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魅夜画》落夜初萤

4、红衣鬼

　　第四画：红衣鬼

　　莫彦回府之后大病了一场，也消停了不少。至于灯遥的事，夏云痕总也打探不出，便只能无奈作罢。
　　转眼到了盛夏，夜里也无比燥热，夏云痕习惯性的出房找水喝。月色正好，便免了灯火，结果一走出自己的小院，便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安安静静地坐在回廊上赏荷。
　　这景象，夏云痕每次看到都觉得静谧的像是另一个世界，和自己距离很近，但实际却遥远的很。
　　“你好像很喜欢荷花。”还记得那天在南家庄的回廊，他也是看荷塘看的入神，那番景象依旧历历在目。
　　灯遥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并不作答，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遥遥望着盛夏最灿烂的白荷，模样依旧清冷，一如倾泻在他身上银白的月辉。
　　“昨日，我碰到南心了。哦，应该说是湘离。”这一个多月以来，灯遥基本都呆在夏家无所事事，夏云痕也习惯了他冷漠疏离的样子，自顾着说道：“她在街上挑着针线，想给夫家亲手绣一件衣袍，虽然言笑晏晏，我却总觉得她过的很辛苦。”
　　“她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别人。”灯遥懒懒地回了一句，将夏云痕后面要说的都堵得干干净净。
　　当初阻拦她去追小姐，让她变成南心的不就是你吗……如今倒是撇的干净……夏云痕白了他一眼，换了个话题：“明天我要去一趟静心寺。我爹托我去见个故人。”
　　“哦……”灯遥扬了扬眉，瞧着他，突然有意思地笑了起来：“你为何告诉我？”
　　夏云痕挑了挑眉，仰起下巴：“没什么。”
　　盛夏以来，他每晚都会夜起喝水，刚开始看到灯遥在回廊上吹风赏荷还吓了一跳，之后慢慢便习惯了，因为回廊是去厨房的必经之路，每回也都会和灯遥说上两句话。
　　也许因为灯遥是鬼，身边总是清凉冰冷的，和他静静呆在夜风中，便成了夏云痕每天最舒适的时光。不知不觉中，半夜醒来，便会在回廊上无意识的寻找他的身影。
　　只可惜这家伙性格怪异，说话也总是令人开心不起来……夏云痕起身背对灯遥的时候，又不甘示弱的补了一句：“大半夜的，和一只鬼说话，是我多事了。”
　　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嗔怒，多了分不清不楚的暧昧，夏云痕却不自觉。

　　第二日，夏云痕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的时候，夏老爷却又在大厅叫了他去，十分慎重的交代道：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静心寺的住持，不过，这次你能大难不死，我总觉得还是要去感谢菩萨才好，你身体已经痊愈。静心寺主持岚若又喜欢清静，为了表示心诚，你也就一个人去吧。”
　　夏云痕心不在焉的点头恩了好几声，背后背着夏老爷准备的各种祭品，又重又热。他只觉得头上汗如雨下，大厅又闷热，实在一刻也不想多呆，偏偏老爷子又是个啰嗦的主。
　　“岚若年纪也大了，你千万别像小时候总是捉弄他，要知道你脖子上的玉石还是他送的……而我也总觉得你这次能够度过一劫说不定和这石头也有关系，所以……”
　　本来无心听下去的夏云痕突然抬起头，看鬼一样的看着夏老爷。夏老爷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声音戛然而止。
　　夏云痕却惊呼起来：“你不是告诉我这玉石是我娘亲的遗物吗？！”
　　夏老爷心虚的退了一步，却又色厉内荏道：“说是岚若送的，你还肯带吗？！”
　　夏老爷说的话确实不假，夏云痕直到现在，一提到静心寺的主持，也都是恨得牙痒痒。小时候，自己本来不怕鬼神，结果这静心寺住持最喜欢和小孩子讲各种鬼故事。每次都吓得夏云痕不敢出门，晚上不敢睡觉……这仇恨就这么结下了，当年要是知道这石头是他送的，夏云痕肯定是不会带的，不是不肯，更多是不敢。
　　夏老爷清了清嗓子：“反正，你要礼貌一点，我也不多说了，你赶紧去吧。”他顿了顿，又望了一眼夏云痕：“别太靠近水！”上次的事情还是让他心有余悸，却也不能因此处处管束他，变得缩头缩尾。唉，爹也不是好当的呀！

　　一路上，夏云痕快马加鞭，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去静心寺。虽然不喜欢那个主持，但这块石头……实在很难不让他好奇。岚若为什么会赠予自己？莫不是真的和世间传言一样，静心寺主持修为高深，已经能够参透未来？
　　想着想着，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还是一个记忆中并不存在的岔路口。
　　好几年没有去过静心寺了……多出一条路倒也不奇怪。但问题是，自己该选择那一条呢？算算路程，这应该是静心寺的附近了。
　　眼看已经傍晚好像要下暴雨的样子，天空已经泛着青黑，一片片乌云开始聚集。还是赶紧找个人问路吧……无奈之下，夏云痕只能死死拽着马匹，朝着附近的水声走去，碰碰运气。结果走的越近，声音越奇怪，还夹杂着“邦邦”的闷响，像是某个庞然大物的脚步声。
　　夏云痕大着胆子透过重重绿影看去，只见一条蜿蜒的小溪上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拿着棒槌一下一下的击打着石头上的脏衣服。
　　夏云痕大大的松了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去过一遭阴间，看过那么多狰狞奇怪的鬼怪，却更害怕了，还好只是一个孩子在小溪边洗衣服而已。夏云痕这边正想着，那孩子用力过猛，棒槌一下飞了出去，掉到了急湍的溪流中。
　　“啊！”那灰袍的孩子一下站了起来，光光的脑袋，是个小和尚。夏云痕眼睛一亮，八成是静心寺上下来洗衣服的小和尚，运气真好。刚准备走过去，脚却不由得又停住了。
　　他有些不自觉的朝那急湍的溪流下游看去……那棒槌居然凌空飞了起来，然后一个血红的身影从岸边蜻蜓点水一般掠过溪水，接过那半空中的棒槌，然后沿着溪流逆流而上，一直飘到了那小和尚面前，将棒槌递给他。
　　夏云痕目瞪口呆的看着小和尚接了过去，他居然还朝那红衣身影道了一声谢谢。
　　这个世界怎么了？？光天化日便有红衣厉鬼到处晃荡？这静心寺的和尚都不怕鬼吗？不对不对，和尚不是与鬼为敌的吗？？夏云痕一时诧异，眼睁睁看着那小和尚洗好了衣服，然后一蹦一跳的准备回去，而那个红衣身影则不远不近的一直跟着小和尚。
　　就在夏云痕鼓起勇气，准备跟上去看看的时候，那鲜红色的身影突然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眼。
　　距离很远，隔着层层树影和花叶，但那妖异非常的血红眸子还是把夏云痕吓得呆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那是一张很适合红衣的面孔，五官深邃、张扬，高挑的眉、血红的眼和一张勾起的薄唇，他只是无意义的一笑，却比女子还美。要不是那般张扬的神色，倒也难辨雌雄。
　　“你再不跟上，他们就要走掉了。”耳畔熟悉的声音响起，夏云痕一转眼就看到灯遥嘲弄的冷笑。
　　“你……”夏云痕牙齿还打着颤，“吓死我了。”
　　“吓到你的是那红衣鬼吧？放心吧，他对你无害的。”灯遥挑了挑眉，目光不经意的落在了夏云痕脖颈的玉石上。
　　“你怎么来了？”夏云痕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跟着小和尚的脚印。虽然那红衣鬼的眸子有点吓人，不过灯遥既然说对自己无害，应该也就无需害怕了……这么想着，心里居然真的轻松很多，心脏也不像刚刚那般跳的厉害了。
　　“来见见这静心寺的主持啊，说不定他还有一块可以送给我用用。”灯遥的毫不隐瞒倒叫夏云痕有些不习惯了。
　　“你又……偷听我和我爹的谈话……”他有些无奈。
　　灯遥白了他一眼：“都说是大大方方的听了。”
　　夏云痕停下来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算了，和一只鬼计较什么。

　　跟着小和尚果然找到了静心寺，许久没来，这里倒和以前一样，红砖碧瓦，垂柳环绕，倒是有几分质朴的雅致。
　　小和尚十二、三岁的身高，穿着破旧宽大的袍子，抱着一个大大的木盆，时不时说一些话，却至始至终没回头看过红衣鬼一眼……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有点奇怪……他正想着，小和尚已经和红衣鬼进了寺庙大门。
　　“他……”夏云痕当场呆住，目瞪口呆的看着那红衣鬼安然无恙的走了进去，“鬼……怎么可以……鬼怎么可以……”正僵在当地，灯遥却也超过他，走进了寺庙大门之中。
　　“你！！你怎么也……“夏云痕再次呆掉。
　　这好歹是神圣的寺庙好吗？？为什么一个个……全都进出自如？？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这位施主……是夏家公子吗？”大门口正走出来一个年长些的和尚，朝夏云痕合十行了个礼。
　　夏云痕更是下巴都快掉了：“你怎么知道我姓夏？”
　　和尚微微一愣，憨厚的笑了起来：“主持外出云游之时交代过，夏家公子今日便会过来，让我们好生接待，等他明日回来。小僧名号静灯，请施主随我先去安顿一下您的马匹和行李。”
　　“主持他明日才回来……？”知道我会来，应该是老爹提前飞鸽传书通知过了吧……夏云痕心中虽然惊愕，面上却尽力保持着大家风范，将马绳递给了静灯，跟他进了寺庙。

　　安顿好用过膳食以后，静灯还十分细致的带夏云痕熟悉寺庙的各处，走过几处优雅的院落，都是各自打坐、练武的僧人，大家也都很和善有礼，一一和夏云痕打过招呼。一直走到外围的一小片竹林，夏云痕才看到竹林中一间小筑，周围种满了各种不知名的植物和花草。刚刚看到的那个小和尚正弯着腰，给那些植物浇水。
　　“这孩子……”夏云痕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白白嫩嫩，又眉清目秀，很是可爱。当然也无法忽略他身后不远处正炯炯有神盯着自己的红衣鬼，还有他身边站着的灯遥。
　　难怪灯遥一进寺庙就不见了，原来是找鬼友来了……难道两人之前也是认识的吗？
　　“哦，这是我们最小的师弟静竹，身体不好没办法练武，所以负责守这片药园。”静灯如实答道，目光对着小和尚，也是完全看不到红衣鬼和灯遥的样子。
　　“我想留在这看看你们的药园，静灯师父您先去忙吧，也耽误您许久时间了。”夏云痕彬彬有礼的道了谢，送别了静灯，才叹了口气，无奈的看向那灰袍小和尚。
　　这么讨人喜欢的孩子怎么就被凶煞的红衣厉鬼缠上了呢？
　　小和尚也刚好浇完水，抬起头来，白皙的脸庞完全落入夏云痕眼里，只觉得比刚刚一个侧面又可爱了许多。夏云痕一直就梦想自己能有个这么可爱的弟弟任凭自己蹂躏，现下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心里不由得多生出几分亲近之心，虽然不远处的红衣鬼正狠狠瞪着他。不过他旁边站着灯遥，夏云痕便不觉得那么害怕，倒是大着胆子和静竹打了声招呼：“我是借住在这里的香客，能看看你的药园吗？”
　　静竹眯眼笑着点头，有点害羞的给夏云痕依次介绍园子里的各种药材。夏云痕听了几句，便专门指着红衣鬼脚边的小黄花：“那又是什么呢？”
　　灯遥也站在那附近，看他如此明显的试探，不由戏谑的笑了笑。
　　“那边是普通的野花而已。”小和尚看着小黄花的方向，别无异样，目光轻易的就瞟了过去，根本没看红衣鬼一眼。
　　“原来你……看不见他……？”夏云痕终于确定了那异样的感觉是什么。之前小和尚虽然像是和红衣鬼说话一般，但却从没朝他看过一眼，原来竟是和普通人一般，看不到红衣鬼。那既然看不见，又怎么知道他的存在呢？
　　夏云痕疑惑的看着小和尚。小和尚听到他这句话也是一呆，先是迷糊的望着他，而后却突然反应过来，囧着脸，吃惊的望了望四周。
　　“你……你……难道可以看见鬼？”小和尚目光灼灼的环顾一周，然后有些焦急看着夏云痕：“是吗？你可以看到这附近还有别人吗？能看见他吗？”
　　夏云痕不由得朝红衣鬼和灯遥的方向看过去，灯遥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慵懒表情。
　　红衣鬼却血红着眸子狠狠瞪着他，几乎要用眼神刺穿他的骨血一般。即使灯遥就在旁边，夏云痕也不免觉得有点发怵。
　　“我……”
　　天空中微微一亮，然后是适时的一声闷雷，噼里啪啦的暴雨便毫不留情的倾泻下来，这雷雨来的迅猛，夏云痕哪里还顾得上说话，拉着小和尚就躲进了小筑里。
　　乌云蔽日，天色瞬间暗了下来。小筑里也没有点灯，光线更是昏暗。夏云痕拉着小和尚一进屋，没想到那两只鬼更快，早已在屋子里等着他们。夏云痕也不注意，差点撞到灯遥身上，不由得“啊”了一声。
　　好不容易收了声，夏云痕有些尴尬的看向小和尚。旁边的灯遥只能无奈摇头，红衣鬼却青了脸，紧紧拽着拳头，一副威胁的模样。
　　“我还以为刚刚踩到了老鼠，吓了一跳。”夏云痕微笑着解释，灯遥的脸却黑了几分。
　　“那……”小和尚还想问，却被夏云痕微笑着打断：“刚刚看到药园里有一只红色甲虫，不过你没注意到……也不知道你往哪里想了，人怎么能看到鬼呢……”旁边红衣鬼的拳头虽然放下了，脸色却也难看了几分。
　　夏云痕则心虚的保持着让人信服的淡定微笑，小和尚的脸色却又青又白，咬着嘴唇半晌不说话，看表情很是纠结，不过即使是两道眉毛纠结在一起的模样，依旧可爱的很。夏云痕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回味着自己的话，好像没有说错什么呀？
　　一阵漫长的沉默，屋内虽然安静，门外却是轰鸣不断的雷雨声，就像是两个世界。
　　“如果……我说我身边就有一只鬼呢？”静竹沉默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夏云痕。适时，一道响雷正劈了下来，吓得夏云痕有些支吾道：“不、不会吧……这世间怎么会有鬼呢……”
　　夏云痕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有些抗拒，但对着一个才十多岁的孩子，告诉他有厉鬼缠身的事情也太不道德了吧说着的时候，他还瞟了眼静竹身后一红一黑两只鬼，灯遥倒是悠哉无所谓的样子，红衣鬼却眉目紧锁的望着静竹，似乎是担心的神色……
　　静竹的小脸瞬间没了颜色，有些绝望的看着夏云痕。
　　已经有太多次太多次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是否定的，一再的打击他所坚信的事情。静竹突然低下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呢喃了一句：“谁都不相信我……谁都不相信他的存在……为什么……谁都不相信……”
　　门外轰鸣声太大，夏云痕还没有听清，静竹就突然冲出了小筑，小小的灰色身影在倾盆大雨的竹林中站定，带着倔强的神色。
　　夏云痕眼前一花，红色的衣袖翻飞而过，再一晃，便看到红衣鬼已经飞到静竹身边，举起宽大的衣袍替他遮雨。
　　虽然是无形的鬼影，飘飞的红色水袖，密集的雨珠却当真遇到什么透明的屏障一般，纷纷避让开，在静竹和红衣鬼的那一方空间留下了空隙。
　　静竹愣愣的抬头，看着头顶错开的雨帘，脸上慢慢笑开，兴奋的有些泛着粉色。
　　“大哥哥，你看！你看到了吗？他在帮我挡雨，虽然我看不到，但他真的是存在的！！”他开心的手舞足蹈，小小的手几次穿过红衣鬼的发丝、衣袖，却浑然不觉。
　　红衣鬼静静看着他开心的模样，红色的眼眸暗了下去，低头不语的神色遮掩在发丝中显得格外落寞。
　　夏云痕也是呆呆的看着这个暴雨中兴高采烈的孩子还有他身边默默不语的红衣鬼，一时语塞。
　　静竹却依旧兴奋的喊着：“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他真的存在。从很早很早以前，就陪在我身边了……不是我的错觉，也不是我疯了……大哥哥，你能看到吗？他真的是存在的……你相信我……可不可以相信我？可不可以相信我……他真的存在……”本来高兴的声音喊着喊着，嘶哑了起来，静竹的笑脸也慢慢凝固，上面不知是原来被淋湿的雨水还是泪水，一片湿凉。
　　夏云痕看着他小小的脸庞，心中微微一疼，走出了小筑，来到他面前，替他抹了抹脸上的水渍，柔声道：“我相信你……”静竹却低头嚎啕大哭了起来，手紧紧抓着夏云痕的衣角，不肯放开。
　　“他真的存在的……你相信我……真的存在的……”最后，只剩下这一声声哽咽在暴雨中不断重复，直至雨停。

　　天很快黑透了，红衣鬼将哭累的静竹抱进屋里。夏云痕则点亮了灯火，有些惊讶的看着红衣鬼熟练的做着一切，将静竹抱上床榻，再去旁边的衣柜翻出干净的僧袍，利落的将静竹身上半湿的衣服换下，然后替他盖好被子，连被角也一寸寸的掩好才算完。
　　安顿好静竹，红衣鬼似乎已经忘记了这小筑里还有另外一人一鬼，又匆匆忙忙的到园子里去采了几位草药，然后找了药锅来炖上，怕静竹染上风寒。
　　夏云痕留在屋里，借着微弱的灯火，看着这只鬼忙里忙外的样子，突然有些内疚，自己心里还厉鬼厉鬼的叫着，这样的一只鬼，怎么会是厉鬼呢？
　　“他确是厉鬼一只没错。”灯遥坐在老旧的木桌旁，不咸不淡的说道：“游荡了一千多年。”
　　“一千年……？”夏云痕有些不可思议的瞪着灯遥，在凡人的他看来，一千年是何等漫长的岁月。
　　“如果要等待一个人的轮回，这时间也不算长。”灯遥依旧神色冰冷，眸底却多了分嘲弄之色，也不知道是嘲讽红衣鬼可笑的执着，还是在嘲讽命运。
　　“他会好好照顾着小和尚的，走吧。”说完，灯遥便起身出去。夏云痕见夜色已晚，便跟着一块出去，回了自己的厢房。

　　当晚，夏云痕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也是黑夜，他梦游一般起了身，出了门，看到灯遥和红衣鬼在院落里说着什么，神神秘秘的。待他走过去的时候，红衣鬼居然大打出手，和灯遥斗的火光四溅，将黑夜照的如同白昼。
　　那还是头一次见灯遥出手，模糊不清只有一片白光。白光消失之后，那只红衣鬼也停住了身形，对着天空大笑了起来，笑声猖狂而放肆。
　　灯遥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只是淡淡说了句：“你疯了。”然后朝自己走过来，借走了石头。
　　然后夏云痕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一大早，窗外阳光明媚，只是有些喧闹。难道是……老和尚回来了？夏云痕鞋都没穿好便跑到了大厅，大厅早已围慢了里里外外的和尚，一个个脑门贼亮，有些晃眼。而人群之中便是岚若，岚若身边还跟着一个红衣男子站在阳光下，带着高傲张扬的笑容。
　　这……这……是什么情况？？
　　谁能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
　　“静竹呢？”岚若带着满脸的褶子，笑的格外慈祥。昨天招待夏云痕的静灯便是这庙里年级最大的僧人，当下便去找后院竹林的静竹过来。其余的僧人常年呆在深山，哪里见过这般姿容的人，个个围着想要看个几眼。老和尚岚若倒也一向不拘世俗，不但没有出言喝止，反倒觉得庙里许久没有来过生人热闹热闹，这样也很是不错。
　　僧人们虽然好奇那红衣人的身份，但见他不可一世的神采，却都不敢问。还是老主持明言：“这是静竹失散多年的兄长，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想要接他回去。”大家听了都是一片羡煞之情，会留到庙里的僧人多半家破人亡，或者生来便是孤儿，哪里还有这般好运气。
　　不一会，静竹便一脸懵懂的被带到了大厅，大家也都看够热闹，各自回去做自己的事。只剩下夏云痕一个外人目瞪口呆的在门口看着。
　　静竹听了主持的介绍，也是呆呆的看向眼前的红衣男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和昨日的披头散发的装束不同，他束了发，露出精致却不失英气的五官，本来高傲的神色看向静竹时却不由得变成了一个温暖的微笑。
　　“你，还记得我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的眼角却有了泪光，气息也微微凌乱。夏云痕甚至能够看到他握紧的手和眼底的紧张。千年的等待过后，这样的一面，应该是怎样心情呢？夏云痕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有些担心又有些期待的看着静竹。
　　静竹呆呆的摇了摇头，红衣人已经白了脸，眼底满是痛楚。
　　“可是……可是……”静竹虽然腼腆，却尽力朝这个陌生人努力露出笑容：“很熟悉……你让我觉得……很熟悉，真的……”静竹还在酝酿下面的话，便已经被红衣人伸手抱住。
　　不敢太紧，怕他会疼，却也不敢放松，怕再次失去。
　　静竹似乎也有所感觉，伸出小手拍着他的背，一下下抚着，用稚嫩的声音努力安慰他：“不要难过……你不是找到我了吗……不要难过……我在这里……”

　　岚若静静的带着夏云痕出去，将大厅的门掩上，让里面的人好好叙旧。夏云痕出了门却看到灯遥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站在门口发呆，神色难得的少了几分冷漠。
　　“云痕……”前面的老主持走到院子里，便停了下来，脸上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要带一只披着人皮的厉鬼回到寺庙里面吧？”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夏云痕盯着他，心里太多疑问，却不知道该先问哪一句。
　　红衣人的身份？
　　静竹的身份？
　　还是……这个石头？
　　“云痕，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故事吗？关于烈言的故事……”
　　看着夏云痕短暂思索过后的惊愕表情，岚若知道他已忆起，便接着道：“十年前，我无意中经过一个战火席卷过后的村庄，便碰到了烈言。他虽已成了鬼，却耗费修为救了许多人，最后在死人堆里捡回了还是婴孩的静竹……”
　　烈言这个名字对小时候的夏云痕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在岚若说过那么多的故事中，唯独这个是他最爱听的，而且为此还偷偷哭过几次。
　　“烈言带着孩子和我做了个交易。静心寺给这孩子一个安居之所，而烈言修为颇深，便帮我守护寺庙的安全。静竹当初战乱的时候就染了重病，奄奄一息，后来留了病根。烈言也是一直照顾着。这十年也算是平安长大。”岚若叹了口气，“可是昨天晚上，我还在客栈里，烈言便披了一张人皮来找我，让我配合他演一场戏，让他带静竹离开。”
　　听到人皮，夏云痕眼角一抽，不自觉的看向身后的灯遥。
　　“不用想也知道，那张和他魂魄神似的容颜，是你用人皮画出来的吧，灯遥？”老主持老神在在的看了灯遥一眼，夏云痕却屏住呼吸，紧张的不能自已。
　　灯遥笑了，不过毫无感情：“好久不见，岚若你已经老成了这样。”
　　看来两人是认识的，好像交情还不错，那应该没什么事……没见到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情形，夏云痕免不了有些庆幸。
　　岚若无奈的摇摇头：“这张人皮，你又收了什么样的代价？”
　　灯遥却皱了皱眉，并不说话。
　　“居然，连无情无义的灯遥你也有些不忍心了。”岚若笑看着他，灯遥却冷冷答道：“这是他自愿的选择，与我何干。那孩子本该夭折，被他用修为硬生生救了下来，已经是逆了天道，不能也不该再相见。现在那具躯壳也熬不了多少年了，他却硬要用一张人皮陪他过这最后几年，我有什么办法？”
　　夏云痕想起昨天的怪梦，忽而恍然，难道……竟然是真的，烈言和灯遥昨晚是为了人皮的事情打了起来……？
　　“寻了上千年，好不容易找到静竹那孩子，剩下的时间却不多了……”岚若轻轻叹息：“也难怪烈言会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
　　原本遥不可及的故事，如今却真实的摆在眼前。故事中可怜的孩子，寻寻觅觅的红衣鬼居然就在这寺庙里相互陪伴了十年。想到静竹昨日的哭喊，今日烈言的动容，夏云痕鼻尖也酸酸楚楚的。
　　静竹，你可知道，他真的寻了你很久很久。
　　那个故事虽然在记忆中尘封了很久很久，夏云痕却依旧记得清楚。从不曾想，那个故事中的帝王和影卫还会活生生的出现自己的生命中。
　　那是一个战乱的年代，国破家亡的皇子，遭遇重重劫难。他的影卫却不离不弃，总是默默守护。皇子是她养大的，武功文采是她教的，就连执意报仇步步为营的计划，也是她用性命成就的。
　　国破家亡的皇子什么都没有了，却有这个影卫。影卫帮他夺回了江山、家园后，当上皇帝拥有了全天下的皇子却突然觉得自己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了。
　　站在高处不胜寒的天子，执政短短几年之后便醉死在影卫的府里，死前还紧紧抱着影卫的灵位……

　　夏云痕看着天空中初生的太阳，明明是阳光普照，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心里风声来去，空空的，凉凉的，一片荒芜。
　　庙堂大厅的门依旧紧掩，夏云痕静静望着那扇门，却很难想象，烈言当初经过千年找到影卫的时候，发现婴孩的它被丢弃在死人堆里奄奄一息，是什么心情……当他和岚若达成协议，陪着没有记忆的静竹长大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当静竹为了求证他的存在，到处碰壁，心生绝望的时候，烈言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他才会选择光明正大的留在静竹身边吧……？所以，才会用最初的容颜，问出那句“你还记得我吗？”

　　待烈言牵着静竹的手离去时，夏云痕和岚若远远送着，一句别离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回寺庙的路上，大家也都沉默着。直到第二天，当夏云痕想起要问石头的事情时，静灯却送来了一封书简，说是主持一大早又远游去了。
　　打开书简的时候，灯遥也在夏云痕身边，若有若无的看着。
　　“云痕，十几年前，曾有人托付我将玄冥石交予你。只是它的力量过于强大，为防止生出异端，我封印了玄冥石的灵力。想不到你会碰到灯遥，还被他解开了封印。不过玄冥石认主，没有你的同意，灯遥也无法使用。
　　这块石头有固魂之用，能够修补灵魂，亦能帮助鬼魂依附在任何躯体上。至于其他的，我也不甚清楚，使用前要三思而行。”
　　看完书简，夏云痕全身汗毛倒立，不自觉的摸向自己的心脏。在感觉到心跳之前的那个瞬间，心里无比恐惧。人皮……固魂……莫非自己也只是依附在躯体上的一只鬼魂，仅仅是靠着一张人皮活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