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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民国十五年,三月。

      苏州,北城,青阳地。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一定会用另一种方式去度过那个春夏。只是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会知道,仅仅是四个月之后,北伐军就会浩浩荡荡地席卷全国。
      天之将明,正赶上最黑暗的时候。

      整个春节我都在阁楼上坐着,除了三餐之外几乎没怎么到园子里去。初九过后,父亲就遣散了园子里的京戏昆曲班子,因此,还未出正月,一大片宅院不可避免地陷入冷寂,连同着西边祠堂一起沉入到太古般的安静里。
      除此以外,父亲,哥哥,大母脸上终日不见笑容。
      我只知道父亲跟着朱桓彬做空投,结果在公债市场上输得全没了精气,几家钱莊也尽是亏空;为了弥补纺织厂的设备资金,绣工厂遣散了一大批绣娘,却不料陷入到更加严重的资金危机里去;与此同时杨永清失势,教会洋人根本不会让一个中国人掌权,哥哥自然也没能拿到东吴大学的留洋名额。
      诸事不顺。
      还有最可怕的一种预感。
      要打仗了。
      全中国的每一处土地都不会幸免,苏州也是一样。
      接连不断的变故冲击着这座表面安逸闲适的水乡,而那些并不遥远的炮火,彻彻底底地击碎了我眼里的那个粉饰太平。
      一切的变故似乎都印证了正月初八那天太湖石上的“沒”字。
      那块沾满晦气的太湖石当日就被扔到了城外,连同倒霉的水产户萧氏一家随后也被父亲赶出了苏州。尽管如此,开年以来的坏运气仍然挥之不去,大有纠缠一整年的趋势。
      唯有一件事,哥哥去不成英国,倒也遂了我意。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美利坚法兰西大不列颠之类的地方离苏州到底有多远,父亲书房的那副世界地图也委实复杂了些,但大片的海洋却是我永远都跨越不过的遥远距离。
      我只是不想跟哥哥分开。

      出了正月,我如同约定的那般被送去了太湖之中的西山雕花楼,成了刘翰林的学生。
      雕花楼的后山紧邻着太湖,风大浪大,温度比起青阳地也要低上一些,因此,刚来了没几天,我就受了风寒。待咳嗽好了些,才正式开始跟着刘先生识字。

      “三一八”传到苏州那天,刘先生正在书房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
      刘先生的书房是整个雕花楼中唯一一间西式装潢的屋子,各色琉璃瓦拼接成了菱形窗户,灯饰从顶部垂下来。靠西的一面墙是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图,标满了各种复杂的航线。不知是为什么,我很喜欢待在这里,尽管桌上的那些书卷大多都是我看不懂的图纸,但阳光透过彩色琉璃照进来的温热却总让我痴迷。
      砚台墨水连同毛笔都是簇新的,算是刘先生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微黄的宣纸不知是跟什么放在了一块儿,竟有了种微微的草药香。
      “砚台是今年新从歙县那儿买的,就这宣纸是几年前在宛陵购置,若是觉得不喜欢,明日再给你买新纸去。”
      “歙县的砚台必定是好的,宣州的纸亦是极品。况且子浠还不甚会写字,不用刘先生另买了。”父亲一直念叨着让我不要劳烦刘先生,所以我也不敢对器具有过多要求。
      “刘先生可是经常去歙县吗?听说徽州那儿的建筑另是一番别致,只是父亲总不带我去。”
      “苏州到歙县要好长的一段路呢,你年纪还小,哪里受得住?等你再大些了,我带你去看看徽州,顺道去赏一赏黄山,那景致可不是江浙这边见得到的。”
      说罢,刘先生托起那方歙砚望了许久,似乎是这块方寸之间的东西里藏着许许多多的故事一般。
      “说起歙县的砚台,连清砚的名字都与之有联系呢。只是刘清砚这小子,将来怕是难以成事。”
      “清砚哥哥在南方念书,将来必定是有出息的。”
      “你懂什么。他念的是军校,今后干的都是挨枪子儿的差事。”
      说起刘清砚,他的语气里尽是颓然无奈。
      “刘先生,如今,当真是要打仗了么?”
      “怎么?你害怕打仗?”
      打仗便要死人。
      我害怕死人。
      所以不希望打仗。
      我的逻辑还是简单到不会拐弯。
      “子浠啊,只有一战,方能有微茫的希望。”
      “所以,子浠,你不要怕。”

      宣纸被铺开,他握住我手的那一刻,我的呼吸变得艰难而又谨慎。他的手是冰凉的,瘦骨嶙峋的指节异样地突起,然后我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直。
      “写字,就要做到指实,掌虚,腕平,管直。”
      我跟着他的行笔和节奏,第一次真正去“写字”。他苍老的手臂强劲有力,写字时全然不像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人。
      区区四字行楷,却好像把他的历历半生都写尽了。
      他颠沛流离半个世纪,走尽大半个中国,触目都是大江大河,山高水远。
      唯能概括他半生的,也就只有这四个字。
      我的记性很好,这些天已经学了不少字。这四个字我都是认得的,但组合到一起却不知其意。
      ——山河表里。
      隐约记得,儿时不识字时背的诗歌中,有“山河表里潼关路”一句,但若是要深究,就又没了头绪。
      “刘先生,‘山河表里’,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轻轻松开了握着笔的右手。与此同时客厅的电话铃响起,管家娘子匆匆地跑来书房。
      “哪里的电话?”
      “北平。燕大的何教授。”

      我搀扶着刘先生去到客厅,仅仅是几步路的功夫,他便有些气喘咳嗽。
      “什么时候的事?当时段祺瑞在哪儿?”他握着听筒的手正慢慢收紧,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
      “四十七条人命,到底该算到谁头上?”
      他的语气愈发急促,我断断续续地从他口中听到“北平”,“大沽口”,“人命”,“开枪”这些字眼,也跟着紧张起来。
      挂了北平的那一通电话之后,刘先生彻底滑坐到地上。
      “刘先生!”我跑过去拼了命想扶起他,他的脸上原本没有任何悲戚的预兆,五官却扭曲着,双肩颤抖。
      在我面前,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他跪在地上,双手支撑着快要坍塌的身体,对着屋子外的下人们大喊大叫。
      “报纸呢!把今天的报纸都给我!”
      我接过下人们递进来的一叠晨报,最上面《申报》的版头就是北平的那则新闻,配上模糊的图片,关键词跟大意我都懂了。
      ——北平,天安门广场,大沽口事件抗议游行。段祺瑞政府开枪打死四十七名学生,伤二百余人。
      我一字一字念出来,那些冷冰冰的数字让我心惊。底下一连串陌生的人名也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到底是谁让开的枪!”刘先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摔碎了桌上新泡的一盅茶。碎片溅起,四下冲散。我看的到他的眼泪,“那些学生们又有什么错?他们有什么错!”

      方才刘先生握着我的手写的那四字行楷还压在书桌上。
      山河表里。
      波涛峰峦都在那方寸间,一收一放,笔势险峻而潇洒,恰如其人。
      山河犹在,国却不复,那是他永远的痛楚。
      我下意识地过去抱住刘先生的肩膀。他的眼神似乎已经归于平静,像往常一样,如同阴沉的海面一般波澜不兴。
      很多年之后,那次的事被“三一八”这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日期所替代,往后每一年的这一天又成了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一天。但我却依然记得,那天,刘翰林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的那个“山河表里”。
      我确切地知道,那个年纪的我,正在努力地去理解他心里的家仇国恨,试图去看到他背后的表里河山。
      也就是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突然懂了很多以前不甚明了的事。

      然后那个三月相安无事地过去。
      四月我的生辰那天,父亲放下手头的生意,同哥哥,大母一起来西山看我。
      “父亲还要忙着纺织厂里的事,怎么就过来了?”
      “四月十二,说好了要来给子浠来做生日的,怎么能忘了呢。”大母的那件艳色旗袍分外招摇,大朵的牡丹绣在前襟,做工针脚却不复当年精细。
      许久没见到哥哥,他带了一大框前些日子在南京采买的小东西,各色各样。
      “子浠,这些都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快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不喜欢的话我再另买。”
      我的视线却聚焦到父亲手中包装精美的那支钢笔上。
      “我喜欢这支钢笔。”
      “这是要送给刘先生的,刚托人从美利坚带回来。你一个不识字的小姑娘要钢笔做什么?”
      “父亲怎么还说我不识字?这几日我认了不少字,以后父亲可不许这么说了。”
      “好了好了,是你的,没人跟你抢。看来是满屋子宛陵的笔墨纸砚不合你的胃口,尽喜欢洋人的这些玩意儿了。”
      刘先生的打趣倒让我不好意思了,只能暗自收了那支笔。我轻抚着钢笔上那串不认识的英文字符,又望了眼深色的洋墨水,另一个世界仿佛被打开,一切,都和这个江浙小镇全然不同。打开笔帽,尖锐的金属笔头在暖阳里熠熠闪光,然后哥哥靠过来笑着把笔帽合上塞进我手里,突兀地捏了捏我脖子右侧的动脉血管,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子浠,这东西可不止能写字。”

      晚餐是极富盛名的太湖三白,虽然还不是上市的日子,但也还是鲜美沁人。
      饭桌上,父亲,哥哥同刘先生一直谈论着局势,大母执意回房吃了素斋,因此这顿饭全然没有生日宴的热闹欢喜。
      “文昊,今日读过鲁迅先生那篇文章了没有?”酒过半酣,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本新的《语丝》。
      “今早急着过来,还未通读。”
      “子浠,你替我们念一念,鲁迅先生为刘和珍写的这篇悼文吧。”父亲递过来那份新印的刊物,扉页上的那些人名都是平日里刘先生常挂在嘴边的。
      “今日是子浠的生辰,读悼文,怕是不妥。”刘先生看出了我的为难,替我打着圆场。
      “有何不妥?全中国每时每刻有多少人在牺牲?生辰能记住,他们的牺牲,难道不应该被铭记?”
      我听话地接过来,粗略看了遍那篇长文,识的字有限,再加上鲁迅先生惯用的长句,实在是不甚明白。只能抬起头有些为难地望了眼哥哥。
      “罢了罢了,给我吧。”父亲接过那本刊物,自己高声朗读了出来。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里,会依然看见微茫的希望。”
      在我记忆里,父亲似乎已经好久没有用这样的语调去朗读什么东西。这些年,他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了生意上,公债,钱庄,绣工场,纺织厂,这些东西仿佛占据了父亲的生活,唯有在他声情并茂,高声朗读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他跟刘先生或许都是那一类人。

      也不知是为什么,那一夜一直没法入眠,许是生日宴上多喝了两口甜酒的缘故,又或许是那篇悼文给了我极大的震撼,让我认清了当下中国的真正样子。辗转反侧,我自己悄悄地下了床,没惊醒旁边的小丫头,披了件外套走到园子里。走过长廊的时候,早春的一阵穿堂风吹得我脊背发凉,也让我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或许我想错了。
      遍地狼烟的中国,当下死迫需要的,或许不是街上喊破喉咙游行示威的学生们高呼的所谓和平,而恰恰是一场战争。中国需要一场用最快速度决出胜负的战争。

      这个月份的太湖还是极冷的,我在长廊里独自站了一会儿,一阵又一阵的穿堂风让我不自觉地裹紧了外衣。整个雕花楼如同被人拔了爪牙似地静默着,静默如死。
      我意识到,长廊的另一边,刘先生书房的灯还在亮着。
      “哥哥也真是,这么晚了,还不让刘先生歇着。”我暗自嘀咕了一句,顺着长廊走到书房。正想着推门时,我意识到屋里的两个人都在压着声音谈话。
      “’三一八‘之后,各地舆论四起,众人皆言此日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今后的旅途必定更加凶险。这是一盘死局。文昊,你做好决定了吗?”
      “为国而死,义不容辞。”
      “死那么简单的事,从来不缺人去填。”我听到刘先生轻笑了一声,并不轻松的话语里却始终有着一份豁达坦荡。“你要学会好好活着,活久一点,这可比死要难得多。”
      “我的路已经看得到尽头了,而你的路还很长。这条路,我们都是第一次在走。没有前人的经验,不要指望有谁会来帮你,也没有任何人给你安慰。在这条路上,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能问,而是要答。一切的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去解答。所以,文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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