烤的泥鳅,“说吧,那到底是什么?”他指着唐婉清手里的杯子。
“那是……那是鎏金漆耳……酒杯!是……是从茂陵挖出来的……”头目死死抓着万花的裤子,“解药……”
江影翔没动手,而是紧盯着他的脸,“没骗我们?”
“小的不敢!都是真的!”剧毒似乎已经深入肚腹,头目挠着自己的脖子,口水一条一条地流出来,挂在嘴边,“求你饶命……”
柳毓实在看不下去,背过身轻声说了句:“他都招了,就饶他一命吧。”
“既然柳大哥这样说了……”万花点点头,从药包中找出另一种颜色的药粉,塞进头目的嘴里。
很快的,头目的呼吸平稳下来,腹部也不在收缩,连续吐出几滩黑血之后,他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至此,线香刚好燃尽。
看他已无大碍,柳毓欣慰地拍拍江影翔的肩,“该回去了。”
于是众人纷纷收拾了东西往回走,正在这时,前一刻还唯唯诺诺的地鼠门头目突然跳了起来,他目露凶光抄起墙边的一个陶土罐子就朝万花的背影扔过去,“敢威胁老子!你们还嫩了点儿!”
听到重物呼啸而来的风声,从刚才起一直无声无息潜伏着的陆风突然现出身影,他挥起弯刀就向飞来的罐子斩过去。
此刻江影翔也回过了头,只扫了一眼陶罐就白了脸,“别打!尸毒罐!”然而陆风的刀已经劈下,他情急之下以肩膀把陆风撞开,自己用身体接住了那个危险的陶罐。
大力的冲击让万花一下子撞在了墙上,罐子裂出道口,绿莹莹的毒水撒出来浸透了他的长衫。看着他染了毒水的皮肤立即开始溃烂,柳毓悔之不及,只是个灰不溜秋的陶土罐子而已,墙根底下到处都是,谁能想到那里面竟然装满了尸毒?!
眼看江影翔两条胳膊上如同被烙铁烫过一样皮开肉绽,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快把罐子扔了!”景言气急败坏地朝他大喊。
“不行!”万花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却还咬着牙把尸毒罐死死地压在怀里,手臂上咕咕地冒出脓血,和绿色的毒液混在一起。看到离自己最近的陆风似乎想要跨过来,他又向后缩了下,“别过来……会传染!”
不知他这一动作触动了哪块砖头,整面院墙都翻转过来,把江影翔和离他一步之遥的陆风关进了墙的另一面。
这里居然还有机关!
“娇花!”看着江影翔被仿佛张开血盆大口似的红墙吞没,景言大叫着扑上去,然而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墙面已经归了原位,重新严丝合缝地合拢,找不出一丝空隙。墙边的两个人就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似的消失了。
完全被众人忘到脑后的地鼠门头目迅速地收拾了地上的工具和财宝,“这就是你们威胁老子的下场!”他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着,企图趁乱向宫殿更深处逃走,景言瞪着快要出血的眼珠子用尽全力甩出长剑,剑刃穿透他的左肩没入墙壁,将他结结实实地钉在上面。
“快说!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机关!”景言几乎睚眦欲裂,按着剑柄让利刃在头目血肉模糊的肩膀里搅动。那头目不断嚎叫着,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他凌空的两条细腿乱蹬,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柳毓也冲过来,刚才那一幕让他的心仿佛被人从胸腔里揪出来再丢进泥潭似的。他盯视着眼前的地鼠门头目,他还想故技重施地祈求他们的原谅。为什么会对这种人动了恻隐之心?为什么当初非要留下他一条命不可?
他恍惚地觉得自己站在世界的尽头,使得一切变成瀑布落入其中的地狱底层一般的世界的尽头。如果真的有人要下地狱,也该是眼前之人——做尽挖坟掘墓丧尽天良之事、把他的宽厚大度当作玩物一般践踏的混账——而非江影翔和陆风。
“告诉我们。”他强压着头颅两侧血管暴起带来的焦躁,把枪尖抵在头目不断上下滑动的喉结上面,“这次不会手下留情了。”
“没、没有办法……饶……”头目嗫嚅着张开嘴,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盛怒的景言扭断了脖子。
他一脚蹬着头目的尸体,把只从他身体中露出一半的长剑用力抽出来,甩了一把上面的血,又折回墙边。那里,唐婉清还保持着冷静,细细地在平整如新的墙面上检查。
“怎么样?找到什么了吗?”柳毓自知无法安抚心急如焚的景言,只能把希望寄托了唐婉清身上。墙里面的两人生死未卜,随着唐门的手指划过越来越大范围的墙面,他的心也越发沉重。
最终,唐婉清摸索完了整面墙,站起来摇摇头,“没发现机关。”
咚的一声,景言的拳头砸在了墙上,“这怎么可能!”他大喊着,眼角泛红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别开玩笑了!”他捶打着墙壁,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不知打碎的是墙上的砖还是自己的手骨。“他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柳毓只能尽力地把他的胳膊拉住,尽管他的一句句“别冲动”显得如此软弱无力。唐婉清把耳朵贴着墙面,眉间显出集中精力的竖纹。忽然,他抬手朝两位同伴挥了一下,“听到了,还活着。”他说。
听到这句话,还在与柳毓撕扯挣扎的景言立即安静下来。他一脚踹开柳毓,跑过去学着唐婉清的样子贴着墙侧耳倾听。柳毓也以此照做。
果然,墙的另一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隔着厚实的墙壁,那悉悉索索的声音显得无比微弱,就如同隔着土地去听新生的草木舒展开根茎的声音。他越是集中精神,这声音就越是飘忽着远去,他不得不伸出全部的意识的触手去连接这声音如丝一般纤细的肢体。
“为什么……救我……”这是陆风在问,其话音瓮声瓮气,想必他靠在这一侧的墙上。
接着,稍远的地方是江影翔的回答:“……不是敌人……你……我不会……”
尽管无法确切推定两个人究竟在说什么,但墙的另一面一定有足够的空间供他们存活,这是现在唯一令人欣慰的事。但是,不详的沉重预感依旧压在柳毓的心中。
这强烈的不安感到底源于什么?他集中精力思考着,旋即他猛然一惊:万花已经身中尸毒,他手臂上的溃烂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而他现在正在和陆风在一起。他的心忽然跳到喉咙口。
墙那边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你……杀……妻……报仇……”
不知是不是精神作用,他觉得陆风的声音正渐渐远去。
“我知……杀人……偿……我……毒……疗伤……你……做什么……都可……”
只有这句话,柳毓真真切切地听懂了。霎那间,他冒出一身冷汗。
“住手!”景言显然也同样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再度狂躁起来,发疯似的捶打着墙壁,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姓陆的你给我听着!要是他有什么事老子绝对饶不了你!”
一瞬间沉重的敲打声占据了全部的耳膜,柳毓再也听不到墙那边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