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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我牵着大母和哥哥的手走进寒山寺的禅门时,太阳已西斜,余光洒落在寺顶的塔尖上。因为是除夕夜,不远处的枫桥有不少商船停泊,那些商人忙碌一年后,也终于有了一刻的休息。我隐约听到了酒盏相碰的清脆声响,一年里的欢笑与汗水,也终于在这一刻归于安宁。
      在我的印象里,民国十五年的冬天似乎是非常冷的。大母为我在那件水蓝色旗袍上披了件水貂毛大衣,可我还是觉得寒气刺骨。我甚至天真到以为寒山寺因为有一个“寒”字,便应当要比外界凉些。不过我并不敢把这话说出来,我知道除了哥哥之外的所有人都一定会以此来嘲笑我。
      父亲同刘先生及方丈在西殿畅谈佛经,大母吩咐着下人去收拾东边的几间禅房,随后自己又赶去大雄宝殿上香。大母苻氏生来便笃信佛教,并且心意极诚,这是王家上下都知道的事。平日里她就时常呆在家中的佛堂里焚香祈福,说不准今日会在菩萨面前跪一夜也未可知。我便拉着哥哥在殿外闲逛。
      塔前的那块牌匾上写了四个大字,我只认得第二个字是“上”,其他的便不可知,笔画也似乎太多了些。
      “哥,你能告诉我第一,三,四个字怎么念吗?”
      “子浠会念第二个字呢,已经很不错了,以后啊,子浠跟着刘先生好好学,一定会认得越来越多的字的!哥哥先教你,第一个念‘无’,后面两个字是‘清凉’。”
      “无,上,清,凉,无上清凉!我说这个寒山寺怎么这么冷,原来这里是世界上最最‘清凉’的地方啊。哥,那么这个世界上有‘无上温热’的地方吗?”
      “哈哈当然有啊。”
      “那么,在哪里呀?”
      “对于子浠而言,最最温暖的地方,不就是哥哥我这里吗?”
      我忍不住笑了。灰尘飞舞在细碎的阳光里,天光折射在塔尖的雕饰上,也晃着哥哥的脸。我习惯性地往哥哥身上靠了靠,哥哥却因为在寺院而比往日拘谨些,只是潦草地抱了抱我。
      “好了子浠别闹了,这里是寒山寺,我们不能打扰到念经的僧人们了,是不是呀。”
      我听话地跟他保持着距离。正在东殿清扫台阶的和尚见到我们,便放下扫帚向我们走来。他徐徐而至,脚步沉稳而悠然,走进了些,我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的旧袈裟,以及手腕上残留的戒疤。
      这还是个很年轻的和尚。眉目清秀,眼角甚至还残留着没有因受戒而被烧掉的稚气,但这种稚气却又在旷古寂静的打磨下有了另一种锐利的光芒。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静北,带二位施主去禅房休憩片刻。”
      “那就多谢静北师父了。”哥哥合起手掌回礼。我们俩跟着他踏过放生池。他的脚步并不快,却又有一种不可见的力道。
      “二位施主,西禅房已闲置多年,又因房后菩提日渐高大,遮挡天光,使得这西禅房白日里也漆黑如夜,还望施主谅解。”
      推开禅门便是一股寒气,里面果真一片漆黑,我下意识地将哥哥的手握得更紧。
      “静北师父,这里面这么黑,我,我有点害怕。”我不得不承认我害怕了。
      “千年暗室,一灯即破。”他手中的火柴划破黑暗,点燃了正中的蜡烛,瞬间光线攻占了整个禅房。一切,变得柔和而又温暖。
      “师父,能跟我们讲讲其中的道理和禅意吗?”我顿时对这些佛经里的东西充满了兴趣,纵然,对于一个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小孩子来说,谈“禅”未免也太不切实际。
      不过,那位僧人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久为暗室,一灯照之,则为明矣。故虽杀牛屠马之人,放下屠刀,亦可以修。譬如为人,凿光至心,便得以开悟。”
      “师父的意思,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有一点我并不赞同。杀牛屠马之人为何就一定是恶人?那么敢问师父,何为恶人?又如何能把人简单地分为善人和恶人呢?”
      “子浠,不得无礼。”哥哥忍不住打断我自以为是的质问。
      “无妨。其实大可不必汲汲于善恶之分,因为无所谓善恶,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光明的本性,只是未能彻悟罢了。两位施主先休息片刻,贫僧这就准备斋饭去。”
      寒山寺的那顿素斋,虽然品类不多,但味道却是难得的好。我只记得那碗罗汉面甜鲜可口,沉在汤底的笋干和菌更增添了鲜味。我的那一碗很快见了底,便央求哥哥把汤底最鲜的菌菇留给我,哥哥也欣然答应。罗汉面的味道,直到多年之后依然记得,但我后来的数次尝试都已无法还原当初的鲜美。
      吃毕晚饭,老方丈就带着众弟子去钟室准备念经敲钟的事宜,大母苻氏继续留在殿内烧香,父亲让我们都在东禅房陪着刘先生守岁听钟。我心里还惦记着静北师父关于“善恶”的论断,便央求哥哥陪我去找静北师父,不料被父亲听到。
      “静北是哪个小和尚?想必资质尚浅,不足为训。子浠啊,学问上的问题就多问问你刘先生。翰林兄是前清状元,文章和词赋都极好,这些年又游历各国,创办实业,担任政府要职,可谓见多识广,你向他请教,必然是没错的。”父亲正说着,把我往那位刘老爷身边推。
      “王老板真是说笑了。前清乃封建末世,区区一个亡国状元何足挂齿?再说到办实业,如今鼎鼎大名的张謇先生也已缠绵病榻,大生纱厂备受日企的挤压,资金周转已经不足了,亏空只会越来越大。所以说什么实业救国,都是空话,这条路在我中国是走不通的。我刘翰林干了大半辈子的实业,现在才得以觉悟。还是归于故里,只求安稳度完残年便罢了。”
      “刘先生何出如此消极之言?”我听得云里雾里,突然听到身后哥哥刚劲有力的嗓音。“正如张謇先生所言,‘救国为目前之急,而其根本则在实业。’张先生一生立办实业。既办实业,就必定会遭到国内外重重阻挠,但是张先生何曾放弃过?据我所知,如今大生纱厂已由上海四家银行和两家钱莊接管清算,局面必会稳定。再看看实业给中国百姓带来了什么富国强民暂且不提,单单看近年办起来的几个学校,国民受到的教育和产生的思想觉悟,就足以抵过实业家个人所遭受的损失了。我们当今的青年,就是要为了中国的崛起,勤奋刻苦地学习知识,创办实业!”
      哥哥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偶尔跳出的“实业”,“张謇”几个词也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就退到角落吃着果盘里的瓜果。晚餐的面汤确实太鲜了些,让我不住地要水喝。
      刘翰林沉默了许久,竟露出欣喜的神态来,微笑时绞出来的细纹让我确信,这的确是位遭遇过世事变故的老人。
      “文昊果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东吴大学还有一个留洋名额,我去同杨永清说,让他一定保你去。王老板啊,你有了文昊这样的儿子,真真是有福气啊!”
      接着他们三人又开始聊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趴在椅背上睡着了。
      除夕夜就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流走。不知睡了多久,我在浑厚庄重的钟声里醒来,是老住持亲自敲的,一百零八响过后,我就将告别旧年,迎来崭新的日子。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的人生,将会在这一年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钟声过后,我的思绪又突然清醒,再次缠着哥哥让他带我去找静北师父。
      “夜里天凉,把大衣穿上,好生走路别摔着了。文昊,你带她略微走走也就罢了,早些回来吧。”父亲叮嘱完哥哥,就接着和刘先生夜谈。
      夜里的寒山寺与白天是大不相同的,寂静到能听见放生池里鲤鱼尾拍打水面的声响。菩提树的枝干在地面留下幻影,但有哥哥陪着,我也并不觉得阴森。白天看着并不怎么高的佛塔在夜晚竟这样高大,直入云霄。
      这真是个难忘的夜晚。
      路过大雄宝殿外的阶梯时,还能隐约看到大母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的影子,嘴里似乎还念叨着什么,这让我也不禁佩服她的诚心。
      “菩萨保佑,我家文昊能顺利得到天堂绣,继承家业。不要让那个野丫头抢了我们家文昊的东西。”
      我渐渐觉得不对劲了,这时候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太太大可不必担心。文昊是老爷的独子,就算老爷再疼爱子浠,最后继承家业的还是文昊。”我听出来了,是绣工厂老账房先生的声音。
      “但愿如此便好。但天堂绣是传家之宝,老爷刻意瞒着大家,现在文昊和子浠都不知道这件东西,文昊又要出去留洋几年,如果老爷有不测,那么呆在身边的王子浠岂不是坐收渔利了!若失了天堂绣,那我们两个的大计划又该从何谈起?哎,想当初,老爷若不看上那个唱戏的贱人,又怎么会有那个烦人的小家伙。”
      我知道那时我的思维已经一片空白,我也感觉到,哥哥握着我的那只手,也正一点点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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