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15.江若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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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潜，”原映雪摆摆小手，唤来唯一清醒着冷眼旁观的颜龙潜，“听说你在江家小住过一段时日，可有趣闻？”
颜龙潜状似无意地嘴角轻挑：“江家人都乏味得很，整日里不过守着金山银山长吁短叹，勾心斗角，竟无一刻松心。”
原映雪点点头：“确是难为龙潜这般惯了无拘无束的浪子，竟要装作混迹商场耽于身外物的俗人。”
“岂敢岂敢，比不得教长这招出其不意，只是……”
苍垣若有所感地看了过来，眼中光晕方将将散去。
原映雪食指轻轻扣在雕饰精美的鎏金台阶上：“龙潜府上的闹剧我也是方才耳闻，若有什么委屈，但说无妨。”
苍垣闻言眉头一皱，阖眼捏了个指诀。
颜龙潜瞥了一眼，随即垂眸，苦笑道：“俺信守了承诺，江公子却食言而肥，所幸人在做天在看呐。”
原映雪食指一顿，轻笑道：“龙潜似乎对江若离怨念颇深。”
颜龙潜哭丧道：“本是不必，只是俺那至交好友近来偏好黄白之物，俺那点津贴恐怕要遭了灾。”
“飞阴确是我辈之中难得一见的性情中人，此等小事，就不必向我报备了，找阿葵多讨要几次月饷便是。”原映雪说着抿嘴一笑，低声道，“阿葵总是记不得有多少份饷银要发，你们可别告诉了旁人一起欺负她。”
听原映雪语气，不似是假，颜龙潜拱手代好友道谢，却听得原映雪朗声道：“江若离你这一局，输得不亏。”
原映雪话音未落，江若离那双呆滞的眸子已如夜空寒星一点，映入眼帘。这个奸枭的少年赤手空拳、桀骜而立，恶狠狠地瞪视着满室的敌人：“我还没有输。”
殿中大门敞开着，月光倾泻一地，江若离身后万点星光如芒如刺，尽露锋芒。
皇帝惊呼一声，可怜的胖老头差点从皇座上弹起来：“他他他！”
苍垣微微颦眉。
颜龙潜瞥开目光，轻声嗟叹。
原映雪双手托腮，一歪头：“你要用我给你的力量，来杀我？”
江若离冷笑一声：“不是，也是。”说罢看向皇帝。
皇帝遍体生寒，透过江若离青春尚在的面孔，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颜七夜那张苍老的脸，怨毒中带着死气。他试图尖叫，想要呼救，但一切都太快了，他甚至不能发出一声悲鸣。
而下一个瞬刹，江若离愣住了，他体内的蛊已经破体而出，但没有进入到皇帝的身体，一个看起来温婉贤良的女人挡在了他眼前。
江若离呕出一口鲜血，他方才装疯卖傻偷得机会服下了最后一枚蛊，又借着原映雪布道时觉醒的精神力催化了蛊的生长，以密罗幻术遮掩了面容上的剧烈变化，他费尽心机，强忍着痛苦，夺来的最后一次反击的机会，被一个仍目光迷离显然还未清醒的女人毁掉了。他该恨，该怨，可这女人生得如此美，就像多年前他的苏苏，那个他爱慕的女孩，让他可以无条件地原谅她的全部。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先叹惋自己的一败涂地，还是该担心女子的安危，只能愣愣地跌坐在地。
一向气定神闲的颜龙潜看着忽然出现，挡在皇帝面前的天女葵，垂眸不语，缩在广袖里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沉声道：“她也是你的备选。”
原映雪奶声奶气地点头道：“是啊，凡事都有万一，好在龙潜知道心疼我，关键时刻把顾小闲送到近前，否则我还要烦恼下该如何向皇帝和苏卫长交代呢。”
“教长谬赞，原本‘刀耕’计划就是您一手实施，若论起秘术的控制和扩散，又有谁堪能与您比肩。”说罢，颜龙潜挥手间燃起一盏悬于众人头顶的灯，满殿光影瞬间变换，每个人的影子都乖顺地盘踞在自己脚下，如同一座座孤岛。
顾小闲呛出一口气来，原已憋得青紫的脸色变得惨白，喘息间终是多了几分血色。她还没力气爬起来，但方才那种可怕又无力的窒息感已离她远去，呼吸带回来的些许安慰让她又勉力榨出一丝气力，看向了面色晦暗不明的颜龙潜。失去了红色光晕的眸子里满是不解与疲倦，恍惚间又似是通透了几分。
原映雪抬眼看着垂眼似是颇为恭顺的颜龙潜，笑眯眯地说道：“龙潜聪慧，已经猜到了她的口令就是‘顾小闲’。”
“不比教长神机妙算，谋划多年，却是不知阿葵的口令？”
原映雪露齿一笑：“心中已有答案，何故再问。”说着向阿葵伸出手。
阿葵眼中如大雾弥漫，但她举手投足间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僵硬怪异，只见她提着华丽的裙摆一步步走到原映雪面前，再躬身行礼，眉目间一派柔情蜜意却无半点轻佻放诞，除却一双眼睛，分明与平日、与所有人记忆里的，一般无二。
江若离嘶声道：“你可知你让她做了什么！”此时的他浑身笼罩的密罗幻术逐渐瓦解，露出下面衰老干枯的面容，吓得皇帝扯了袖子挡在眼前不敢看他，想逃偏又不敢离开皇座，只得躲在袖子后面向原映雪投来求助的眼神。
原映雪侧身微微颔首，算是应了皇帝，回头笑道：“蛊之一物，我也有所涉猎。观你模样，想来是无声无息、磨损寿数、徐徐取人性命的罢。只可惜，功亏一篑。”
皇帝听到这话，顿时心安，复端坐肃容，只是缩在袖子里的手仍抖个不停。
江若离冷哼一声：“虽然没能除掉那皇帝老儿，但能以我一条残命，换得你的心腹，三卫的卫长，七卫卫长的夫人，辰月给天下女子的标榜一条性命，总是赚的。”
苍垣忽然道：“江若离，你的呼吸乱了。”
江若离的眼神开始涣散，不只是脸，他的手也开始变得皱缩枯槁，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就干瘪了大半。他躺倒在地，仍兀自喃喃：“我不怕死……她也要死了……死了……”
苍垣见了也是眉头紧锁：“教长，阿葵她……”
原映雪起身拂去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抬手打断了苍垣的话：“无妨。”说着走向躺在地上抽搐不已的江若离，俯下身，一只手覆在江若离额头。
大殿内的人们此时已陆续从冥想中醒来，亲眼目睹了一具会弹动抽搐的干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哥的全过程，无不惊呼奇迹。
原映雪抬起手，站起身走向皇帝，留刚刚自觉已下到九幽绝无回还可能的江若离愣在原地。
“我这是……难道真的有……”江若离踉跄起身，挣扎着上前想要追上原映雪的脚步，却发现自己不论如何努力奔跑，都不能离开原地半步。
遥不可及的远处传来无数人兴奋的窃窃私语，皇帝正襟危坐高声称赞，方才还目光呆滞的天女葵开心地为谁人鼓掌庆贺，茫茫人海中只有一个红衣女子仍颓然倒伏在地，甚至无法支起身体，和他一样不知所措，一样无能为力，一样狼狈不堪。
“原映雪……原教长！”江若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追上去，也不知道除了追逐他还能做点什么。
他本该杀了皇帝，毁掉辰月稳坐朝堂的支柱，让原映雪追悔莫及、痛不欲生，好为他多年的挚爱报仇雪恨。可事到如今，他已一无所有，甚至连死亡都无法选择，可他偏没来由地生出不为求死，但为求生的念头来。只因他看到了，他是被神眷顾的生灵，透过重重陆离光影，他终探视到了这九州大地的零星真实，历史长河的些许真相，神祗星辰的丁点奥妙。
他已不在是宛州江氏的俗人江若离了，世人愚昧，独他盼着解开谜团，拨云见日；众生皆苦，唯他望着挣脱枷锁，安闲自在。他想要知晓的太多，奈何时间无多。此刻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神的庇佑，也从未如此执着于生，那是诸神赋予他的生命，更是使命。只要能活下去，便是要追随在他曾最是憎恨的人身旁当牛做马，也在所不惜。
“教长，若离愿以此身，成就教长此生宏愿！”
原映雪走到阶旁，站定。
江若离见了，眼中几乎迸出灼眼的光芒：“若离定助教长诛尽世间一切污秽，承铸天下万世兴荣！”
白皙消瘦的小手斜向下划出一道狠厉的弧度。
带着兜帽的三卫缇卫得令，未动兵器，指间一抹，割下了江若离的头颅。
原本因奇迹而沸腾的大殿，顷刻归于死寂，在喷溅的鲜血中人人噤若寒蝉。江若离的头骨碌碌滚到顾小闲身边，与她面对面，蓬发下那张原本清隽如玉的面孔已被惊惧扭曲得不成样子。顾小闲自认手上并不干净，却也没有任何诡异的癖好，从未与已死之人贴得如此之近。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无孔不入，浑身脱力的她抬不动手臂，只能听之任之，怯懦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此时步步紧逼的窒息感，再次如跗骨之蛆缠上了她……
原映雪看着自己的手心，轻笑道：“一介罪人，谈何长生。”
苍垣带领教众躬身称是，起身却见自己最喜插科打诨的同僚颜龙潜正大逆不道地瞪视着原教长此时幼小的背影。
江家二少爷谋逆一事，证据确凿，贼首皆已伏诛，其间诸多悬而未决的案子也干脆一股脑将罪状扣在了江若离头上。此后五卫在清扫现场时，在颜龙潜府邸搜寻到了天驱留下的打斗痕迹，七卫苏卫长虽与夫人一别近一载正是难舍难分，倒也知道轻重缓急，连夜跑去开了个夜车，从颜七夜之前藏匿的巷子里逮捕了两名天驱。
本着能者多劳的原则，苏晋安再次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行刑现场，饿着肚子听忽然变成小孩子的原教长捏着点心，列数其他两位教长的不是。
“大师兄说他身兼重任忙着‘刀耕’，二师兄说他学生吃坏了肚子没心情，最后竟是派了我这闲散惯了的，来做这煞风景的苦差事。阿葵选的点心真好吃，晋安你也拿去尝尝。”
两个差点因着贪睡赖床误了时辰的主管事，正蹲在廷尉府东院的空地上，守在大太阳底下你一块我一块地分着全帝都最有名的冰皮点心。不远处两名伤痕累累的少年人跪在过膝深的雪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这样大的雪，在秋老虎正猖獗的现下怕是在巨商的冰库里也难见得，但在寂部，在三卫，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但凡是能让人觉得诡异、反常的，似乎都在一夜之间成了原映雪偏好的。
分完了点心，时辰也差不多了，原映雪拍掉手上的点心渣，拖着绣工精致的广袖衣摆，缓步行至犯人面前，蹲在雪里捧了雪扬在空中，然后笑呵呵地顺势坐在地上，仰了小脸看着两个垂头耷脑已经神志不清的犯人。
“无聊。”原映雪歪着头，随手揪断了一根蒲公英，将毛茸茸的花盘送到嘴边，吹散了，抬手摸头。
被原映雪轻抚过头顶的犯人眼中有了光，整个人渐渐恢复清明。开裂外翻的伤口瞬间愈合，惨白泛青的面色恢复红润，膝下压实坚硬的积雪融化，渗入泥土。最后一丝白色消失的刹那，土地翻出一抹明艳的绿色，散发着盎然生机的春色里抽出叶片嫩茎，长出更多撑着黄色小花的蒲公英来。
犯人试图申辩的惊惶急迫被原映雪凑到唇边的食指牵引着，熄了声。
“尔等在神的意志之下，面前皆是光明。”
两人皆是呆愣地望着他们面前的孩童，仿佛忘记了在死牢里重复了无数次都没人愿意相信的实情，遗失了莫名被逮捕的恐惧不甘，只静静地望着那孩子，露出了天真明媚的笑容。
“可惜神的光芒占据了你的眼睛，再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原映雪站起身，转头走向主位，“神不曾降下宽宥，惟愿尔等心有坚守，百死不回。”
刀斧手手起刀落，两道红血尽染黄花。
许是刀斧手近来贵人事忙，行刑问斩的活计多了，挥刀劈砍的一瞬，慢了半分，两犯人脸上仍带着笑，却喃喃出声：“铁甲依然在。”
原映雪脚步一顿，回眸瞥去，冷笑一声：“这就很有趣。”
苏晋安见了只觉得阴冷，拱手正欲告辞：“教长……”
原映雪正色道：“苏卫长觉得什么是永恒的？”
苏晋安见惯了他没头没脑的发问，但今日一问，仍叫他不敢轻率回了：“小人不敢在教长面前班门弄斧。”
原映雪笑得一派清隽静雅：“无妨。说说看，是利益？”忽的眉峰一挑，讪笑道，“血缘？”
苏晋安观他神色，一时也不知其中深意，只好拱手：“微臣愚钝，还望教长明示。”
原映雪向着两具尸身努努嘴：“他们本是普通人，之前不过在坊间吃喝嫖赌醉生梦死，与寻常市侩并无两样。只因陈重偶然查到他们祖上曾出过天驱乱党，就被你逮捕归案，做了魏长亭的替罪羊。怕是到死也不曾听闻‘天驱’二字，更妄论受到初召了。”
苏晋安冷汗直流：“属下听得他们方才分明……”
原映雪柔声道：“所以才最是有趣。天罗靠利益维系组织，天驱呢？靠守护，凭正义？”
侍从将犯人的头颅擦拭干净放进了雕工精美的樟木盒子，捧到原映雪面前。
原映雪兀自笑了，轻轻拂过盒子，抬手一引，示意苏晋安细细端详。
苏晋安不解道：“您这是……”
原映雪抬手示意侍从将盒子收了：“我想要知道，一群不知教义，不明是非，不辨善恶，徒有血脉的胆小鬼怎的到了我的面前，偏变得虔诚无畏起来。”
苏晋安观原映雪此时神色，紧了紧牙，垂了眸子，辞藻枯乏如他自是描绘不出那眼神的尖锐幽深，只攥紧了无处安置的手，复握住刀柄。
原映雪并不理会苏晋安此刻的放诞，抬手止了侍从上前的意思，收了眼底寒意，阖眼轻叹一声，一派端方沉静：“我明明已经毁掉了他们的意识心魂，可他们仍如此做派，莫不是有谁在他们背后控制了他们简陋破败的驱壳，在向我肆意炫耀。”
苏晋安似是浑然未听得原映雪方才那番令人胆寒的话语，只恭敬地拱手再拜，好一会才觉得自己在原映雪目光浸透下原已僵直的身体恢复了些许知觉：“谁人有这般大的胆子。”
原映雪伸出食指抵在唇边，轻声道：“嘘，他不是人，他将他的意志埋进血脉里，融在骨肉中，要被选中的凡人为他成就一盘左右九州命运的棋。”
苏晋安眉头紧锁，少见的欲言又止：“教长可是要施以秘术，搜寻线索？只是此二人已人头落地，怕是……”
原映雪明白苏晋安的顾虑，有些话再说下去，谁脸上都不会好看。但既然疑虑已生，他也不必在苏晋安面前故作高深：“只留下头颅确实不易施以秘术，然此举确非节外生枝。我既迫切地想要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又不屑知道。倒也可怜他竟不知血脉终有一天会腐朽零落，只有信仰才能维持更为长久的存在。”
苏晋安眉峰一耸，语调平淡而公式：“教长通透洞彻，非常人所能比拟，乃是诸神眷顾的存在。”
原映雪眉峰一挑，嗤笑道：“眷顾？只怕我确是这漫天诸神眼中的一颗沙子，肉中的一枚木刺，最最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违逆之徒了。”
苏晋安忙低下了头，被原映雪挥退。
“苏卫长公务繁忙，早些回了吧，莫在我这等闲人居处，耽搁了皇帝陛下的大事。”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15.江若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