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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 风雨荼酷 ...

  •   我二叔吴王死了!

      等我静下心神,他的脸上已经蒙上了白色的丝绢。

      王览在颤抖,春风把沾了水的桃花碎屑带到他玉色的衣裳和手腕上,斑斑点点好像渗出的鲜血。“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我也想知道原因!

      韦娘把一道明黄色的绢书呈给王览:“相王,这是皇上的手书。奴婢昨天就得了,皇上说,皇嗣年幼,吴王有大才,但为国家计,让奴婢劝吴王鸩酒自裁,以绝后患。”

      王览把眼睛瞪得老大,呆呆的看着韦娘。他那痛苦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好像把五脏六肺都揉碎,还是不能填补他的困惑和怅然。

      过了很久,他才低头望着韦娘,问:“吴王殿下留下了什么话没有?”

      韦娘跪着,风吹得她的发丝颤巍巍的。她小声地说:“吴王并无怨言。圣上准许他在母亲身边伺候半年,又让奴婢给他送终。到底是恩典。”她面无表情,美丽的脸庞是木偶一样的麻木。

      正在此时,从涵春殿里有传出一阵喧哗。一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手指着后殿:“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妃吞金自尽了。”还捧着一张纸,我拿过来看,工整秀丽的小楷书写着:“妾身年老,孩儿单独上路。妾唯恐其寂寞,因此了却残生。伏愿万岁旗开得胜,愿皇太女福泽无边,愿天佑我朝。妾母子死而无憾矣。”

      王览的脸色惨白,他一言不发,用手扶着太师椅子,勉强坐下来。韦娘还跪得和个没有生命力的石雕似的。我只好吩咐紫兰:“去把萧哲叫来,准备国丧。”三月桃花的春天,我又要面临丧礼。我从来不了解父皇的心灵,王览——母亲说的“他太善良”。狠不下心,哪里有皇座,哪里有权力?我没有哭泣,从这天下午起,我觉得我的心田确实是有着残酷的种子。

      虽为国丧,但战争期间一切从简。先帝宠爱林妃,在自己陵墓的边上专门为林妃预造了园寝。从给吴王母子下葬开始的那天,天空就大雨倾盆。前线的奏报也是不利的,北方的气候使南方将士水土不服。全国的降雨又使道路泥泞,部队行军举步维艰。王览主持朝政回来,坐在东宫的窗前,望着屋檐的水柱沉默。从侧面看,他明净而忧郁,特别孤独。我也不去打扰他。

      “如果今年青州和兖州的粮食不能丰收,我军就会有困难。因此,拖得时间太长没有好处。”王览对我说。到了五月,战事根本没有进展,虽然宋舟攻下了北方八城,但部队还没有推进到北方的腹地。北朝的皇帝准备迎击,由于暴雨山洪,双方的主力根本没有交手的机会。

      韦娘有点苍老,眼睛下面鱼尾纹在阳光下怵目惊心。头发里也间或有白发出现。她说她只有我了,一生守着我到她老死。

      在父皇离开以后,我们开始接触太平书阁的奏报。红蓝色的丝带的奏折一直会放在金色的秘匣里。但我和王览都知道,太平书阁永远只忠于皇帝。因此,我们得到的每一个消息,父皇肯定都知道。但是,给父皇的消息,我们却没有权利过问。

      五月底的一个雨夜,安寝之前,王览按照这几个月的惯例打开了匣子。屋里昏暗,烛火下墙上好像有鬼怪的浮影。他短促的“嗯”了一声。我看到,今天的秘密奏折上竟然是黑色的丝带。怪不得王览感到惊讶。

      王览看着看着,脸上霎那间比死人还要苍白。他把奏折放在手里,用陌生的眼光望我,不堪重负的样子把他的风度几乎打垮了。好像别人把整个世界都放在他这不到二十的少年身上。

      他定神看住我,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千百种不同的神色掠过。他手上奏折的黑色丝带,龙蛇兰一样无力的脱垂着。

      忽然,他撩起了白袍,面对我跪下了。我从我坐着的床沿上几乎弹起来。

      “览?怎么回事?”我颇为不悦,但我预感到,我害怕他说出下面的话来。

      “这是太平书阁的首领写的。今天下午皇上驾崩。宋老将军决定连夜回程。太平书阁的人已按照先帝旨意,把全体官员控制起来。”他说话,好像呼吸都不正常了。

      “皇上节哀。”他对我叩了一个头。

      天崩地裂,莫过于此!

      我的父皇驾崩了?他出发前的种种行为,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没有了继续生存的决心呢?他离开我,我不到十岁!无父无母,就要做天底下最难做的位置。连我最亲近的丈夫,也得跪在我面前磕头!

      我六神无主,坐在床边,我的脚还够不到地面。过了一会儿,王览抱住了我:“慧慧,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泫然欲泣:“我不想当皇上,我还当神慧。”

      他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很严肃地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蛋:“不行。你只能当皇帝。”

      看到我没出息的哭哭啼啼,他说:“你是怕?是吗?”

      我真的怕,我怕自己成了疏远的对象,最亲近的人也不向我展开心扉。我怕我陷入了大人们的黑暗斗争,再也找不回我的快乐。

      王览握住我冰凉的手,把我的手捂在他的胸膛。“你不能怕。不该怕”他说:“斗争,孤寂,上天,入地,死亡,我都陪着你。你怕什么?”

      我不该怕吗?可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王览的怀里哭得伤心。

      由于宋舟,王览家族和太平书阁的努力,我顺利的君临天下。当我坐上雕有九条游龙的宝座的时候,我感觉到霞光在我的脚下,我的父母看着我。

      父皇的葬礼举行的时候,我远远见到了一个人:华鉴容。我看他的时候,他没有一次在看我这里的方向。参加完葬礼他就回去了,连申请觐见都没有。可悲,他上次离开时是秋天,穿着白麻孝服,回来时是初夏,他还是穿着丧服。再次离开,仍是一片凄凉的心情。

      “华鉴容走了。”韦娘帮我洗发的时候,我说。虽然只是想轻松提起的,但却沉重的如有千斤。

      韦娘给我洗发很认真,每一丝发都要用象牙篦子理过,洗干净后沾上茉莉香水打均匀。直到长发光滑黑亮无比,她才满意。虽然她好像是最可怜的,但她却出乎意料没有把自己的悲哀的影子带一点到我的身边。

      她好像记起什么:“陛下,先皇后说华公子什么,你知道吗?”

      我摇头。

      “先皇后说,鉴容是璞玉,不琢不成器。磨砺磨砺他是帮他。”

      韦娘又说:“吴王就是从小太顺了,犯了功高盖主的忌。”她苦笑了,馥郁的茉莉花香也减不了她眼中沧桑:“陛下知道先帝为什么会软禁吴王吗?只是因为一个桃子。先帝到我们府里,吴王说韦娘去把新桃子拿来。我去了,那些桃子是吴王在道观里的奶兄弟在终南山种了送了他的。但是先帝爷的眼里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我是个女人,看得出来。后来才知道,吴王的桃子比皇宫那年进贡的桃子都要大,都要甜。”

      她说完了,又笑了笑。

      我不响,鉴容远离皇宫,吃点苦,对他也许真有好处。

      外面是苍翠满目,夏天来了。我坐在东宫的亭子,晾干头发。

      王览浅浅笑着看我:“这半年头发倒黑了不少。”

      他在把玩一个印章,鸡血石的。玉润的浅灰色条文上,一抹鸡冠红。

      “这是吴王开春的时候送我的。”他凝重地说。

      自从父皇驾崩,吴王与他兄弟恩怨自然了结了。谁都不敢去谈论其中的是非对错。

      “我看看。”仔细对这光线一瞧,就篆刻一个字而已:忍。

      “是忍我吗?”我试探的一笑。

      “当然不是,是忍岁月。皇帝快点长大吧。”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三年一瞬而过。

      我长成少女了。豆蔻年华,婷婷玉立。我的人生,脱离了稚气,走向了未知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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