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食代》寒无牙

6、豺鱼的前世今生

　　我是个早产儿，老话说七死八活，我就是七个月出来的，幼年时，体质很弱，三天两头的生病。从我母亲那里可以听到很多关于半夜在各种天气状况下乘坐各种奇怪的交通工具送我去医院看病的故事。这故事听得多，便更加深了我对父亲的爱。因为故事里的父亲总是多愁善感，对我也是疼爱有加。

　　我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据我大伯父说，我长得和父亲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父亲那会子唯恐我会半途夭折了，便四处打听有什么保命的秘方。后来，听说下江有个老神仙，很会替人判命，算好了，听他老人家的吩咐，就能渡灾化劫。

　　我父亲拿着我的生辰八字找那老神仙一看，老神仙说了，说我前世是豺鱼所化，如今入了娘胎，虽成了人，但是十二岁之前，还未打破童子关，阎王还是能叫回去的，如今鱼儿离了水，自然是多灾多难，让我父亲回去了，自江里捞条大点的野生豺鱼再去找他。

　　豺鱼，也叫黑鱼，因为身上披的鱼鳞长得像山里的豺狗，所以渔民都叫它豺鱼。我父亲听说还有办法，第二日一早便去江里捕捞，所幸机会不错，他第一回下网就寻到一条大鱼，拿桶养好了小心翼翼带着去了老神仙那里。

　　老神仙念了个法诀，将我的生辰八字贴在豺鱼身上，便嘱咐我父亲再拿去江边放生，临走前，还替我打了个长命锁的绳结，让我父亲替我挂脖子上不许拿掉。

　　豺鱼被我父亲放生了，老神仙也说了，既是豺鱼所化，又放生了这鱼，让这条鱼去替我赎轮回去了，那童子关没破之前，我便不能去吃它。

　　说来也是奇怪，那老神仙替我判完命之后，我便一路顺风顺水，鲜少生病。我父亲母亲便信极了那老神仙，逢年过节去看望自不必说，那豺鱼的事放在心里也是耿耿于怀的，我因这一出故事，从小便被耳提面命，不许吃我的前世，倘若我独自在别人家里做客，也不许动这门心思。

　　孩子对于鬼神的畏惧是很模糊的，如同怕黑一样，没有什么具体的动机，便充满无尽的想象，往往，越想就越怕。我对于豺鱼的看法就是又敬又惧的，想着它也许真的救了我替我去江里受苦去了，又害怕自己哪一天是不是真的会变成那么一条看上去有些凶恶的鱼，同时，我更担忧，倘若我哪天不小心吃上一口，是不是真的会立即死去，从此离开了父母，再也见不到他们。

　　我时常有这样的担忧，又不敢教我父母知道，便只能夜深人静的时候，死死抓着我的长命锁，默默的留着流泪，唯恐那一日早晨醒来，我已经变成一条豺鱼躺在了床上。

　　这时幼年时候的一个梦魇，光怪陆离的神魔伴随着我长大，导致我成年后也时常欠缺安全感，夜里辗转反侧时还是爱胡思乱想。

　　等到了上初二，那一年冬天，我十二岁，我父亲还记得我那个豺鱼托生的典故，又去寻了那故人来替我破关。老神仙果然还在，一说起，他竟然还记得我的事。

　　于是，家里备好了酒菜，酬金，将老神仙客客气气请上府来。到了子夜十分，我被我母亲从梦中唤醒，发现大人们都在，还有我干爸爸也在。客厅里的灯没有开，只在八个方位点了些蜡烛，在烛火的中间，用两张烤火用的火架子搭起一条通道，通道的两头，一边用红色的布盖着，一头用青色的布盖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老神仙这时候开始做法事了，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法诀，又跳了一段我全然看不懂的舞蹈，突然，他大喝一声，“阴阳门开，跑！”

　　于是，我干爸爸牵着我的手，跟着老神仙，忽东忽西的跑着，中途不知道调换了多少次方向，跑着跑着我渐渐清醒了，冬月里，家中没有暖气，是很冷的，耳边还传来老神仙咿咿呀呀的法咒，我便如同陷入了幼年时的梦魇当中，恶魔的驱赶与追逐仿佛真的就在身后，我从混沌中收紧了心，忍不住紧紧攥紧了我干爸爸的手。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身上都发汗了，老神仙歇了口气，突然肃穆万分的说了句，“到了，送过去吧。”

　　我心里一吓，险些哭出来。就感觉我干爸爸把我抱起来，解开了一口的青色布帘子，跟我说，“乖，你自己爬过去。”

　　布帘子被盖上了，四周突然静悄悄的，我一个窝身在火架子搭起来的通道里，黢黑的，隐约见到布帘子外头的一点烛光。我心里扑通通只跳，仿佛真的到了某处怪梦之中，我爬着，但很慢，担心真的惊扰了阎魔，我也害怕红帘子那头再也见不到我的父亲，这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就是那一条豺鱼了，我心里有这么多活动，我也不敢出声，就在那一刻，那样的环境里，仿佛一切都可以点石成金。所以，祭祀的庄严往往让人敬畏，我自此以后是信了的。

　　等我爬到了尽头，钻出了红帘子，火光中，我见到我爸爸一副终于尘埃落定的欣慰的脸，那一刻，我才终于告别了恶魔的梦魇，安下心来作我父母亲的孩子。

　　豺鱼，自那以后，我家里其实也还是很少吃的，我父亲心里总有些忌讳这个，但不妨碍我去品尝它，豺鱼肉嫩而有韧性，我父亲片鱼的功夫极好，可以把豺鱼片成薄薄的一片，摊在盘子上拉张之间仿佛还有些弹性似的。豺鱼这样有滋补作用的鱼类，我家里那边一般都是清炖或者涮片。

　　过年了，家里来了人客，总要涮上一回。提前用豺鱼的头和脊骨熬汤，将那汤熬成奶白色了，放入木炭火锅里，调料也很简单，一点陈醋，一点香油，一点鼓油，一点辣椒油，还有多点儿新鲜的小米辣，蒜末和葱末，临到要吃的时候切一点姜丝儿进去，鱼片得薄，自然熟的快，几乎丢进去就变色了，趁热蘸着调料放进嘴里，酸酸辣辣的，嫩滑弹牙，那滋味，也能让我瞬间忘却旧事的梦魇，只幸福的想着当下口腔里的滋味。

　　我的片功不如我父亲，于是，独自生活时，为了解馋，我便来上一盆麻辣味的，一边幸福的想着曾经的滋味，一边品尝自己的劳动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