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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62原映雪 ...

  •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月光渐渐黯淡,星辉愈隐,于是夜空仿佛浸入了墨池,愈发黑得阴沉。往日车水马龙的月栖湖如今一片寥落,除却断壁残垣,唯余烟尘袅袅。平日里花枝招展的女人们,都香消玉殒在一句轻描淡写的“以免节外生枝”中。

      这场角逐的战胜者脸上看不到笑容,身披坚执锐的缇卫们收拾着死去同伴们的残肢。

      自上空俯瞰,绵延的缇卫盔缨仿佛流动的黑色海洋。这汪汪大海中却有一个空洞,任流水般的黑铠缇卫来去,它都不曾消失,仿佛诸神俯瞰众生的眼睛,空洞而冷漠。那是一大片焦灼的土地,遍地皆是仿佛在下一个瞬刹,便会死灰复燃的点点火星。一堆枯骨在小火星的围绕下,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仿佛一轮不落的明月,于瞬息间将天与地颠倒。如此,昨日青丝,冢间红骨,死亡总会使一切变得苍白,但有些人纵是死去,也会如皎皎皓月,众星捧之。

      原子澈举了火把,从那周围绕过。火光扫过那一捧枯竭的裸地,被秘术赋予死亡的土地,几年之内都片草不生。一柄薄刃长刀斜插在地上,数个巨大的创口甚至已彻底摧毁了长刀的锋利与它所有的价值,看上去仿佛随时都将崩裂。

      原子澈知道,那是龙莲的佩刀,但没有了握刀的人,纵是宝刀,也与废品无异。他只要伸出手,轻轻一推,那柄依旧泛着寒光与血色的长刀,便会卸下它最后的尊贵,如一座丰碑,崩然倒坍下去——天罗的“战旗”,亦不过如此!

      然而一双手制止了他。原子澈侧身看去,冷花丝锦制成的雪色广袖宽身上衣,罩纱滚边乃是以银线织就,只在领口和袖口用同色的鸟羽线绣着星辰与月的纹样。加之对方的气质是如此清冽出尘,但凡谁人遇见了,都会由衷地认为他本应是从那碧海云天,铅华尽褪的潭池幽渊中走出的。
      不必多想,更不必抬头确认,原子澈当即明晰了对方的身份,右手抚胸,行了个军礼:“原教长。”

      此刻,原映雪眉目冷清,神容平肃,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漫不经心,又似是从心底陷入了一片无妄的荒芜。这样的人,偏偏在原子澈身边停下了脚步,抽出地上的长刀,右手一震,横在眼前。死气沉沉的灰蒙之中,一双银灼弥漫的眸子,浮现在刀身。便是在混沌之中,那双眼睛亦澄澈得足以拂去日月的尘埃铅华,剥下岁月的沧海桑田,其间悠冷的银光娟娟如细水而长流,收住拂过鬓角的细风,寂寞得泰然自若。

      他轻轻抚上嶙峋的刀身,那般精细又小心,还是猝不及防,崩开的断口划伤了手指。

      血珠落在那具枯骨之上,原映雪收回目光,静默了片刻:“你很厉害,可以让那么多我信任着的人,向我拔刀。”他慢慢吐出一口浊气,闭目轻叹道,“是你赢了,赢我赢得彻底。但你同时也输给了你的执念与‘大势所趋’这四个字,输掉了你自己的性命。”

      话音刚落,原映雪松开手,任由长刀坠地。

      原子澈在一旁看着刀锋上一点撩人的血红,对时间的感知仿佛被无限期地拉长。他耳边已然回荡着它落地时发出的嗡嗡长鸣,但下一瞬,他却忽然醒悟过来,从即将把他溺死的粘稠寒意中挣扎而出。但觉天地一片肃静,风声也无,脑内一片空明,片尘不染。此刻,时间恢复了正常,甚至急促起来。他分明看到龙莲的薄刃长刀极速直坠而下,却在落地的前一刻,便与龙莲的尸身一同,腐朽如千百年前的丝绸,突然萎缩凋零下去。

      一时,凄绝美奂、华颜缟素。枯萎的尘埃伴着一阵骤然上卷的朔风,携着兀自挣扎的火星化作点点磷光散进中庭。又赫然回风一聚,宛若被黑夜纳入掌心,终于被扬入中天,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

      一张玉兰花笺从原映雪袖中飘落,上面墨迹氤氲,苍劲的字迹依稀可辨:

      “指尖拈香一瓣,怅望浮生,急景悲回,泪偷零。

      红销翠减,荏苒物华休,风絮飘残,江心点萍幽。”

      落款是鸾飘凤泊的三个字“白曼青”。

      原映雪并不俯身去捡,而是将它留在了这片焦土之上,任由花笺在他脚边被火焰的余温烤焦、燎燃、焚尽,他望着磷火消失的方向,眼前忽然浮现一个玉山般的背影。那是他一心回护的学生,不论那个人是否还尊他为师。

      他送出的花笺很多,上面描画着不同的花。每当它们回到他手中,他便收获了一个浓墨重彩的故事。

      可现实总是看似简单,仿佛每一个选择都可以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迎合每一个人的心意;仿佛每一个人都可以独自一人,学会承担,学会缱绻,学会料理无奈。可任他凝弦几许,细细打点着手头所有的幸福,也拯救不了他那片不堪整顿的空无。真相总会赤裸于眼前,枉他多年磨砺,终究临屏觍颜,他终是个不曾置身事外的凡人。

      那两人的邂逅从不为任何人祝福,就连他们两人,都将之看做了命中注定的劫数。明知注定只能是过客,何必招惹,到头来又缘何空谈“情无因果,缘自浅深”?唯余“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只一次四目相对,便已至死不休。这般不受控制的相遇,本就不啻于一种诅咒,偏偏无声无息地深埋心底。或许最为引人忧伤的,莫过于漫步在雪原之上,携手俯下身,苍劲地写下对方的名字,转眼风卷雪起——你消失在我眼前,定格在冷峻的追忆。

      他伸出手,想挽留刚刚经由他手粉碎的痕迹,但那于他,并不是过错,只是错过了。错过了这人世笑中有泪、爱恨交织、悲喜难分的真实。

      今天就要过去了,在这暖意都刺骨的夜晚,明天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风敲雪落,云动鸟惊,枭鹰声声。原映雪正站在长街正中,望着一株枯木出神。四下静谧,没有扰心动魄的东西,唯余矮矮乡音。这正是天启城一日之内最为静默的时刻,恍若那时八松冰冷刺骨的寒夜,平静得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原映雪忽然心头一震,回过头去,看见背后不远处,一个黑影双腿分立,手中并无武器。只是那人脸上晦暗不明,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到那双熟悉的眼睛。

      “你来了。”原映雪稍稍拂袖,枯木赫然长出朵朵花苞,又在转瞬间开放。一朵朵盛放的花,似莲非莲,笼着温和如月色的银光,如一树树花灯照亮了街道。

      “你没有回去。”人影上前几步,走入银光之中。柔和的光照亮了那人的眉眼,也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使得这位尚显稚嫩的少年多了几分干练和成熟。那人正是苏铁惜,他依旧染着一头黑发,作小厮打扮,用力向原映雪一点头,一如往日。

      “抱歉。”原映雪垂眸说道。

      “你没有做错什么,是姐姐执意留下,是我没能劝她放下。”

      “无论如何,对不起,我确实生过置她于死地的念头。”

      “是嘛,”苏铁惜亦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颈边红莲美得妖异,他的语调依然如旧,但说出的话却令原映雪遍体生寒,“那么我或许该讨厌你了。”

      两个人各自垂首,避开对方可能的视线。他们一个平素长袖善舞、能言善辩,甚至咄咄逼人,可当他真正面对在意的事与人,就会变得笨拙异常,瞻前顾后,明明分外坦诚,却反倒显得有所隐瞒;一个平日里就呆头呆脑,对任何事都千般认真万般仔细,本是极懂事的孩子,唯独天生一张笨嘴,不善表达,固执起来说出的话,总是如他手中的短铁那般,无坚不摧,摧毁别人的谎言和敷衍,也伤人伤到痛彻心扉。

      偏偏如今两人心中都有芥蒂,都有惶恐,都会忍不住思其深意,甚至不敢与对方对视,本是生怕从中看出一丝一毫的质疑。此番下来,除了两个痴人在不经意间,伤人伤己,再无其他。

      “你这一生除了龙莲难道就没有其他?”原映雪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仿佛竭尽全力,才从喉咙深处漏出。

      苏铁惜抬起头,目光如电,总是这般直白得让人不敢直视:“绘影组的龙家兄弟都死了,师范也死了。”

      “这……我并不知晓。”原映雪精致的脸上苍白一片,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兽,可怜无依。

      苏铁惜并不想逼他,但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语速,脱口而出的话,说出来便成了责问:“是辰月的雷颂秋杀了他们。”

      “小铁,”原映雪的声音虚弱得如暮雨中的云,云烟在他眼中翻涌,拉长了苍凉的孤寂,遮住了为无数人称颂歆羡过的银光和他故作的坚强。此刻还站立着,却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声淹没。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乞求,此前或许会有,那也只是向诸神的祈祷,对人心向恶的追问。“此刻你是苏铁惜,所以你面前的只是小原,并非辰月教长。”

      苏铁惜的目光有些呆滞,又似是在狠狠地凝看着原映雪,让他无处躲藏,吓得原映雪惶恐倒退。“我确是月栖湖的小厮,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听到过不少客人口口相传的秘辛,他们都这么说,必定是空穴来风。”

      说着他年少难辨的嗓音一变,徒然挑高了声线,将那些沉溺声色犬马的官僚贵族演绎得一般无二,“素闻辰月的映雪公子对权贵之人疏远淡漠,却又圆滑留有余地;对敌人凛然果决,手段雷霆;天女葵那般的姝丽在前,亦能清心自持,无所欲求。不耽奢靡,不重荣华,虽性情散漫疏傲,却非一味孤狷不群。尤显心境幽睿,眼界深远,果真人物非常。也不怪乎辰月上下,对他这般礼遇,实乃得天下者,必先得之。”

      说罢苏铁惜顿了顿,声音很轻,“……你这么大的能耐,姐姐如何赢得过?”说完,他似乎歪着头笑了,但笑意极淡还带着往日的几分呆气,就像是在自问与自答,除了他自己,或许再不会有其他人明白了。颈边那朵红莲似是随着他的话语,轻轻摇曳,温柔得一如女人曼妙的身线。

      观之原映雪那边,但见他鬓间两络长发垂于身前,头顶挽髻,冠一只镶玉银箍,整个人原是风俊非常,恍若一桢松涛林海画轴,此刻却失了平素的淡然与若有若无的孤高,徒留颓唐风骨,说不出的脆弱:“不论如何,我并无害你之心。”

      “是啊,方才我偷偷割了自己一刀,却连衣服都没弄坏。你把‘无方’卸下封进这戒指,送与了我,我很感激你保护了我。”苏铁惜抬起手,指间捏着的正是那枚红玉髓戒指。横亘戒面的是一道粗糙的裂痕,如今龙莲已死,尸骨无存,再没人知晓那时所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苏铁惜睁大了一双深色的眼睛,每当他选择去倾听,去铭记,去思考时,他总会这样专注。可现在分明是他不知所谓地自说自话,可他还是这般专注到谨慎、怯懦,甚至恐惧,怎么会这样?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明明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失去,可他还是那么笨,就连自己说出来的话,自己都不明白,连他自己,都怕得要死。

      “苏铁惜纵使作为小厮,也很喜欢‘棠棣’大屋里的莲公子,将她当做亲人,此举无异谋逆。小原你是平实良民,还是不要和我扯上关系了。”

      “可不可以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我已经,听不到人心了……”原映雪惨白的脸色似是又白了几分,但见苏铁惜漠然对他摇摇头,指间微微施力,那戒指随着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发出濒临破碎的酥响。

      “住……”原映雪的话尚未说完,便已经说不出了。那枚红玉髓戒指,当初放到那个眉眼里都洋溢着笑意的少年掌心的那一枚,应声而碎。碎片散落满地,已是拾不起来,顷刻间就褪去了精致的浮华,如同窗棱上极尽落寞的霜花,触之倾颓。疼痛尚不能让他面目扭曲,但悲伤难以自抑,此去经年,他们会把彼此丢弃在一个陌生的角落,把在这牢笼中结识的每一个名字都扔在陌生的地方,然后,彼此无言,冷漠走过。

      两人曾经流连的街道,在这一瞬间的心神跌宕中敛起生机,徒留下皓夜的苍茫。直到这一刻,他们才被这一声酥响惊醒。总是认为自己已经真正成长了,如今回首望去,脚印只是结成了一个曲折的圆。原来自以为艰难磨砺,竟是踌躇间的原地徘徊。

      苏铁惜似是被那声脆响惊到,也是一怔,目光躲躲闪闪地投向原映雪,却没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任何东西,只有死一般的平静。或许正如外界传言的那样,辰月教的寂部教长自教宗古伦俄放权以来,一直掌握着所有教徒及缇卫的生杀大权,见惯了生死诀别,早已没有那么多可以挥霍的情感。

      更何况时至今日,他们名义是上无话不谈的朋友,之间却并未真正经历什么,真正得到或失去什么。相聚只是因为他们都需要一个沉默的倾听者,彼此对立的阵营只是个自调剂心情,满足叛逆轻狂的禁忌。只怪他苏铁惜太过入戏,又太痴傻无匹,竟忘了有些人纵使生而为人,却不一定会有一颗人心。正如原映雪这样的存在,仿佛只是一缕随风浅淡的流萤,飘飘浮浮、明明暗暗,纵使比之尊贵千万倍,但游离的本质是不会有所转移的。无论被多么恭敬隆重地供奉着,他都是人们无法看透的沉沉雾霭、渺渺烟尘……他只是如水,如风,那么淡漠而无情的活着,亮着他该亮的光,走着他该走的路,在镜泊之殿外一片落英花雨中,静观苍山辽远,独享浮世清欢。

      他则傻乎乎地驾一棹孤舟,泊于湖面,遥望雪落,而后独自扼腕叹息,竟无以为继。他们之间隔着的是漫漫岁月,还未来得及拼上性命伸出手去,曾经的挚友便于须臾间,同分明月色融于一处,如海浪一样,浩浩而来,却在与之相拥的刹那消散无迹。

      真相总是如一把锋利无匹的刀,戳破了各种表象的圆满,让人百感交集,欲辩忘言。

      一如,他苏铁惜、白发鬼、月栖湖任劳任怨的小厮,都只是他一个人笨拙的独角戏,连嘲笑都没人舍得施舍。只剩下他寂寞地表演着,而原映雪这唯一的欣赏者,正在欣赏着他滴血的心。记忆里那些薄凉的温暖,比雪花还刺骨,比荆棘更尖锐。

      擅自脱离山堂,又被怀疑欺师灭祖杀死苏徽,更擅自隐瞒与辰月教长的多次私密会面……罪行累累,他的结局恐怕早已注定。苏铁惜木然地利落转身,声音飘得很远:“已经,再也不要见面了。”

      “……不会再见了。”

      晚冬的寒风吹拂在身,苏铁惜打了个寒噤,到底没有再回头,一荡铁链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里。
      岁月总是带走一切,即使是空洞,也不能豁免。同时又风干着曾经最尖锐的思绪,用风的沉浮勾勒人世的跌宕,在纤尘不染的天边留下一道道单薄的划痕。或许什么时候,天地都淡成了空蒙,回首望去,竟不见满眼的大雾弥漫。但蓦然回首是多久以后的事,苏铁惜不知道,起码他现在还是那个孤独的呆小孩,没有那么坚强,只能在朔风与芦花的世界,没日没夜的颤抖。

      不论是这天启杀人场,还是天罗山堂,他都不愿再回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小闲在街上漫无头绪地奔走,却漫无头绪,只知道她自己的心跳如旋舞,匆忙的脚步亦不能阻止它呼之欲出。嘭嘭,嘭嘭。心里忽然间空落了一块儿,不知丢在了哪里,只是觉得忐忑,却无法道出个所以然。在这样一个安逸的雪夜,她没有思念,却只能袖手旁观着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人在她心底肆意繁芜,仿佛要扎根于天地,在她眼前枝繁叶茂,一点点将她扼死在最温柔的光影。

      这让她忆起了当初第一次杀人,那时为了以防万一,她亲手杀死了陪伴她多年,亲如姐妹的使唤丫头。那时她也是这般行色匆匆,睁大眼看着前方,血光充斥双眼,酸胀得发痛,她揉揉眼睛,手在发抖,指尖仍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直到她看到那个树下的身影。只怪那时他的微笑太温柔太释然,飘洒得像是一池幽泉,安静得让她只能循着樟树林的香气默默向他靠近。

      她几乎是逃命般冲进了一条熟悉的长街,看到雪白背影的刹那,从背后扶住了他:“我很……很想你。”顾小闲发觉原映雪虽没有拍着她的手安慰她,但并没有推开她,眼眶一热,哽咽着吐出这句话,紧紧搂住他,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

      她终于认了命:无关前生今世,原映雪就是她的星辰,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想她顾小闲当了十几年的男人,又做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恐怕上天都不知道该将她归于何处……或许,为了与原映雪相遇,她本来就该是个一身红衣的女孩。无关他的所思所想,在她的世界里,他们就是彼此的倒影,注定在天地间相互辉映。一如那年初雪,在满园零落的匆匆中,蓦然一瞥,成就了他们暗含羞涩的邂逅。

      黎明前最深的黑夜都变得透明般晴朗,月隐飞檐后,描绘着光影的变幻。

      恍然间,这种认知让顾小闲感到了幸福,这种尘埃落定的幸福不能寄希望于任何人,甚至是掌握着红线另一端的原映雪。她摇摆不定的立场和瞻前顾后的迁就,让这幸福没有条件延长,但至少此时此刻,可以让她此刻单纯呆气的微笑都变得灿然。

      眼前白云如帘,随风而开,揭出微醺的朝霞。而原映雪站在那里,霞光便尽数落在他的周身。顾小闲泪眼朦胧,小心翼翼地动动脑袋,仰首正瞧见原映雪精致的侧脸。暾将出于东方,初来的柔光照得他眉峰如剑,面部线条犹如雕刻般清晰明朗。

      顾小闲静静看着,一时竟是痴了。犹记儿时后花园里桃之夭夭,飘曳灿漫。在一江春水深处歌唱,把一切宁静尽数收起,像风一样翱翔,和流云一齐飘飞,穿过黎明的寂静霞光,悄悄渲染暖意。

      却见他轻启薄唇,像是刚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长长的嘶声,仿佛吸入的空气尽数漏出了败絮其中的身躯。嘴巴开合几次,喉咙含混地响了一声,这才艰难出声:“……小闲。”

      这一声轻轻的呼唤,本是顾小闲长久以来的追求,但此刻在她耳中却被另一种熟悉的声响彻底湮没。一滴、两滴、三滴……毫无征兆的,鲜血从他口中和心口汹涌而出,摔碎在青石板路上。

      原映雪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从顾小闲怀中滑落,倒在血泊里,汩汩的鲜血依旧不断流出,下身的白衣变成了深红。血色迅速扩大,地面像一个红色深潭,倒映着漫天晨光,象征着生命的颜色,此刻却只留下冰冷的恐惧。

      即使面对死亡,原映雪眼中也只有湖泊一般的平静,他望着初升的太阳,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已经说不出。

      熹微柔和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渐渐明晰了他的容颜。顾小闲紧了紧手臂,让原映雪靠在她肩头,仿佛抱着一个懵懂的孩子,又似是拥抱着她的整个世界。明知对方眼中并没有她,依旧扯扯嘴角勾勒出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啊,真美呢,你可愿为它停留?”

      没有得到回答,确是情理之中,平日里原映雪就是这般对她爱答不理,但这并不妨碍她懂他。顾小闲忽觉脸颊一点冰凉,恍然睁大了双眼看去,原映雪眼中的银灼慢慢淡去,终于映出她的模样来。冰凉的手指抹去了她腮边的泪,却已经失了力道,慢慢垂下去。

      顾小闲猛地攥住原映雪的手腕,托着他的手抚上脸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那双总是一片冰凉的手,却被原映雪手上厚厚的纱布,划得脸颊通红,她却笑了:“你这辰月的教长也不能免俗,不是吗?不想匆匆去了,在世间了无痕迹,想要这天下人,都记得曾经有过一个你,你已经做到了。但天下人如此之多,他们活着有什么用?到头来,只有我能见到你最后一面。”

      顾小闲抬手帮他阖了眼,又掏出丝绢手绢,将他脸上的血迹尽数擦净,这才转手环在他后背和膝弯,将人横打抱起。她脚下一个踉跄,竟是用力过猛造成的重心不稳。这才发现怀里的人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结实,个子不矮,亦不是病态的瘦削,却轻得出奇。

      “真傻,居然这么相信白发鬼,把性命和‘无方’都托付到他手上。但为什么唯独将‘刀耕’的核心留在自己的身体里,没有一并交出去,以示信任?”顾小闲低下头,呵出一口热气,将原映雪腮边的碎发吹到一边。他脸容苍白,宛如坚玉,神情清冷孤傲,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眼尾角微微上挑,和平日小憩时一般无二。暖阳照在两人身上,直让顾小闲神思饬融,心适意慵,只想就这么抱着他沉沉睡去。

      “是书上错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是那个原映雪原教长?我时常回忆那夜的细节……只觉得,那夜我是真的杀了人,可那不是你,你更不会是他——那个人是想死,才没有阻止我。”没有人可以回答她,顾小闲的声音低若叹息,惶急中带着沙哑,却又如她深埋心底的感情,不得不静待时光落墨流芳,到头来却只等到一个最无望的诀别,“怎么办?是不是我害你成了辰月的教长?是不是我害你不得不做一个没有心的容器?是不是我害你承担这不属于你的记忆与命运?我依凭自己的意志成了天罗刺客,却摇摆不定、害人害己,但求游戏人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们是不是……是不是,无法在一起了?”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她望了一眼朝阳,兀自背过身去,沉浸于影子里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忍不住心中微颤,她紧了紧双臂,让原映雪靠紧她的心脏,“你看,没了你,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到了。你究竟是太精明,还是傻得……竟让我,情不知从何而起。”

      不知不觉,天墟已经近在眼前。顾小闲昂着头,极目望去,尚不能看到天墟高高的观象殿殿顶,巨石上反射的光芒让她眯起了眼,却还是感到了一阵眩晕。第一次,她甘愿臣服于这种庄重如圣殿的巍峨,她慢慢跪了下去,但决然不愿卑微到低下头颅。

      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顾小闲轻笑着,始终庄重高贵、寂灭于俗世的辰月教徒,竟也会有如此杂乱、失却规律的脚步,她还是第一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听不到,就如没有人知道从她脸颊淌下的,哪里是什么眼泪,不过是初春时节杏花微雨。

      可她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她不知道。

      颤抖的天空无法给她答案,终于低下头,承认自己早已泪如雨下。

      “春天就要到了,花就要开了,你却不在了。”顾小闲扶着原映雪的头,颤抖着埋入肩窝,仿佛捧着一把咸涩的雪,那是谁百年不曾融化的泪。少顷,红衣的少女恢复了平静,脸上未干的泪痕不减她的美丽,但见她睁大了一双失神通红的杏眼,肃容朗声道,“宛州顾氏顾宛瑶,求见大教宗。”

      天际总也不肯坠落的那一颗星辰啊,今日以后,你是否还能认出我的颜色?

      四目相对的瞬间,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正站在她面前的风长宇,下意识地猛地退后几步。他在这个女人眼中,看到了燎天的怒火,滔天的恨意,唯独没有弥天的疯狂,她依旧冷静得可怕,不禁令人望而胆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62原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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