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14.原映雪 ...
-
推开彻底没了声息的颜七夜，小堇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向门外高悬的密罗伸出了自己的小手，但那是一只不该属于穷苦孩子的手，细嫩白皙得让在场的贵妇都要为之惊羡。
笼罩在所有人身上的湖绿色的光恐惧般颤抖了一下，缓缓聚集，化为一团不停旋转变换的光团，被他纳入掌中。
顾小闲发现自己僵直的身体忽然恢复了活力，就连被颜龙潜重创而剧痛的肺腑也已恢复如初。这一刻，她再次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就如方才点破天女葵的伪装，继而让她恢复真身和记忆。此刻，她要到那孩子身边去，什么都不能阻止她。
她推开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向宫室外走去的缇卫，撞倒了腿脚不便偏还杵在她前面碍事的大臣，目不斜视地闪过拄着长→_→枪将江若离护在身后的于北，最后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推开了有意无意挡在她面前的颜龙潜，终于来到那孩子面前，单膝跪地，向那个叫小堇的孩子伸出手。
她从未如此激动地畅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但此刻一切都不同了，恍若又回到了那日天明时分，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明了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即使最后会是一同赴死的结局，也此生无憾。
孩子的小手没有放入她的掌心，而是贴上了她的额头。一瞬间，所有气力都从她体内抽离，笑容凝固在她脸上，棕黑色的眼睛边缘红光如火爆出近乎白色的强光，映入那孩子一片空蒙的浅灰色眸子之中，就此被吸尽了灼热和力量，先前颜龙潜造成的伤在骤然消失的抑制下反扑，几乎瞬间在夺走了她的体温。原本面对魏长亭仍有一战之力的顾小闲就这样直直倒下去，连维持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她一头栽倒，脑袋还没磕在皇宫大殿“金尊玉贵”的台阶上，便已觉浑身轻飘，恍然间已神魂出窍。却也便是她这般不着调，才会在这时郑重其事地思考自己不是嗑多了早就戒掉的荼蘼膏，便是不知何时被算计做成了充电宝，这会儿电量耗没了马上就要死翘翘。
时间都要静止的须臾之间，她分明听到那孩子轻声道：“顾……小闲。”那个“顾”字轻若叹息，淡如吐气，勾起了她心底最不愿再面对的往事。
她从不是个顺随的人，辰月的利用昭然若揭，她可以蛰伏忍耐，但她绝无法忍受与他相关的任何事被当做笑话用来消遣。可怜她残存的一点精神力爆发却只唤回了片刻剧痛下的清醒，她隐约听到江若离惊恐的嘶吼：“杀了他！”
顾小闲脸贴着冰冷的地砖猛然被冻得一个激灵，心道：对，管这家伙是谁，杀他丫的，让他娘的辰月比天罗还奸商！
于北高高跃起的时候，小堇面对这势道凌厉的一枪，认命似的乖巧地闭上了眼睛，任由犹若风卷残云般扑面袭来的杀意划破了他的脸颊。同一刻，在场所有缇卫、辰月秘术师竟不拦亦不救，皆双膝触地，低头拜了下去。
便是半空的于北也不可抑制露出了讶异，旋即了然：这孩子，果真留他不得！
可他迅猛的去势撞上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是一双眼睛，金色的眼睛，足以吞噬天地的眼睛。金光灼眼，让他看不到瞳子，更看不到其他，浑身如被烈火焚烧。
可寻常火焰只会从表皮毛发开始毁灭一个人，但这看不到的火，亦或是这金光竟是从他身体内外每一寸血肉内部开始沸腾、焚毁……这个过程漫长、精细而摧枯拉朽，他能看到那双眼睛笼罩的天幕下，自己的身体正被看不到的丝线吊上半空，在无形的火焰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单纯的恐惧和绝望已经不能形容他的感受，更可怕的是，他还能感受到手中的长枪，却无法感受自己的手指。那是一种可怕却也奇妙的感觉，或许还掌握着生存的希望和胜利的曙光，可他偏偏清楚地明白，那已经不可能。
他挚友倔强而平静地回望那双眼睛，那该是属于一个孩童的眼睛，却隐藏着深谙世事的成人都难以拥有的凉薄、锐利，甚至厌弃，不是对他一人，而是对芸芸众生的厌弃。
于北望着那双眸子，忽然惊觉自己见到的不正是诸神派来炼狱人间的迷障吗？因为迷惑所以痛苦，因为贪慕所以辗转，因为强欲所以绝望。他从来都知道，众生皆苦。可师父说他“知晓”只流于表面，肤浅得比一张薄纸一道影子还要脆弱。师父说他杀孽过重，皆是因自己心中私欲太甚，无法彻底跨过自己这道门走向信仰。
如今他终于见到了这世间的极恶所在，可它和信仰一样遥不可及……
忽然，他有了痛苦之外的感觉，温暖？
那双眼睛的主人抬起小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欢迎跨过这道门。”
“门？”于北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被无形之火折磨得只剩空壳的嘴唇和声带一触即碎，可他还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眼睛的主人弯弯眼，似乎笑了：“为什么不回头看看？”但见其脸上的伤痕发出如熔金的光芒，继而凝如一小枝晶柱碎裂消失。
于北怔怔地凌空转过身，他空洞的眼睛不由地睁大：他身后是无数道长门，他终于跨过了“门”！
江若离眼睁睁看着于北在一枪→_→刺向小堇的瞬间似乎做了一个回头的动作，整个人便在瞬间爆出一团清光，继而化成了一捧灰烬：“……师父。”他终于瘫坐在地。锦儿去了，七夜死了，师父没了，刺杀皇帝的计划失败了，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该靠什么活下去？
为什么事到如今，他竟连想都不敢想到寻死？
皇帝陛下虽然猜到叛逆会像话本中描述的那般垂死挣扎，可没想到素来心高气傲的辰月教徒会刷的一下一起跪下叩首——实在不合常理，好吧，还有一个叫颜龙潜的教徒依然站着。皇帝探身看过去：就是脸色不大好。
颜龙潜与容貌出现了些微细小改变，变得愈发精致的“小堇”对视片刻，终于躬身行礼：“原教长日安。”
在这一片昏暗之中，唯二周身笼着神光的人就是明晃晃的靶子，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此话一出，满殿悚然：原教长？哪个原教长？千万别告诉他们是之前那个已经死了的原教长，他们宁愿相信这位是上任寂部教长的私生子！
“小堇”笑得眉眼弯弯，一边把玩着左耳不知何时出现的耳饰，一边道：“太多年未以这种姿态见面了，还以为……龙潜会认不出我来呢。”
颜龙潜头也不抬，回了一句干巴巴的“不敢”。
“小堇”眯起眼睛上下逡巡了颜龙潜一眼，坐在皇座上的皇帝远远看着，偶然被那眼神余威擦过，立时一个激灵，暗道这小娃怎生恁的骇人。
偏巧此时“小堇”稍稍转身，正面对着皇帝，微微颔首，算作是行礼了：“映雪参见皇帝陛下。”
原教长，名映雪，没跑了……
诈尸啦！
但没人敢说出来。
皇帝愣了许久，直到原映雪一抬手，苍垣等秘术师纷纷起身，这才缓过神来：“原教长无须多礼。只是……”
小孩子版原映雪仰着一张嫩脸道：“陛下但说无妨。”
“不知原教长要多久才能恢复如初。”
在场众人给皇帝点了个赞。
原映雪此刻并未束发，身后长发披散，长及脚踝，无风自动，虽是七岁孩童模样，依然周身神光涟涟，让人望而生畏，一双灿若星辰的金色眼睛更是让人不敢与之对视。此刻他微微一怔，生出几分俏皮可爱来：“何谓‘恢复如初’？众生百像，皆在自我。”
“那……”
原映雪走到皇帝案前的台阶上，席地坐下来，背对着皇帝，双手托腮道：“我挺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
皇帝生出了早些年哄那总与他算不得亲近的大儿子白渝行早些睡觉的疲惫来，打不得说不得，只有一路循循善诱，但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产生如斯荒谬的联想，只觉得原教长这平淡的语气配上这张小脸便平添了几分赌气的异味，无奈道：“但是……”
“很丑吗？”
“啊？”
“看着碍眼吗？”
“……没，没有。”
“我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好，好吧。”皇帝陛下面对不理会世俗眼光的师兄只有缴械投降的份，末了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站在原映雪下首的苍垣等人，希望能找到一二和自己同样无奈的聊以慰藉，却见他们皆神态自若，不由无声长叹。
缇卫们都已回到自己的岗位，三卫惜红衣因蓄意挑起同门械斗被带回三卫，责令闭门思过。
在一众宫人的努力下，宫殿已收拾停当，只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宴会便会重新开始。
只是瘫坐在宫殿门口的江若离实在碍事，几次三番险些害宫人们打翻盘子酒具，被哪个宫女暗地里踹了一脚，他却嘿嘿地傻笑起来，想来是畏罪过甚，发了疯癫。
原映雪依然坐在台阶上，看着宫人们传菜送酒，来往忙碌。大臣贵妇们眼瞧着提倡灭欲的辰月一众秘术师都没有离席的意思，更何况其中地位最是尊崇的寂部教长现在还是孩童模样……单在一个孩子的注视下饮酒作乐，就已经让为人父母的人们不甚自在，更何况那孩子的目光澄澈而通透。
宴会之上，竟无一人动过筷子，碰过酒樽。
打破这一窘境的，是孩子特有的稚嫩嗓音：“既然大家都没了宴饮的性质，何妨将江公子进贡的香料呈上来，供诸位一道品评一番？”
此话一出，教士们个个露出了极罕见的狂热目光，纷纷目光灼灼看向皇帝。
没人注意到门口的江若离，闻声动作一滞，双拳紧握。
皇帝自然受万众瞩目，这些年，白崇吉还是第一次生出被豺狼虎豹环伺的错觉来，正色道：“准。”说罢侧头扭动着身子向原映雪的所在奋力探身过去，压低的声音中带了些迟疑，“原教长可是要……布道？”
回答他的是一声坚定而稚气的“嗯”。
皇帝瞥了门口的江若离一眼，他看得出原映雪是要暂时留江若离一命，甚至要在他面前，点着他进献的香料当众布道，可是，为什么呢？皇帝不明白这个失去一切的疯子还有什么值得原映雪屈尊纡贵，大张旗鼓地亲手击溃。
在座的大臣贵妇们面上却是难掩的激动和好奇，激动的是能请来教士传道已经是无比荣幸，这次竟有幸得见寂部教长亲自布道，好奇的是这位教长执着于孩童的外表不知是否会影响布道。
随着微苦的香味飘散开来，密仪之阵已然布好。
原映雪从台阶上站起身，带着聚集在他周身的星辉走向阵法中心。但见其缓步走向大殿中央，凌空榻上不可见的阶梯，每一步都应着虚空中缥缈的清音，如同踏在每个人心头，从旁观之，险之又险。在这封闭的大殿之中，只他衣袂翻飞，恍惚间似是要随着袅袅清烟直上藻井，偏那烟气被其周身力道所缚，如被烈风激荡分开的水面，骤然被拽向他，偏顷刻间又被带着清冷的寒意飘散、下沉、堆积，如飘絮满地、覆雪为毡。
他抬起头，看向藻井，众人亦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则低下头，垂着眼，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漠然面对着或是呆愣或是惊诧亦或是痴迷的目光，复抬起头。
金色的眼睛却已然印入所有人的视线，如烙印久久不能消散。耳畔充斥着来无数的声音，或来自他们自身，或是他们熟悉之人，无数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愈发耀眼的神光中，虔诚地讲述着关于星辰之力的奥义。
他们睁开眼，借着那双金色的眼睛，透过穹顶，他们看到了一片漆黑的夜空，那是代表着死亡的谷玄。在这样浩大而纯粹的力量面前，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尔虞吾诈都变得可笑起来，生死亦然。
待他站定，满室星辉大盛。漫天星辰如坠凡间，在这俗世的大殿之中投下各自的影子。那影子吸干了烛火的光与热，孕育出无数璀璨的星光。一时星影如织，皆化作一圈圈光带在大殿中荡漾开来，穿过每一个或虔诚或惊诧之人的身体。
此刻无一人敢轻举妄动，只有皇帝在这他从未见过的精妙幻境中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他是天子，他要握紧这倾世的杰作，挽留住那温和的光带。却见其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柄造型奇诡的匕首，偏这匕首竟让人不禁生出不可轻易触碰的神圣之感来。虽看不懂其上密密麻麻的铭文，但他依稀可以猜出那是一柄极珍贵而重要的礼器。
这一次，那光带没有如纱似雾地从他指间溜走，而是缓缓缠绕在了皇帝的手腕上，一路蜿蜒而上。
一旁的宫女正欲惊叫，忽的忆起正处于辰月上下皆极为重视的密仪之中，慌忙捂住了嘴。
皇帝不急也不慌，他自信原映雪不会害他，面对眼前逐渐明晰的景象，他更多的则是好奇。
一座古老威严的神庙之中，一个孩子背对着他，跪在案前，低声吟诵着什么。
他走过去，发现孩子已缓缓拿起了膝前金匣子中的匕首——正是方才他见到的那柄礼器！
神庙在匕首离开匣子的瞬间发出剧烈的震颤，无数青玉描银线莲纹的地砖沉了下去，只剩下孩子脚下那块。水涌了上来，将孩子困在这唯一的“孤岛”上。
孩子深吸一口气，在皇帝的惊惶中将那柄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
皇帝浑身一震，犹如午夜时分一场梦魇终于惊醒，那光带早已消失不见，他狼狈的擦掉额头的冷汗，抬起头，再次看到了那孩子的脸。他忙乱地看向身侧的内侍们，又看到了站在下首的苍垣等人，终于认定自己已经离开幻境。
他在一阵令人心悸的剧烈喘息后，渐渐平复。可他不敢抬头去看那张脸。“孤岛”上孩子的面孔映入如镜的水面，他看到那个决然的孩子在匕首没入心口的那一刻眼中留下两行热泪，一如此时脚踏虚空恍若神人的原映雪。一样的脸，一样的泪水，只是那孩子面上只余如死的沉寂，而原映雪则带着淡漠和隐隐令他胆寒的威势。
方才他正是感受到了这股威严，才终于从那段幻境中抽身。
人们身旁的一圈蜡烛依次熄灭，只留下一撮火苗，爆发出或明或暗不同颜色的光芒来。
原映雪浅笑道：“灭欲者，得长生。”
众人齐声附和。
此刻殿中光芒大盛，大臣贵妇耳畔的声音一并呼啸而走，扶摇直上天际。好似带走了所有人心中的贪欲和不可见光的过往，让人心头一松，如获新生。
此刻，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如海星辉之中，光影如浪，交相辉映。反观夜空凝黑如漆，一时恍若天地倒转。
皇帝确实面色惨白，瘫坐在龙椅上。他分明在那呼啸中听到了一声幼小凄悲的龙吟，难道……
这样想着，皇帝探究的看向了原映雪。
原映雪悠悠落地，迎着那目光回望过去，对视的一刻，皇帝心口一凉，但觉方才幻境中那柄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
皇帝苍白着脸，喃喃道：“望……望师兄见谅。”
原映雪不言，转身看向依然怔怔望着天幕的江若离，一双金瞳中似有冰雪飘落。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14.原映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