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初升》陈空

11、第十一章

　　除夕夜冉冉家很热闹，她母亲从深圳赶了回来，两个阿姨也带着一家人从上海回来，加上冉冉的爷爷奶奶，一大家子十多个人齐聚一堂吃年夜饭。这样的大团圆还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因此纵然其间有许多虚情假意口是心非，冉冉还是觉得很高兴。
　　因为人多，所以她父亲张罗了一大桌菜，又都是按着冉冉的口味来的，她一开心就胃口大开，毫无节制地吃了个天昏地暗。结果吃到一半就撑得胃子隐隐作痛，只好出去走走路消化消化。
　　外面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远远近近都是此起彼伏的炮竹声，有光亮在夜空中一闪而逝，霎时间映亮一地的白雪。隔壁门里有欢声笑语从门缝间传出来，窗户里橙黄灯光下人影憧憧，剪影一样温暖。小孩子耐不住性子，迫不及待换上新衣新鞋，举着烟火擦炮在凹凸不平的雪地里蹦蹦跳跳，又是叫又是笑，稚嫩童声直冲进漆黑夜空里。
　　这样热闹的盛世光景，让人无比感动。
　　冉冉慢悠悠地散着步，拐了个弯却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是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裹着深色的羽绒服，背对着她，在浓重夜色中缓慢地行走。
　　冉冉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身体所有的血液都涌进脑子里，堵得她脑子简直要炸开来。很紧张很忐忑很期待，冉冉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那样熟悉的背影，那个她始终念念不能忘的人，此时此刻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她眼前
　　但还是试探着开口:“周元生”
　　那背影立刻一顿。
　　刹那间鞭炮爆竹齐鸣，巨大响声瞬间将人吞没。而就在那样的震天响里，周元生慢慢转过身来，隔着茫茫雪地与她对视。
　　冉冉顿时手足冰凉。
　　真的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在这个阖家欢乐举杯共饮的日子里，他竟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
　　许久后冉冉终于平静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周元生仍旧站在那里，“没什么。”
　　他不愿意说她也就不执着于原因，只问，“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吃饭了吗？”
　　“吃过了。”
　　冉冉轻笑一声，带着点鼻音，“一定又是面包饼干之类。”他从来不爱好好吃饭，尤其是考试周，一门心思复习起来根本顾不上买饭，都是她买好饭带到自习教室给他。
　　周元生说:“没有，我吃了面条，还有红烧牛肉。”
　　那就是方便面了。
　　冉冉微微扬了扬嘴角，不敢过分地笑，怕泪水会流下来。明知道他不会看见，但还是不愿意落泪。“要不然去我家吃一点，我爸爸厨艺很好。”
　　他迟疑一会，拒绝了，“还要去赶车，先走了。”
　　冉冉说:“我送你，有些事我想问清楚。”
　　冉冉回去和家里人说了一声，裹了条围巾就要出去，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拿了一条深色的围巾，那是她前一阵子自己织的。
　　周元生还站在原地等她，穿着羽绒服的身影看上去还是很单薄。
　　冉冉把手里的围巾递给他，“风大，围上会暖和点。”
　　周元生说谢谢，一如当初她借伞给他时的语气，很礼貌很疏离。
　　冉冉觉得自己真是傻，在周元生面前，她从头傻到尾。分手的那天也很傻，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思绪茫然地盯着窗外。一排排高大的树木和成群的建筑楼从眼前掠过，一直到底站，她心里的那个单车少年也始终没有出现。很奇怪的是没有哭，眼眶又干又涩，完全没有落泪的冲动。大约是佛家所说的大悲无泪。但又觉得很好笑，年少时一场无果的恋爱而已，何至于会到大悲的程度
　　那么也许是因为不在乎。然而这么长时间还是忘不了，想起他时心口仍旧隐隐作痛。
　　雪越下越大，飘摇在路边的昏黄灯光下，模糊而温暖。
　　这样子在纷飞大雪中并肩行走，对冉冉来说早已是遥远不可及的过去。她歪头去看他，寒风中飘飞的额发，棱角分明的侧脸，落了雪的围巾……
　　这样的近在咫尺。这样的遥不可及。
　　“比起程晋清，我真的很差吗？”
　　很早就想问出口的问题，直到现在才有机会。
　　周元生没有看她，“没有。”过了许久，他又说，“在我心里，没人比得上你。”
　　冉冉轻笑一声，“周元生，你这个谎话精。到现在还要说好听话骗我。”
　　周元生像是没有听见，只说:“我父亲，曾经是副市长，几年前因为与□□打交道被人举报，后来锒铛入狱。我是家里的独子，母亲只能将重振家业的希望寄于我身上。”
　　他用寥寥数语陈述他的沉重往事，语气平淡得像在述说别人的事。
　　冉冉吃惊的同时也明白了他放弃她的原因。
　　往后程晋清能给他的，她永远也给不了。
　　“一个要依靠女人的男人，在你心里我一定很没出息。”
　　冉冉摇摇头，“都是独生子女，我能理解。家里所有人的期望都压在自己的肩头，没有任何人能与之分担，那真是极其沉重的责任。”
　　“对不起，到底还是辜负了你。”
　　冉冉吸了吸鼻子，微微地笑，“我这人信鬼神论的。我觉得一定是上帝安排了一个比你好千倍万倍的人在等我，所以他让你放弃我，好让我去追逐自己的幸福。”

　　冉冉一直把他送到火车站，快检票的时候她喊住他。她仰起小小的脸孔看他，嘴角扬得高高的，灯光下瞳孔熠熠生辉，“周元生，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拥抱”
　　周元生有几秒钟的愣怔，然后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她拥入怀里。很用力很用力，像是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一瞬间冉冉泪流满面。
　　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怀抱，这个她曾经深深喜欢过的大男孩，这个曾经带给她无数次感动与快乐的少年，今日之后，她将彻底忘记他。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窗扉紧掩。
　　恰如青桥的石板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闱不揭，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很多年后冉冉读起这首诗，那个夜晚的拥抱就会在脑海里浮现，带着雪花的清凉与旧时光的温暖。
　　那之后她再没遇见过那样好看的少年。
　　因为周元生于她，只是个过客，而不是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