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初升》陈空

8、第八章

　　她母亲一接电话就泣不成声，什么解释的话也没有，只是一边痛哭一边说“对不起”，听得冉冉心中一恸，眼眶瞬间红了半圈。
　　冉冉一直知道，她母亲这小半生其实挺不容易的。她没得到过父母的宠爱，还曾经因为父亲赌博欠下巨债被人追到家门，被奶奶拉着跪在雨夜中苦苦哀求。后来经人介绍认识冉冉的父亲，结了婚生了冉冉，从此有了自己的家庭。
　　之后冉冉的父母经营一家杂货店，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乡镇还很落后，交通不发达，当地杂货铺和超市少之又少，因此杂货店的生意常年红红火火。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冉冉母亲唯一的黄金岁月，家庭事业双丰收，生活十分滋润。
　　后来岁月巨变，乡镇迅速发展起来，各种商铺超市如雨后春笋般在一夜之间冒出来。眼见着杂货铺的生意一天天萧条下去，她开始尝试各种生意。开过服装店也开过糕点店，各种折腾各种亏本，晚上回家就一直流眼泪。后来和冉冉的父亲去了广西被卷入营销机构，被坑了一笔钱。
　　那之后她就孤身去了深圳，年纪大也折腾不动了，就找了份工作。那期间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换过许多份工作，做过会所的清洁员也做过卫生主管，现在推销奶粉。
　　她母亲的生活听上去无比艰辛坎坷。
　　但冉冉始终觉得，归根到底这还是由她母亲的性格决定的。
　　自恃美貌，心比天高。
　　这是冉冉懂事后对她母亲的看法。
　　见过她母亲的人都惋惜，说如果她能遗传到她母亲一半的美貌，那也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人人都说冉冉的母亲漂亮，她年轻的时候被许多人爱慕，结婚之后被人羡慕，做母亲十多年还被人说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女人嘛，总是对外貌很在意，被夸赞得多了难免会飘飘然。又看多了武则天，就自命不凡，以为自己和乡下的庸脂俗粉不一样，天生就是做皇帝的命。
　　其实哪有什么不一样，这世界上的如玉美人不计其数，而一个没眼界没学历没文化没才情，看过点百家讲坛就以为了解了中国历史，看过点法制新闻就以为肚子里添了点法律墨水的人说到底还是庸脂俗粉，毫无超群之处。
　　冉冉哭不出来，心里只觉得悲凉，但还是安慰她母亲，“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对不起这个家，所以不用说对不起。”
　　她哪有资格去接受父母的道歉把她带到这世界的是他们，让她感受过哪怕几分几秒亲情的是他们，愿意花钱供她养她宠她的也是他们。
　　他们已经尽了全力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他们追求财富的初衷也是想让她拥有更多，想让这个家庭更完满。
　　如果真的要说对不起，那也是她对不起他们，长时间以来于无形之中给他们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如今家逢变故，她没有任何帮忙的能力，只能说几句苍白的语言。
　　临挂电话时，冉冉嘱咐道:“记得按时吃饭，饭钱不够的话我打给你。”
　　她母亲仍在哭，“不用，你好好照顾你自己。”忽然很用力地抽泣一声，语声断断续续，“妈……妈妈真的对……对不起你。”
　　然后很快地挂了电话。
　　“嘟嘟嘟嘟”的忙音。
　　像无法停止的哭声。
　　冉冉知道，她母亲一定蜷缩在床上，
　　泪流成河。
　　那之后许多天，冉冉没有再同父母打过一通电话，而她父母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冉冉并没有很担心。
　　担心也没用，担心也不能平白变出十万块来。她现在能做的，就只是相信他们，然后好好照顾自己，不至于让他们雪上加霜。
　　只是常常会想起往事。
　　很糟糕的往事。
　　她父母常年关系紧张，争吵打架是常见的事，甚至有一年的大年三十夜里，吃饭吃得好好的，两个人突然就冷下面孔，然后摔盘子摔碗。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冉冉永远不明白原因。
　　他们一打架她就坐在床上发呆，不哭不闹也不去劝架，像个智障儿童。心里又恐惧又茫然。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大概有一百天的时间是战争，而其他两百六十五天里，对冉冉来说仍然不能松懈。因为上一秒还和颜悦色的两个人很有可能会在下一秒大打出手，而看似风平浪静的情景下也可能是暗流涌动。
　　后来冉冉就养成了习惯，放学回家必定要先观察一番父母的脸色，一旦发现其中一人面目僵硬神色冷淡她就提心吊胆，乖巧安静地大气也不敢出。
　　她父母一直以为他们给予她的家庭已经足够完满幸福，吃穿用住方面从没有亏待过她，却从不清楚长时间以来她都活得如此小心谨慎。
　　初中毕业的时候，冉冉对母亲说:“你们离婚吧，我没有任何意见。”
　　长期以来活在忐忑之中，精神上饱受折磨，她是真的累了。她想得很明白，与其以自己来维系一个没有爱情做基础的婚姻，不如让他们一拍两散。离婚后父亲还是她的父亲，母亲还是她的母亲，她仍然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仍然会无条件地宠爱她。
　　后来他们很认真地商谈过这件事，两个人面对面，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有一种对簿公堂的肃穆。
　　那时候冉冉心里很痛快，开始遥想以后的单亲生活，没有父母的争吵声，那会是无比快乐的日子。
　　两个人的意见并不一致，她父亲并不赞成，也不知道是如何说服了她母亲，后来还是没有离婚。几年后她问她父亲为什么没有同意，他只说是为了她。其实冉冉并不完全相信。她始终无法忘记的，是盛夏里她父亲趴在桌上的背影，被穿进屋里的阳光照着，显得又落寞又苍凉。那是一个在婚姻里行至末路的男人，没理由为了一个孩子而继续勉强自己。
　　大概是为了家里的十多间房子，等着拆迁，拿一笔钱。
　　冉冉是这样想的。
　　那之后两人去了广西，一走就是一年。
　　高一一整年冉冉过着无父无母的留守儿童生活，成绩一塌糊涂。
　　从广西回来后，她母亲就去了深圳，偶尔会回家呆几天。冉冉则和父亲留在老家，度过了两年形式上的单亲生活。
　　后来冉冉去了厦门读大学，她母亲仍然留在深圳，她父亲则驻守在老家。一家三口，分居三地。
　　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
　　冉冉的母亲曾经说过，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给自己的孩子一个美满的家庭，但她没能做到。
　　冉冉的母亲并不知道，在冉冉的印象中，她的家庭一直是破碎的。
　　小鸥隐隐察觉出冉冉的不对劲，因为她去棋牌室的次数变多了，以往他哭爹喊娘地求她去也没用，最近竟然变得很主动。有一天回学校的路上，小鸥说:“赵冉啊赵冉，想不到你竟然也会堕落。”
　　冉冉挑眉问:“这话怎么说？”
　　小鸥说:“你看你现在去棋牌室的次数比我还多。”
　　冉冉说:“嗐，我家出了点事，我妈玩股票输了钱，信用卡上欠了十多万。我现在得贴补点家用。”
　　小鸥说:“钱的事你不如去找程晋北，我们缺钱都找他，而且那家伙前一阵炒股赚了点钱。”
　　冉冉想了想，觉得不可取，同学之间最好避免金钱往来，何况十万块不是笔小数目。“不用了，这事还轮不着我操心。”

　　第二天打牌时，冉冉手气好到不可思议，接二连三碰牌碰到她心里直发慌。牌局结束一清算，竟然赢了十多万。
　　一群人立马就围上来，勾肩搭背七嘴八舌地乱起哄。
　　“冉冉，赢了大钱请吃饭啊。”
　　“是啊，刚好附近新开了一家火锅店，开业大酬宾呢。”
　　“难逢难得让你请一次客，你可别拒绝啊。”
　　……
　　那边输了钱的三个人一边唉声叹气，嚷嚷着运气太背，一边跟她要银行卡号，要把钱转到她卡上。
　　冉冉忙说:“别别别，千万别，这钱我不能要。”
　　“你赢钱赢糊涂了吧给你钱你干嘛不要？”
　　冉冉说:“不行不行，这钱太多了，你们今天这打得是多大的牌局啊？”
　　“哎哟，今天玩的大，忘记和你说了。”
　　冉冉说:“那咱们就按往常的规矩来，少给一点少给一点，意思意思就行了。”
　　程晋北笑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出息，十多万就吓得你脸发白，你以后要是成了百万富婆亿万富婆还不得像范进中举一样疯掉。”
　　冉冉也没生气，说:“我这人志向小，没想过赚大钱。说真的，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过十几万在手的经历。我这心脏吃不消。”
　　十几个人听得哈哈笑。
　　程晋北也是一个劲地笑，差点背过气去。
　　冉冉尴尬极了，在程晋北背上重重一拍，“笑笑笑，笑死你才好。”
　　程晋北慢慢止住笑声，说:“所谓愿赌服输，赢了钱你就拿着，别到时候害得我们被人笑话，说我们是输不起的人。”
　　冉冉还是坚持，说什么也不肯把卡号告诉他们，“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改天我做东。请你们吃火锅。”
　　程晋北在她身后喊到:“等等等等，我披件外套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