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我出生的时候,是大清朝的最后一年,也就是清宣统三年。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公元1911年。那一年其实发生了太多事情。很遗憾,我对“公元”这个名词并没有什么概念。我没有亲耳听见武昌的枪响,没有机会亲眼看到爱新觉罗王室搬离紫禁城时的仓皇落魄,我也不会知道,我所生活的那个时代,被后人称为民国乱世。
      人们常说,乱世无人看风景。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我叫王子浠,子时生,“浠”字寓意洁净美好,上善若水。我出生在北城鼎鼎有名的绣户王家。名曰“北城”,地理位置其实并不靠北,而是处在江南最温润富庶的苏州。北城所在的青阳地后来成了苏州唯一的对日租界。与青阳地租界日后的萧条不同,当时北城的繁华空前绝后。整个姑苏,也无人不识绣户王骞。
      虽然我不是王骞的嫡女,但却是他唯一的女儿,所以父亲和大母都非常疼爱我。我的生母是当时光裕评话社的社员,因为唱评弹被父亲看中娶作侍妾,她早早过世后,父亲,大母,哥哥就更加宠溺我。因此,我到了十多岁还从未做过针线活,不会做鞋袜,更别提刺绣了。我所住的那个绣楼有父亲专门为我修的观景大窗,从此处看去,园子里的红花绿草净收眼底,即使是关上窗,房间里也全是绿意,所以我从不感到孤单。天气好的日子,哥哥会带我出去放风筝。王家是开明人家,父亲和哥哥都受过新式思想的教育,所以我不曾缠脚。这是我最庆幸的事,让我得以在放风筝的时候可以有不同于别的女孩的轻盈灵巧。
      苏州城奠定了我的成长背景,也让我成为了乱世中仅剩的几个,能够愉快地看风景的人。
      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究竟有多大,我也说不上来。我只记得小时候,家中的绣工厂雇了好几百个绣娘,她们日夜劳作,绣着上千种不同的图案。我从小就有不重样的旗袍穿,相较于那些图案复杂,色彩艳丽的旗袍,我更喜欢纯色简约的那一类。每年春节前,父亲都会嘱咐最上等的绣娘单独为我绣几件素色的。穿着新旗袍在街上风风光光地逛几圈,是我最开心的事。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那是民国十四年,也就是后来说的1925年。那年庄园的柿子结得又大又甜,吃了好久都没有吃掉。似乎等我们一大家子终于把佃户送来的瓜果吃掉后,1926年的元旦就来了。元旦过后没多久,我就听父亲说张作霖已宣布东三省独立。只是,对于远在北城的我而言,这些都遥不可及。我所关心的依旧是过年时穿的新衣,以及,十五岁所要经历的未来时光。
      “子浠,看哥哥给你带什么回来了?”每年年前,父亲总要派哥哥去上海采办些年货回来。他每次都会带一箱他自认为女孩子应该喜欢的小玩意儿,然而我似乎对另外的东西更感兴趣。
      我飞奔下楼,欢笑着蹦过积水的天井。“这是什么呀?”我放下哥哥递给我的流苏披肩,去抢他手里握着的纸盒。
      “这不是给你的,这是给父亲带的香烟。”
      我向来不是个听话的小孩,不给我的,我偏要抢。哥哥拗不过我,只好笑嘻嘻地把烟交到我手上。烟盒上画着上海滩时兴的月份牌广告,我向来喜欢月份牌上的古典仕女图,以前便常常向父亲讨来。只是,以前见到的都是周慕桥画的古装美女,但是这张月份牌上却是一副清纯女学生的模样,梳小辫,穿长裙,不同于以往的端庄得体。
      “哥,这张月份牌可是周先生的作品?”
      “这是郑曼陀郑先生画的,如今啊,都时兴画女学生了。一时有一时的审美,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哪里懂得?”
      “我倒觉着,这女学生穿的,还没有我身上的好看呢。”我并不觉得叉着腰明目张胆地说自己好看是一件羞愧的事。这种优越感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来自于我的天真无知。但无论我多么无知可笑,多么胆大包天,哥哥都会包容我。
      “那时自然。我们北城王家的旗袍,岂是那些粗麻烂布可比的?我们家子浠穿着最美了。”他抱起我悠了几圈,我嗅到了他身上新衣的染料味,细微而又清晰,这种味道提醒着我,新年快来了。
      哥哥真好。
      我要是能嫁给哥哥,那该多好。
      我幼时经常天真地这样想着,直到大了些,才知道自己的痴傻可笑。但我知道,哥哥是不会嘲笑我的,一定不会的。
      他把我放了下来,我因为眩晕而脚步踉跄。待我缓过来后,又夺过他手里的其他玩意儿,冲他喊了句“我去带给父亲”就飞跑进园子了。
      父亲书房的门微掩着,大概是在跟什么没要紧的人说话吧。我在门前坐下,细细地看园子里的粉墙黛瓦。这是我常做的事,但园子的风景却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昨晚刚下了雨,瓦上还有水珠不住地往下滴,滴落在天井的旧瓦罐里,清脆又柔和。对面窗上的镂空木雕也被雨水濯洗地干干净净,愈发可爱。整个园子的窗上有几百处雕花,我不能完全记清,但这幅孔雀东南飞素来是我最喜欢的,因此不由地出了神。
      “翰林兄此番回乡,就想起光临寒舍,王某实在是感激不尽啊。”是父亲的声音。
      “不过是学着张季鹰,常念着苏州的鲈鱼莼菜,如今年岁又大了些,干脆就辞官回家,也算圆了我叶落归根的念想。好歹我刘翰林在苏州还有些田产,不至于饿死罢了。”那个声音沙哑而无力,透着些许的凄凉。
      “连翰林兄都想着回家了,这时局,当真是坏到如此地步了?”
      “如今段祺瑞在津门是有其名无其实,整日不过吃斋念佛,政务一概不问,垮台也是迟早的事。唉,提这些做什么,时局再怎么乱,王老板的绣工厂还不是如日中天。况且王老板还有一双儿女陪着。话说,哥儿的功课现在怎样?”
      “倒是翰林兄常常挂念着。文昊的功课尚可,已经在新式学堂里学了外文,打算送他留洋几年,也算让他见见世面。只是小女子浠一直未上学,倒不是我不让她学习,而是女子学校的风气实在堪忧,所以一直将她养在家里。如今翰林兄正好回乡,还望翰林兄教小女识几个字,这样至少也比那些纥字不识的村妇强些。”
      “谁说我不识字?我识字的!”听到父亲在陌生人前这样说我,我忍不住推开门嚷了起来。
      “小女不懂规矩,还望翰林兄不要在意。子浠,你说你识字,那你究竟识几个字呢?”
      “嗯,十个。一,二,三,大,小,天,人,上,下,口,哦不对不对,是十三个,还有,王!子!浠!”我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认真,好像是在念一长串自豪而神圣的功绩。不料,父亲和那位刘老爷竟然大笑起来。
      “还好意思说识字。快来见过你刘先生,往后,要好好跟着刘先生看书写字,不能再闹笑话了。”父亲把我拉到那人身边。那人面容清瘦,双鬓花白,一脸慈爱地朝我笑。
      “刘先生。”讲完这三个字后,我竟不知说些什么好。我这才知道我的伶牙俐齿只在父亲和哥哥面前有用。面对陌生人,我却是一副木讷内敛的样子。
      “子浠啊,你就叫我刘叔吧。过完这个春节,你就到我家里来,我给你备好最上等的油墨和宣纸。刘叔还有个英国朋友,常常到我家,你也可以跟他学外文。只要你好好学,一定会像你哥哥这样优秀的。”
      “那么,如果我好好学,我能跟哥哥一起到外国去吗?”
      “当然。”那个刘翰林想也不想就给了肯定答案。
      我知道我会为了那一个“当然”,费尽力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府上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年货,包括祭祀用的牛羊,春节请的戏班。我缠着父亲让他务必要点一曲《牡丹亭还魂记》,父亲也欣然同意。虽然我并不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意思,但那句凄婉的唱词却每次都赚足了我的眼泪。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父亲同刘先生约好了,除夕那夜要一起去寒山寺守岁听钟祈福。我知道夜宿寒山寺是父亲多年的念想,而刘先生与寒山寺的住持关系又极好。刘先生回苏州,父亲才得以有这次难得的机会。
      我的这个除夕,将会在寒山寺的钟声里度过。
      只是不知为何,我好像,有点怕见到刘先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