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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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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寒山寺寂静异常。虽是除夕,但寒山寺毕竟处在姑苏城外,城中的爆竹声传不到此处,长期跋涉的商队不再经过枫桥驿,惊虹渡口停泊的商船也大多熄灭了渔火。
我想起了父亲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寒山寺是建于云外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整个寒山寺除了我之外,就再没别的什么人了。
哥哥突然又握紧了一下我的手,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大雄宝殿内又重新传出了苻氏的诵经声,这种声响在我胸口划过一阵说不清的疼。我们二人都安静了片刻,终于还是我说出了口:“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就进去,同我母亲说清楚。”
“想不到,王家大少爷这么沉不住气。”
是静北师父。虽是戏谑的语气,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又没有了该有的味道。透过夜幕,我依旧看得清他眉眼间的疏阔清逸。他分明像是从身后的菩提树中走出来的一样。
“这是我们王家的家事,就不劳静北师父费心了。这么晚了,师父不去歇息吗?”
“今日老方丈敲钟过于疲累了些,便让贫僧代为照应各位施主。既然出了这样的事,贫僧倒也有意疏解。此地不宜说话,还请两位移步到西禅房。”
剩下的那半个夜晚,我裹紧棉被,靠着椅背听哥哥与静北师父一言一句的你来我往,有商有量,似乎他们二人才是事情的相关者,而我,王子浠,只是戏台上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刻的我已睡意全无。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平日里温婉贤淑,待我如亲女的苻氏,竟是一副背地里害我的险恶嘴脸。
我就维持着固定的姿势坐到拂晓,然后天亮了,晨钟惊醒了不远处惊虹渡口的商船,世界又开始有了流动的韵律感。
我这才意识到,今日是民国十五年的正月初一。
父亲同刘先生在西殿用过了早膳,我同哥哥在西禅房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准备着回去。哥哥同静北师父聊了一夜,似乎已疏解了些,而我,明面上也还是得对苻氏笑脸相迎。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有在大母握住我的手时,我的五指不自觉地远离了她的,使得这一握变得松松垮垮。好在,大母并未在意到我的疏离。
“等我料理完了年里的事,就把子浠接过来读书识字。子浠啊,我们刘家西山雕花楼的精致可不比王宅差,到时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万顷太湖。”临上轿时,刘翰林又同父亲寒暄了一阵。他撩起长衫坐上轿撵的动作显得过于拖泥带水。苍老,已经是即成的定局,不可违抗,之后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自从这位刘先生回苏州以来,我听到,看到的,似乎全是一个对时局失望透顶,消极避世的老人形象。唯有在轿身轻晃起步的一刹那,我才听到了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刘翰林先生的,一声悠远苍凉的叹息。这叹息顺着千万条大大小小的苏州河道,一直绵延到流水尽头。
姑苏城中终于传来了爆竹声,沿着脚下的石板路悠悠远远地飘过来。大失败的末世情绪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远在江南的苏州城,春节依旧是以往的春节,日子依旧是平常琐碎的日子。然而父亲的表情却并不轻松。轿帘被风吹起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得到他眼里的凄惶。
我紧随着父亲坐上轿子,哥哥同大母坐在一起,这同来时已全然颠倒。父亲夜里没睡,嗓子略微有些沙哑:“今时不同往日,苏州城的时局,就要变了。”
“父亲,这世道真如刘先生所说得那般坏吗?”我把头枕在父亲的臂弯里。
“外头是个什么情形,你呆在这宅院里哪里会知道。不过局势虽然坏,但还没到亡国灭种的地步。你别听你刘先生嘴上整天说着救国无望,实质上他暗地里哪天不在思量着扶国救世之道?只不过刘先生见到,听到的太多了,难免会失落丧气。但若是内心全无救国之念想,又何必把最钟爱的小儿子送到黄埔军校去念书呢。所以子浠,你到了刘家,一定要敬重刘先生。”
“子浠明白。刘先生到时就是我的老师,学生哪有不敬重老师的道理。”我满口答应,但内心却存了疑惑。父亲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委实奇怪,似乎我到了刘家就再也不会回来似的。这太不寻常。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他又怎么会把我从身边送走?应该是我多想了吧。
接下来的几日,王家上下都忙着备宴。今年又与往年大不相同,父亲在正月初八那天设的宴比以往都要隆重些,不仅请了族中的亲戚,还有不少我没见过的世家名流。整个宅子里除了我之外,所有人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哥哥被父亲叫去从佃户和水产户处收些年货,所以虽然心里挂着我和天堂绣的事,但也不敢在大正月里找父亲大母理论。我一个人呆在绣楼上,倚窗坐着,对面雕花窗上的孔雀东南飞也没能让我打起精神来。我就看着园子里各处的红灯笼一个一个被挂起来,簇新的窗纸换下了旧的,听着父亲特意请来的,已经住进园子的京剧班咿咿呀呀地练嗓子,当然还有父亲为我请的昆曲班子。那曲《牡丹亭》已在园子里排演了无数次,我却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整天在绣楼里练着那宛转悠扬的唱腔。
只是,每次吃着大母为我备的饭菜时,喉咙口总是难以下咽,如惊弓之鸟,巴不得赶紧到刘先生家上学去。大母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也就不再经常到我房里来。
很快便是初八。我不用陪着见客,也就没认真打扮,不过挑了件淡色海棠旗袍,便在阁楼上坐着,从那儿透过镂空窗,可以看清小客厅里的全貌。
“翰林兄,老朋友了,文昊还不赶紧带着刘先生去里边。”
“陈处长能光临寒舍,王某不胜感激啊。里边请。”父亲今日换上了一身新式西装,又让哥哥也换上一套。说实话,我并不觉得父亲穿得有多好看,怕是长衫还合适些。
“朱行长能来,真真是给我王蹇赏脸了。”不知为何,哥哥一看到这个朱行长就满脸不高兴,便找了个借口上来陪我。父亲一转头不见了哥哥,难免又要生气。
“文昊,干什么,不是让你陪客人的吗?躲什么呀?”
“若是这种客人,不陪也罢。儿子万分不解,父亲为何要宴请朱垣彬这类人?”
“朱行长是姑苏城里最有名气的金融家,请他有何不妥?”
“全苏州的人谁不知道朱垣彬不过是一个公债市场上大发国难财的投机分子!”
“文昊!你要知道,我们王家虽然有些产业,但却无势,政界金融上的人更是一概都不熟识,若是不倾力结交些这样的人,如何在军阀混战的如今保住产业?你以为一直守着手工绣工场就没事了?我一直要开纺织厂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别人的工厂是怎么生产的?别人是机器!大机器你懂吗?”
我从未见父亲这样生气过。突然蹦出来的“公债”,“投机”,“金融”几个词我更是一概不知。哥哥靠墙站着,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但也不敢再违抗父亲 。
我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父亲的袖子。“今日还是年初八,父亲真不该动气的。好了,哥哥已经知道错了,父亲陪子浠去听戏吧。昆曲班子都准备好久了,怕是要开始了。汤显祖先生的词写得可是极好的……”我强行把父亲拉到园子里去。戏台周围摆满了酒席,热闹非凡,不过台上唱的不是《牡丹亭》,而是京戏班的《三打白骨精》,很热闹的曲子,孙悟空翻了一个漂亮的腾空筋斗,台下便一阵欢呼。
这园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这时的苏州城,怕是不该这么热闹的吧。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戏,便吃着瓜果等我钟爱的昆曲班出来。好不容易熬到孙悟空下去了,结果又上来一出《状元媒》,心里便失落了。
“老爷,水产户萧氏求见,说是在太湖底清淤打捞时捞上来一尊太湖石,见着玲珑别致,便来送给老爷。”一个小厮悄悄告诉父亲。
“好生搬过来吧,别摔着了。”
我不大懂石头,只听着众人都说什么“玲珑剔透”,“有重岩叠嶂之姿”。我虽不识字,但仍然觉得,这块太湖石的走向如同笔画,于是便侧过头去问旁边的哥哥。
“好像,是个篆体的‘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