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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江南旧岁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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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处理好沧海飞尘楼事宜后,秦写月又当回了甩手掌柜。他向慕亭轩讨了两匹成年步景,与花满楼并辔而行,向江南而去。
十日后。
江南桃花堡。
花家的桃花堡其实也在杭州,不过花家祖祠却是在扬州。至于为何花家迁往杭州落府,这是花家族中事,秦写月虽然知道一些,却也没有细查。
其实若要认真算来,秦写月的母亲花如蔓并非花如令亲妹,但却是花家嫡系。真正的花家根基更加深厚,即便现在富甲天下又有朝中势力的花如令一脉,也不过是其鼎盛时期财势的冰山一角。这也是秦写月近来托言曰则查到的记载,原先他还以为花家可能是效力于朝廷的暗棋,现在却是他小看了花家。
不过花如蔓是花家嫡系不假,但是却自幼失怙,因此在十岁时被托付给了‘她’的二叔,也就是花如令的父亲抚养。所以花如蔓是花如令的堂妹,足足小了花如令一十七岁。
秦写月当初知道二人年岁时,很不孝顺地笑了。他想,花如令当初可能是把母亲当女儿养的,而当年母亲一意孤行嫁给了比‘她’堂哥只小了两岁的父亲秦源风时,花如令的心情一定万分复杂。与自己平辈相交的好友拐走了自己宝贝妹(女)妹(儿)什么的,真是不能更气人!
当年秦源风虽是一代风云豪侠,却痴迷武艺,一心一意以振兴家族为责,无心风月。所以他硬是拖到了三十五岁才娶妻,而且成亲还是人家姑娘倒追才成的。好在他妻子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乃是有“美如华月,蔓娘仙子”之称的女侠花如蔓。故而江湖人虽然惊讶,却也觉得二人男才女貌,正是英雄与美人的典型,都怀着善意祝贺。
二人结缡后感情极好,比一般夫妻的相敬如宾更加亲密,秦源风对待娇妻那真真是捧在手心地宠着。成婚三年后花如蔓怀孕。十月怀胎后产下一名男婴,由尚且还健在的秦家太爷取名为——秦景乐。
如今改名成秦写月的秦家少主站在花府大门前,目光复杂地盯着花府的牌匾。
“七少爷,您回来了!”门仆见花满楼下马,立即上前牵住马道。
“小付,这是我的朋友,你也将他的马一同安置好。”花满楼点点头,对着门仆道。他是个极其平等的人,因而虽然以前无法视物,他也将府中每一人的姓名年纪记得,就连门仆也不例外。
“父亲今日可在家?”
“老爷和众位少爷都在府里呢,这两日并未出门。”
“好,你先忙去吧。我自会进去,无需通报。”
“是”
“写月,你怎么了?”花满楼转过头,看着秦写月道。
“哦……无事,只是近乡情怯,我…还没有见过舅舅,有些紧张罢了。”秦写月擦擦脸上不存在的冷汗,半是叹息半是诚恳道。
“别怕,父亲人很好的,有我带着你进去,有什么好担心的。”花满楼看着他抿紧了唇,怜惜地握住他的手,温声道。
秦写月看着二人牵着的双手,也笑了。不过他随即意识到了不妥,忙道:“谢谢阿楼。不过我们现在不能太……”
花满楼知他紧张。顺着他的一丝松开了手,只是道:“除了三哥众位兄长皆已归府,等见了他们,你或许就不会紧张了。”
秦写月好奇道:“为何如此说?”
花满楼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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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有个小名,叫七童,一般家人和相熟的长辈都会这样叫他,他的六位兄长也都有这样的小名。一排下来大童、二童、三童、四童、五童、六童、七童,恰好可以召唤出一条神龙(///划掉,什么鬼?),是恰好获个‘花家七才’的美称,与古代的司马八达、荀氏八龙、五子良将这些照应个好寓意。
花父取名很有意思,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厅堂馆斋,按着建筑名取了个遍。可惜花老夫人去世的早,没能顺着规律生下五个孩子凑出个完整的庭园来,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然而更有趣的是,花家老爹取名不是按照顺序来的,在他家二童埋怨自己的名字不好听后,他果断地选择了抓阄的形式,以后每生一个孩子就让孩子自己抓阄,选到哪一个就叫什么。除了老六满月抓名字时被尚且还是熊孩子的三童把‘舫’换成了‘舟’,所以取名叫花满舟外,其余六子都在这个范围内。
所以当秦写月面对着五个皆是龙章凤姿但总体面貌相差不大的表哥时,他的内心是无语的。
——取名字太随便不说,考虑了别人记你家孩子名字时的痛苦了吗?
好吧,那一辈的人家可以叫小名。
但是秦写月却不得不一个一个分毫不差地记着,以防等会见了人弄错。
唔,老大花满亭,现年三十五岁,据说沉稳持重,管着花家的主要产业,房地产。
二哥花满台,三十三岁,为人心思慎密却性情冷淡,主管花家的财务,是花家的智囊人物。
三哥花满轩,三十一岁,自幼励志报效朝廷,十八岁考了探花入朝为官,现在已是三品的大理寺卿,声名甚好。目前正在京城公干,不知能否赶回来贺寿。
四哥花满榭,二十八岁,主管花家的镖局马队,在关外很有名声,智计武功也极为不错。
五哥花满阁,也是二十八岁,和老四是双胞胎,他为人风雅,才情武艺自成一格,尤其善画,是南方画派的翘楚人物,喜好四处游学作画,是个潇洒人物。
六哥花满舟,二十六,文武双全,师从乾门,为人善解人意,沉迷武功,但却是个文官。目前正担任扬州知府,政治手段很不错,足以简在帝心。
至于花家老父,他看起来很年轻,竟才四十四五的样子,一个中年美大叔。不过花老爹身上并无半分商人之气,反而温润儒雅,一双眸子深邃睿智,透着一股阅尽千帆后的通透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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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如令气质和花满楼很相似,都是光风霁月清雅不凡的君子之风,但许是阅历更深的缘故,他身上的气息更加沉静温厚,如渊水深沉,如高山耸立,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魅力。
当秦写月看着这样的花老爹,难免愣了一瞬,没忍住看了他的阿楼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连行礼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晚辈秦景乐,拜见舅舅。”秦写月行的是叩首礼,以示恭敬、郑重。
花如令端端正正受了秦写月的拜礼,然后才切切道:“好孩子,快起来吧。花某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看到你平安归来,你父母若泉下有知,也是放心的。”
今日秦写月着了一身霜色的细棉布直裾,外面配着件提花织纹的外褂。朴素而简洁,却极有质感,将他的气质衬托地越发温润文雅。头上发带镶着上好的白玉,长长的乌发被扎成一束马尾,飒爽之余更显少年风姿俊秀。这番模样,看的花如令很是欣慰。
秦写月听到这饱含关怀的一句话,一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伏首道:“外甥不孝,多年来隐姓埋名,未曾正大光明地为父母祭拜上香,已是有愧。现至如今才觍颜来见舅舅,还望舅舅勿怪。”
花如令扶起秦写月,摇摇头道:“我已知晓你这些年来的事情,好孩子,多年来一个人隐忍复仇,也是苦了你。舅舅怎么会怪你,你如今成长地这般出息,舅舅高兴还来不及呢。”
秦写月含着泪忏愧道:“是景乐无状,不日便是舅舅寿辰,本不该这般情状的。”
花满楼在一旁笑道:“写月你无须这般多礼,父亲不好这些俗礼。”
花满楼这一说话,顿时把众人的目光转移,方才见他双目清明湛然有神,大家都已确认了他已复明。几位花家嫂嫂甚至都已喜极而泣,只是有意降低存在感做秦写月的陪衬,而秦写月一入门便自曝身份,倒叫花如令暂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又陷入了旧年记忆的伤怀之中。
花家大哥也回了神,忙问道:“七童,你的眼睛真的好了?”
花满楼颔首,悦然一笑道“多亏写月尽心为我医治,现在确已好了。”
众人见他依旧是那疏朗清淡的眉目,然则此刻却有了烨然的神采,转眄之间光华粲粲,仿若水中琉璃。
从这双眼睛看得出,恢复了视觉的花满楼没有因为复明便减少了对世事的淡然通透,也并未因见到了世间的真实与丑恶而染上尘埃。一言一语之间,感觉他还是那个花满楼。
——不为风霜蹙眉沉,但感幸与人间客。
众人被他这一笑打消了心中的隐藏的忧虑,心中只有满满的喜悦欣慰。
花家兄弟纷纷上前端详着他,七尺的男儿竟双目含泪,花满亭叹息着道:“好了就好,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看见小七复明了,大哥这一生再也没有遗憾了!”
老四花满榭笑的合不拢嘴,“四哥的小七啊,终于能再看见了!”
老六花满舟更是连连拍着花满楼的肩,心中欣喜化作深深的呼吸,淡淡的轻叹。
老二花满台扶2着自己喜极而泣的妻子,看着花满楼笑道:“小七总算能看见参辰、知橖几个孩子长什么样了,高不高兴?”
花满楼笑着答:“自然高兴,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说着花满楼的眼光拂向一旁,花二哥顺着花满楼的目光望向一直在一旁静静微笑的秦写月,靠上前拱手感激道:“大恩在心不在言,景乐,你是我花家的恩人,二哥记住了。”
花如令亦是老泪纵横,他比花家兄弟感怀更深、更浓。此刻对幺子无声的怜爱目光,已胜万千言语。
他听到老二的话,也转身看着秦写月,重重地握住秦写月的肩膀,深深道:“景乐啊,多亏有你,这是我花家之幸啊!”
秦写月忙欠身:“舅舅和二表兄言重了,无论身为亲人还是医者,为阿…七哥医治都是应该。能够顺利治好七哥的眼睛,也要多谢上天恩顾,为我提供机缘。”
花如令叹息不语,只是又重重拍了秦写月一下,目光欣慰而亲切,俨然已把秦写月当作自己绝对不能亏待的孩子了。
花满阁淡淡笑着道:“景乐你也无须如此拘谨,唤我二哥即可,至于七童,你原先怎样称呼便就怎样称呼。在花府内,自家人不需要客套,那些规矩什么的做给外人看看无妨,咱们平日相处却不需要如此生分。”
秦写月被他这淡然的模样反而弄的有些紧张,抬起手继续行礼又卡住了,有些尴尬又有些腼腆道:“那二、二哥也可以唤我写月或询之,写月是我娘亲为我取的小名,询之是我师父为我取的字,我…我比较习惯这两个称呼。”
他的表字与名并不相合,花家新任长辈们心下唏嘘,但都很理解。
于是花满阁便从善如流道:“那我便唤你询之了。不过我还未曾说过我是你二哥,你怎么就知道我了呢?”
秦写月咳了咳,有些赧然道:“咳咳,诸位表兄皆是人中龙凤,写月虽身在江湖,但仍然记着自己的身份,故而有所关注。适才观察诸位表兄的容貌言行,心里也猜测了一下。其实我到现在还不大确认诸位兄长的身份,实在惭愧。”
花五哥见他这反应着实有趣,玩笑道:“看你年纪不大,恭维人倒是一套一套的,倒不像个江湖少侠,反似个酸秀才……”
花如令瞪了自己不着调的儿子一眼,转瞬又换了一幅和蔼亲切的面孔对秦写月道:“好孩子,莫要客套,都是自家人。来,我为你介绍一下你的众位表兄表嫂。这是你大表哥……”
一句“自家人”险些让秦写月感动得落泪,心中倒是对花家越发亲近了些。
稍后众人渐渐从惊喜中平静下来,秦写月依礼一一拜见了五位表兄及他们的夫人。感受到秦写月发自内心的恭谨孺慕,众位兄嫂表示很是受用。尤其是三位嫂子都已有了孩子,母亲的心肠都比较柔软,秦写月坎坷多舛的生世,再对比他如今年少有为又谦和乖顺的样子,夫人们心内的想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
‘艾玛,这孩子太招人疼了!’
因此三个嫂子对他自然怜爱心疼的紧,那亲切慈爱的热情态度让秦写月差点就招架不住了。好一番冷暖关切后,秦写月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一番见礼后已是夕食过半,于是大夫人便唤侍者送上新的茶点果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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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秦写月用过茶水后,花如令才斟酌地问道:“景乐,当年祁月山庄到底发生何事?我收到消息后百般查探,也只知道祁月山庄全府皆死,被一把大火毁了个彻底。舅舅想知道当年事情的起因始末,你可否告诉舅舅?”
秦写月神情转为郑重,点头道:“我如今已抓到了当年之事的真凶,只是心中仍存疑惑,也有意请舅舅为我解惑。”
“当年,父亲正在闭关练功,庄中事务交由二叔掌管,因为金沙江出了事,府中大部分人手被抽调在外。外院管家韩明泽趁机下毒,将二叔和其他管事毒害,剩下的护卫也都中了软筋散。其后韩明泽召集的一群水寇土匪暗中潜入祁月山庄肆意屠杀,可恨庄重之人都中了迷药,虽竭力反击,但仍被围攻致死。”
“而母亲护着我到了父亲闭关的静室,却发现父亲已是身中剧毒,正与韩明泽艰难搏斗,父亲拼死将我与母亲推入了密室才换得一线生机。随后师父赶来,将我与母亲从密道救出。当时山庄内已是一片大火,母亲知晓父亲死讯也不愿独活,便闯进了火海,与父亲死在了一起……”
往昔沉痛的一幕幕血色重现,秦写月说到这里已是哽咽涩然。花满楼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此刻正轻轻拍着他的肩,无声地安慰着他。
秦写月咽下悲戚缓慢道:“这两年来我凭着师父交给我的名单暗中查访,也不过令当年参与灭门的七十一名恶徒偿命。至于幕后黑手,却一直不得头绪。月前,平南王府叛逆,我才偶然发现当年噬主的韩明泽,设计将其与手下程保擒获。之后韩明泽向我招供当年因由,只说是他与父亲有杀兄之仇,因此联合了川西水寇和土族山匪与一众觊觎祁月山庄财势的宵小之徒对我祁月山庄下手。”
“但是,”秦写月抬头,眉目间一片冷厉。
“舅舅,说实话,我并不相信韩明泽的话。父亲何等英豪,怎会败于如此小人之手?可我遍查沧海飞尘楼卷宗,又遣人在当初有关系的门派世族查探,一直未有所获。所以今日想问问你,可知道当时父亲与什么大人物结下私仇,造成我秦家惨案的又是否另有真凶?”
花如令叹了口气,愤愤道:“小人作祟,忠义受害,苍天无眼啊!唉——景乐,你所料不错,源风当年性子耿直是非分明,的确结下不少仇家。但若说有什么大人物,倒是极少。不过若说真的有,那便也只有一个——平南王。”
“平南王?”花家几个哥哥和秦写月俱是惊讶出声。
“嗯,的确是他。这是一件三十年前的往事了,当年尚且是王府二公子的他平南王看上了你的姑姑,想要‘她’入府为妾,你哥哥自然不允,态度强势地拒绝了他。碍于你父亲的武力和祁月山庄的势力,那时世子之位尚未到手平南王只得作罢,想必那时他早已心怀怨恨。
“你方才说是在平南王府被抄后抓到的韩明泽,想来当初韩明泽便是搭上了平南王,在他扶植之下才能当上祁月山庄的管家。而且平南王既然一直对旧事耿耿于怀,那他封锁当地州府消息,秘密招揽些江湖上不入流的山贼和亡命之徒对付祁月山庄,也不是办不到。所以景乐……”
秦写月双目怔然半响,而后神情似哭似笑,讽刺又怅然,只是喃喃道:“竟会是他——”
突然,秦写月眸子一厉,狠狠握紧了拳头,手背上也青筋拧起,只听他恨声道:“韩明泽、平南王,好一对心性狠辣妄杀无辜的主仆!可恨我竟放任平南王一杯鸩酒便得了解脱,可恨我还不辨善恶任那韩明泽自生自灭,我到底做了什么?可恨,实在可恨——”
花满楼怕他再像上次那样因为情绪不稳而失控,立即掰开他的手,被秦写月躲了过去,他着急又无奈:“写月,你清醒点!现在他们都死了,你已经报仇了不是吗?平南王府是你师兄和你的手笔,韩明泽也早已死在了野外,他们都已经为自己当年的恶行付出了代价,你无须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花家众人见秦写月这般狂乱的神情,也顾不得花满楼说出了怎样惊人的言语。花如令当即恳劝着:“是啊,景乐,你如今已经大仇得报,蔓娘和源风想必也不会怪你的,你实在不必愧疚。”花家兄弟也纷纷做声,全是拳拳关怀慰问。
秦写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狠狠闭了闭眼,将满腔愤恨压下,才欠身对众人道:“抱歉,劳大家担忧。写月只是初闻此事,想到元凶竟在我不知晓时轻松死去,心中意气难平,一时过激了。”
花如令见他神色仍有几分悲愤,摇头叹息道:“无妨,孩子。你自小便身负全族灭门之仇,多年来累心伤神,一时心生怨愤也是情有可原,千万莫要再自伤自责,我们也担心你呀。”
秦写月神情渐渐平定,心里却十分疲惫阴郁。
听到花如令的话,他拱手温顺道:“多谢舅舅开解,景乐知晓了。只是现下心神疲惫,不知可否先退下,一会再来向您请安?”
花如令慈爱道:“你们一路舟车劳顿,早些歇息才是应该,不用再来见我了,叙旧明天再叙也不迟。七童,景乐的院子就在你竹枝苑旁的曲画阁里,你带他下去休息吧,晚膳和热水会有人送去的。”
秦写月起身告退,忽然想起什么,将怀中的玲珑玉拿出,递给花如令道:
“舅舅,这是母亲当年所留之物,您拿去做个念想吧。”
花如令接了墨玉剑穗,脸上一片伤感。“好,你去吧。舅舅会好好保管的。”
秦写月揖礼颔首,并肩和花满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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