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大糊糊

3、焉知

　　转眼到了傍晚，烟然抱着几本书又走进了麦当劳，一面继续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终究还是不敢一个人面对黑夜，这么像个懦夫。其实哪有什么可怕的，不过自己的心魔罢了。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或者说，人的某些无耻行径正是由于害怕寂寞而做出的。一场梦，不怨也不恨，不过是上了想象力的当。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克服，将来还能做成些什么呢。
　　越想着怨念越深重，以至于坐下很久了依然在自暴自弃着，翻开的书本还一页未动。电话忽然响起来打断了混乱的思绪，是老板。烟然有点诧异，想到现在是上海的清晨，按照以往大概是老板去往公司的路上吧。老板询问烟然是否一切顺利，又仍像以前一样用师长的口气教育烟然一个人在美国一切小心。烟然也还像以往一样，带着尊敬和对父亲般的撒娇的一一答应着，祝老板和师娘一切顺利。
　　烟然的“老板”姓史，是烟然大学里的教授。在美国博士毕业后归国，自己成立了私募基金，同时在母校做兼职教授，如今早已跻身胡润富豪榜，是国内教授们口中“中国学术界最富有的学者”。烟然在大学里有幸得到他的赏识，大二时被老板招进公司做他的兼职助理，负责老板在公司的周末事务。由于学者出身，平日要抽出时间到学校开展科研项目，也由于私募行业本身的巨大压力，老板坚持周末也到公司工作，周一到周五的正常工作时间由名叫Cindy的董秘负责，周末则交给烟然。烟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开启自己有别于常人的大学生活的，某种程度上说，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开始一步步走进自己不同寻常的人生的。可即便如此，挂电话的时候烟然依旧觉得亲切，老板做商人以后仍然保持着学者的自我修养，早上8点钟准时出门，8点半到达公司开始工作或是接见客户和潜在投资者。铁打的生活作息在烟然已经山崩地裂的生活里，是那仍旧没变的一小部分，是依然温暖着的，那一小部分。
　　仔细想想，也是老板替自己打开了人生的大门。就算不是全部，起码也是老板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在这个纷繁不定的社会给了没有方向的自己一个安定的保障，更是给了卑微的自己一个条件，在无依无靠的上海自顾的保持着一份自尊和骄傲，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天真。
　　可这份从一开始就接触到一个行业的最深层的工作也加重了她的不安全感。或者说，她那天生的敏感和安全感的缺乏让她骨子里便是疏离淡漠，自卑离群的人，无论表面上看来是多么懂事可爱，宜静宜动，机智幽默，重情重义。也许这些原本也是她性格中的一部分，也许她本就是多重人格的聚合体，因为多重人格，所以时常出离，时常没有定位和方向，时常找不到本来的自己。
　　她恨这样的自己。
　　所以她要在波士顿摒弃一切不堪回首的过去，她要在这里开始她带着愿望和责任的全新的生活，她一直是优秀的，也一直是有野心的，她的不安全感让她在面对未来时不肯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如今更是如此。她身上带着的，不仅是自己的野心，还有慕非的，还有慕非生前未完成的。她24岁以来的职业生涯已然丰满的让绝大多数同龄甚至年长的人羡慕嫉妒。在大三申请哈佛商学院的时候，对她来说，哈佛是一个理想，是让父母为她骄傲的资本。而现在，哈佛只是一个跳板，她要用她在这个行业的天分和超乎常人的毅力与努力继续去书写她辉煌的履历，直到有能力去讨回她想要的为止。如今的沈烟然没有梦想，在幸福了24年以后，她终于能够开始平静的面对现实。能够冷静的像个旁观者一样，分析自己的利弊，分析每一步前进与后退的得失，去一步步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在以前，她只不过是深知并且依仗着自己的幸运，乖乖的顺着命运安排的每一步走下去而已。
　　焉知非福呢，烟然对着落地窗上映出的模糊的自己展开一个笑脸，鹅黄色的灯光勾勒出一张明艳面孔。光线沿着女生饱满的额头向下展开，映出精巧的鼻尖，微扬的下颌，小巧精致的脸。可映出的镜像终究是模糊的，烟然看不清自己的眼睛，它像是淹没在窗外的浓重昏黄里，混进了即将到来的黑夜。
　　焉知非福。徐西铭在机场送她离开的时候，复杂目光望向不远处队列里安静等待安检的纤细身影，说的也是这一句。当时他没明白，她从葬礼结束就挂在嘴角的温和笑容除了表明她的无恙和安好以外，还有什么含义。当时他只是心疼，刚刚莫名的和陈络分了手的她又遭遇这样意外的生离死别，她故作平静的表象下该会翻涌着怎样的心绪。可她一言不发，他也就识相的不再多问。她以提前过来熟悉环境为理由匆匆的就逃离了上海，他也由着她一个人走。比之不安和担忧，更多的是信赖。她曾经是那么美好阳光的女孩，他丝毫不怀疑，暂时的痛苦不会摧毁他的烟然，她只是累了，这时候去外面看看更大的世界，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