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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水中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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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短短的三个月,宁善便披红挂彩的回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置好老母亲然后到南府提亲。南府因为夏云痕的那一句话成了市井最好笑的话题,现在新科状元提亲,正是最好的时机,哪里还有半点犹豫,当下便收了聘礼定了日子。
夏云痕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望着自家的前院,仿若自语:“不知道宁善看到湘离的模样会不会吃惊,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呢……?”
旁边不知何时来的灯遥同样望着前院,扬扬眉,不以为意道:“只要她十年后如约给我她前尘过往的记忆和灵魂,其他的,我并不关心。”
夏云痕一愣之后,只能无奈叹气,真是没有半点人性,不一会又反应过来:“你在我府里干什么?!”
灯遥自顾自地端起方才仆从送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我的浮世阁还在建造中,只能暂时在你府上歇息一段时间了。”
“什么,你要把浮世阁搬到人间来?”夏云痕讶异道,“等等,那与我有何干系?”
“你对待救命恩人就这么无情吗?”灯遥戏谑一笑,“别忘了是我把你带回来的。”
“……”夏云痕很想反驳,却像是被堵住了嘴巴,一时无话。
就在这时,他的随身仆从小佺带来夏老爷的传话,让他速去书房一趟。他瞟了灯遥一眼,除了自己,似乎谁都看不到这个家伙,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只能先由着他了。于是他当做灯遥不存在一般,应了小佺,跟着他走了。
书房内,夏老爷独自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在夏云痕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情不自禁地谈了口气,然后立马变脸,尽量表现出和蔼、慈祥又体贴的样子来。当然这一切并没有逃过夏云痕的眼睛。
“云痕啊,为父今日想好好与你谈谈心。”
……非常不好的预感啊,夏云痕眼角一跳,不动身色:“爹爹请讲。”
夏老爷轻咳一声,有些犹豫地开口:“你从小便没有了娘,跟其他孩子相比,真真是少了一份关爱。为父忙于商行的事,平日对你的照顾也就少些……你是不是在怨我啊?”
啥?爹爹今日是唱的哪出啊,夏云痕听的一头雾水,连忙摇头。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现在的辛苦,也是为了你的将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对的,也许因此忽略了你的感受。如果你希望,我以后多抽出些时间陪你可好?“
“爹爹你怎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夏老爷的手默默地捏成了拳头,一滴汗从他略带皱纹的额角滑落:“云痕啊……你说你喜欢男人……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夏云痕呆愣了数秒,他的脸在夏老爷面前瞬间转白、转红、再转青。
夏老爷继续逼问:“你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有相好了?!那个人是莫彦对不对?我早就觉得你们有些过分亲昵,只是……从前没往这方面去想!”
“哈?”夏云痕回过神来,“爹爹你疯啦,关莫彦什么事,你想到哪里去了!那南心小姐早有心仪之人,就是那个书生宁善,两人互相爱慕着对方。再说我跟她又没有感情,你们非让我娶她……我那样说,也是权宜之计!”
夏老爷思考片刻,将信将疑道:“当真?”
“当然是真的。”夏云痕绕到爹爹身后,象征性地给他捶背,“遇到心仪的女子,不用爹爹说,我自然会娶,您就放心吧。”
之后他又绞尽脑汁地安抚了爹爹一番,待夏老爷的情绪总算有所缓和,才从书房里出来,长吁了一口气。
“莫彦是谁?”
“哇!”
夏云痕被这个突然飘入耳中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转头,只见灯遥斜倚在书房门前的墙边,神情十分悠哉。
“你……偷听我和爹爹说话?!”
“谁说我偷听了,我一直在大大方方的听。”
……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虽然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过可不可以不要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这让我有点困扰。”
灯遥笑而不语,跟着他一路穿过院子里的小花园。淡粉色的荷花开的满池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香气。一条石板小桥通往湖心朱红色的亭台,亭台中居然站了个人。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夏云痕沿着石板小桥走过去,对那个兀自朝着湖面发呆的人打了招呼。
“莫彦,你怎么在这里?”
一听到他的声音,段莫彦飞快地转身,一个健步扑上来,抱着他就开始大哭:“云痕,我失恋了……呜呜呜呜……”
“……”
段莫彦是段家独子,段老爷的命根子。除了三个娘,还有两个姐姐将他当做宝贝一样捧着,什么好的全都给了他。段家跟夏家不同,做的是朝廷的生意,所以在名声和势头上都比夏家更为响亮,也更为富裕。从小被宠着惯着的段莫彦,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纨绔子弟。
夏云痕认识他,是在许多年前,具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原因,都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时他的娘亲刚刚过世不久,而段莫彦与他年纪相当,又话题相投,自然就亲近了起来。他的大方和不拘小节让夏云痕觉得相处起来很愉快,而且,他非常喜欢段家的热闹,时不时去小住几天,两人一起东跑跑,西闹闹,研究彼此都感兴趣的事物,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一段和惬意的时光。
随着年纪的增长,两人的兴趣与追求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夏云痕热衷于各种稀奇的武功秘籍和奇门遁甲之术,而段莫彦热衷的是——美女。
为了防止被爹爹撞见导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局面,夏云痕不着痕迹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安抚道:“失恋一次算什么,不哭,不哭。”
对于段莫彦的情史,夏云痕只能说是略知一二。不过,在他的印象里,附近有点名气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基本上都有份。说实话,夏云痕对他的恋爱史没有什么兴趣,甚至是无法理解,因为一旦他追求的姑娘应允了他,从此就离被他抛弃不远了。
不过夏云痕有个弱点,那就是护友。他可以觉得段莫彦不对,却不能听到别人说他不好。极力维护不说,连昧着良心安慰这种事,他也是能硬着头皮去做的。
段莫彦却好像没有发现好友内心的真实感受,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向夏云痕倾述。只见他用袖子擦了擦毫无泪痕的面庞,低声说:“这次不一样的,我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谁家的姑娘这么不识抬举啊?”夏云痕故作附和道。
“是望月楼的菱织姑娘……”段莫彦一脸陶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女子,她的笑容像花一般娇媚,身姿如蝴蝶般轻盈……还有她的琴声,比最香醇的美酒还要让我心醉……”
“行了行了……”夏云痕忙打断他,”你真是堕落了,找姑娘都找到望月楼去了?”
望月楼是当地有名的青楼之一,夏云痕也只是有所耳闻。莫彦虽然风流,却也都是跟正经人家的小姐来往,这青楼的姑娘还是头一次听说。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段莫彦激动的脸都红了,“我问过了,她每晚都只是弹弹琴而已,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会天天待在青楼?别做梦了……”
“你不信,就跟我去看看她!”段莫彦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就要往外拽,竟有种光天白日之下就要拉着他往青楼奔去的架势。
“等等等等……莫彦,你别激动……!”夏云痕朝立在一旁双手抱臂看好戏的灯遥投去求救的眼神,无奈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晚上去,晚上陪你去……!行了吧?快放开我!”他只能抛出最后的底线。
“真的?!”段莫彦立马放开他,两眼放光,“那好,日落之时,我在夏府门口等你!”说完蹦蹦跳跳地哼着小曲儿,一股脑儿跑了,完全没有一点失恋的样子。
望着他的背影,夏云痕垂下脑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近乱七八糟的事儿接踵而至,真是烦死了!
入夜,夏云痕穿了一身极为朴素的衣裳出了门,这身行头是他向小佺借的。白色的内衫配上浅蓝色麻布褂子,头上还顶了个大大的斗笠。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段莫彦差点一口老血喷出,立马扔掉了那个可笑的斗笠,质问道:“你是打算去破坏我形象的吗?”
夏云痕捡起斗笠再戴上,低声道:“我就装成你的仆从陪你去,不行吗?我刚刚退婚,如果被我父亲和其他人知道我去那种地方,那就完蛋了……”
段莫彦端详他数秒,最后一挥手:“好吧,你能陪着我就行。”
就这样,两个人都没有带仆从,十分低调地朝着望月楼的方向走去。黑暗中夏云痕四处张望,意外地没有看到灯遥的身影。
一路走过幽静的小道,穿过灯火通明的弄堂,来到花街柳巷之地。夏云痕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他把斗笠压的很低,生怕被谁认出来。五彩的灯笼挂的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胭脂和酒的气味,还有女子的娇笑声和清亮的歌声。整一个浮生若梦的世界。
“到了到了。”段莫彦显得十分兴奋,领着夏云痕跨入了望月楼的大门。刚一进门,就有一个老鸨在几位姑娘的簇拥下来到他们面前。
“哎呀……段少爷,今天又来听菱织弹小曲儿?”那老鸨是人精中的人精,只要是来过一次的客人,她都能记在脑子里,“哟,这次还带了人呐。”
语毕她的目光扫向夏云痕,立马一亮。毕竟是少爷,光是站在那里就不是仆从的样子,老鸨眼毒的很,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她并不揭穿,与段莫彦稍稍寒暄了一会,就给他们安排了上好的房间,让菱织抱着琴进去等候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经过一个拐角,进到包厢里面。厢房布置的很用心,只是屋里香薰的气味极重,几乎是扑面而来。夏云痕用目光迅速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好家伙……这件屋子里居然有十七八个熏香炉……更加不能理解的是,所有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不禁在心里嘀咕,什么样的女子,口味如此之重……
烟雾寥寥,水气重重。
层层纱帐后面,一个妙曼的身影微微欠身,他们这才注意到,塌上坐着一个清雅的女子。她裹在一身碧色的纱衣里,在朦胧了的视线中,宛若仙子一般神秘的美。
“菱织姑娘……?”段莫彦眼巴巴地瞅着她,居然有些低声下气。认识这么多年以来,夏云痕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这家伙,对了个女人就走火入魔了,真是好没出息……
菱织并没有应答,她嘴角微微上扬,手指开始在琴弦上熟练地拨弄起来,美妙的琴音在房间里回荡。时而如飞舞的蝴蝶,时而如翻飞的绸缎,时而又如奔腾的流水,不经意地卷走了落花的忧伤。段莫彦自顾自地坐下,闭上双眼欣赏起来。身后的门不知不觉关上了,香薰的味道越来越重,麻痹着人的感官。明明没有风,纱帐却一层接着一层的飞起。
一曲未完,夏云痕已经觉得十分难受,却见段莫彦还是痴痴地望着菱织,无甚反应。水雾弥漫的视线中,菱织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那笑容十分诡异,即使出现在一张面容姣好的脸上,也令人头皮发麻。
“你是什么人?”夏云痕再也忍不住,扔掉斗笠,用衣袖捂住鼻子,他的眼睛被烟熏的有些朦胧。正在这时,段莫彦在身边无声无息地倒下。菱织冷漠的眼神飘过来,不带一丝怜惜。刚进来就觉得有问题,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夏云痕目不转睛地瞅着她,十分警惕。
“好俊俏的少爷……陪我喝一杯可好?”烟雾中菱织站起身来,迈着优雅的步子来到夏云痕身边,递过来一只精美的酒杯。
夏云痕退后一步笑道:“我并不是你的迷恋者之一,可以不用对我来这一套。”
“是吗……那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菱织一转身来到段莫彦身旁,伸出一只芊芊玉手抚上他光滑的脸颊,“本来以为你也可以像他一样,永远陪着我……”
她的神态和语气都十分诡异,话里似乎别有一番意味。夏云痕飞快地朝门的方向跑去,想要去外面求救,没想到菱纱抢先一步堵在了门口。
“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她仿佛木偶一般念叨着这句话,眼神里居然充满了哀凉。
“我们花自己的银子,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是你,一介青楼女子,不安守本分,却要强留客人?”夏云痕本就不愿来这种地方,此刻心里更加不爽,说话也刻薄了些。
“不许走……不许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她眼神突变,娇媚的容颜顿时化为狰狞的面孔,一条丝带从她的袖子里飞出,将夏云痕捆了个结实。
这丝带是什么材质,居然挣脱不开?!两只手也一同被捆住,失去了遮掩,大量的熏香顺着鼻腔进入身体,他顿觉乏力,神志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不会吧……难得来次青楼还出事,要是闹到外面去,以后怎么做人……老爹估计要气死……
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精神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晰的时候,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喊了那只鬼的名字。
“灯……遥……救我……”
一阵劲风刮过,窗户猛地打开,满屋的蜡烛瞬间熄灭,香薰的气味被风带去了窗外。灯遥接住差一点就重重摔倒在地的夏云痕,慵懒一笑:“真是会惹麻烦的家伙。”
空气的改变让夏云痕的呼吸顺畅了不少,灯遥轻松一拽扯掉了绑住他的丝带,并将他放到后方的椅子上。
“灯遥……先生?”菱织惊讶地望着突然出现的男子,失去了香薰的庇护,她的皮肤开始渐渐地泛起了灰土色,皱纹爬上她的每一寸肌肤。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成了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妇人。
“你老了。”灯遥与她对视,眼神里看不出悲喜,“也该放下了。”
“不不不……”泪水从她衰老的眼眶里流下来,“我还未等到他,他还没有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灯遥优雅地拍了拍落在袖子上的烟灰,“你一直都知道他不会回来的。”
“不,我还没有放弃……还没有……“
就像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年轻美貌的青楼女子遇上了怀才不遇的青年。那青年许诺她,待到出人头地之日,必来娶她。可是,当他真的出人头地了,娶的确是一位身份尊贵,端庄美丽的大户人家小姐。他觉得青楼女子不再配得上他,他将她忘到了九霄云外,而她却一直在等着他。
她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保持了初遇他的容颜,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倾尽所有与她相守。她恍恍惚惚的虚度青春,当她开始老去,第一道皱纹爬上她的额头,她开始想让自己维持美貌的方法。然后,她遇到了灯遥……
“灯遥先生……三十年前我在你那买的皮,已经不行了……”菱织说,“从十五年前开始,我就只能日日夜夜靠着这些香薰维持面容。”
“这张面皮的期限是十五年,而你居然能维持到现在……这香薰,你是从哪里得来?”
“是一位公子送给我的,当他知道这张面皮是你卖给我的,就送了我这些香薰。”
“看来真是我的故人。”灯遥勾起唇角,笑得意味深长,“他与我一样,并不是真的想帮你,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三十年前,菱织在灯遥手里买了一张面皮,这张面皮可以让她在十五年内保持年轻时的容颜。她觉得十五年已经足够让她等待他。
十五年后,当她心灰意冷,她遇到另一个人,送了她足够使用十五年的香料,让她继续保持青春与美貌。
灯遥的代价是她死后的灵魂,而那个人呢,他没有代价吗?
灯遥冷漠一笑,“香薰侵蚀了你的灵魂,你想找个傀儡代替他与你相守,其实,是你成了这些香的傀儡。”
“你早就放弃他了,只是,你还不想放弃自己。”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众生芸芸,浮生若大梦,人世几春秋。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菱织释然一笑,眼神变得清明起来。爱、恨、嗔、痴、贪、恋、狂……一切不过一瞬间,剩下的,都仅仅是对那一瞬间的眷恋。
“灯遥先生,你说的对……我现在,就付你代价……”
白光一闪,菱纱的身体消失在光芒中,最后化为一个白色的小点,落在了灯遥的手掌心。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放在夏云痕鼻子下面,随着一个大大的喷嚏,夏云痕恢复了五感和四肢的知觉。
“你这样瞅着我干什么?”灯遥好笑地说。
“你和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三十年前,你在人间?”夏云痕疑惑道,“那你是怎么跑到阴间去的……”
灯遥望着他良久,淡淡地叹了一口气:“我自然是可以往返两界。”
“啊……?”夏云痕虚弱地指着他,“可是……你当初送我回阳间的时候,不是说有一个条件?”
等等……灯遥确实没有说过那个条件是什么,只是他理所当然地以为,灯遥也需要靠石头的力量才能回到阳间。
灯遥食指一勾,轻轻地拽了一下他挂在颈上的石头坠饰:“这个条件先留着,日后再跟你讨。”
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被他那样慢条斯理的目光一瞥,就显得有些暧昧。夏云痕愣愣地望着他,面色有些不经意地泛红。
“带着你的朋友快走吧,否则,只怕还会有更麻烦的事。”灯遥把小瓶子扔给夏云痕,飘出窗外,融入了黑色的夜幕中。
对了,莫彦……
夏云痕扶起他,正要把小瓶子放到他的鼻子下,余光扫到满屋狼藉,转念一想……
算了,还是先带他离开这里,再让他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