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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61龙雷 ...

  •   银缂丝面白狐膁接长袍被寒风吹得冰冷一片,原映雪一手扶着叶赫辉,一手按在他额头,口中默念着什么,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一只手上厚厚的纱布渗出一线血色,待范雨时细细看去,又怎么也瞧不见,仿佛只是错觉。

      叶赫辉看起来则好了许多,肋下的伤口虽然看起来凶险可怕,但其实并不深,只是免不了疼痛。此番下来,已经彻底止了血。叶赫辉直起身,退后一步,复又躬身抱拳道:“多谢教长出手相救。”

      原映雪抿嘴一笑:“聪明如赫辉,此番却是谢错了人。龙莲练的是双手的功夫,能让她停住杀意,全赖范教长治下有方。”

      原映雪身旁的黑衣老者冷哼一声:“原教长这是责怪老夫设计利用埋伏在苏庆斋的暗探,向龙莲下毒?”

      原映雪忽然咳嗽起来,叶赫辉抬手去扶,却被拦下。只是取了随身携带的玛瑙小瓶,将其中的药丸尽数倒入喉咙,这才止了咳。“范教长也是为了本教着想,我又怎会不识大体。只是如此作为只怕尚欠考虑,若是旁人吃了,岂不暴露计划。”

      范雨时见他如今这个样子,侧了侧身,招呼身后闲极无聊的颜龙潜准备着送他早些回去。而后这才托住了原映雪的手臂,目光如刀扫过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掌,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但心下却还存着几分不安:“原教长近日身子不适,方才忽然脸色惨败,是否又是旧疾复发?老夫观之,亦觉原教长不宜思虑过重,不如……”

      “劳烦范教长关心了,在下还好。”

      范雨时见他垂着眸子,回应得不咸不淡,只觉自己少有的一次关心居然被如此糟蹋,免不了恼怒。但见范雨时松开原映雪的手臂,拂袖道:“近来原教长极少接触教务,不知亦是情有可原。颜龙潜之前在南疆寻得一种药物,平素食之并无坏处,甚至对身体颇具裨益。但若是沾了宛州时下最负盛名的‘冰花’,便会变成一种无药可医的剧毒。中毒者初时失却冷静,出现幻觉,手脚麻木,直至精神昏聩。”

      只是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日前惨死的富商们只怕也是着了这种东西的道,可怜,他们没受过天罗的培养,死前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方才落得如斯凄凉。但究竟是昏聩无感地支离破碎,还是清醒地感受着肢体的麻木慢慢死去更可怕,却是不得而知了。所幸,那些或许无辜的人享受了一辈子,死前、身后并无知觉,倒也算得有始有终。

      原映雪听罢并不多问,只是手掌一翻,指间便捏了一支红莲的虚影:“‘冰花’……可是那种在花期寻了最艳丽的花放入冰室,不消几个月便会被冻入冰中。只待冬来万物岑寂,买来供人把玩的‘冰花’?”

      “这等俗事原教长倒是博闻强识。不错,只是为了花能完好无损地被冰封,它们都会被浸入一种无色透明的药液之中。早闻龙莲爱花,肯定少不了买上一两株‘冰花’——这种药,如今定会要了龙莲的命!”

      如此说来,那些离奇死亡的豪门商贾,身体素质必然不比龙莲一行,于是早早毒发,死在了这种不合时宜的风雅情趣下。既无声无息地抹去了那些仗着钱财,日益有恃毋恐的豪奢商人,又嫁祸于人引起各方质疑,更是成功下毒,令一切都事半功倍——一箭双雕都不足以形容此计的阴毒狠辣。

      原映雪看着已经被熊熊大火包围的“棠棣”,轻轻阖了眼:“火本是极美的,却被用来摧毁同样美丽的花……未免可惜。”

      苏铁惜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本堂的兄弟姐妹和师范也都说,他就像是一匹在茫茫荒原上踟躅独行的狼,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可他明明拥有很多,师范、姐姐、绘影组的大家……甚至是少有几面之缘的春山君,辰月的暗探易小冉,或许,还有小原。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与常人不同,刀尖刺入目标心口的时候,他从未在漫天溅起的血浪面前眩晕,仿佛他切开的只是一个木头人的胸膛。他觉得自己比大家都糊涂,所以他从不去想任何选择,也认定了想不通猜不透——一切都是毫无选择。

      而如今,他看着姐姐的屋子烧了起来,火光曼入房间,透过窗纸和层层铁条,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影——那是他自儿时起,唯一的悱恻。她的脖颈在月光下白皙而粲然,轻而易举地握紧了他的呼吸;她的呼吸在子夜里轻缓而蔓延,莫名的就如蜿蜒满地的血色,酣畅淋漓却也麻木地痛着。每一次见到她,见到他的姐姐,他总是惘然不知所以,他知道那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慕,而是他空虚生命中的一种寄托,无法被代替,也没有理由被代替。

      而如今,这个女人正在烈火之中纵情歌舞,曼舞轻吟的每一步,都是他心口的痛。那身影翩然一卷,龙莲方才绾好的发髻想必已经散了,在忽然腾起的一簇火苗中,长发披散下来,又飞扬而起,和着火舌蔓延的声响,却洒漫如一个从远古来到的游历之人,看尽千帆,再无可恋。广袖轻扬,铭刻在记忆中的一双水目映着月华,凛然若天神般一。

      他忽然害怕起来,害怕在一切的终结之时,他会一无所有,一如最初;害怕来日从梦中惊醒,竟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记得,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只有恍惚间神游破碎的片段。就像一个没有归宿的浪子,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过往,只有犹豫而无奈地走向没有尽头的天涯,连自己的影子都厌弃地拉得老长,只待以抓住时机,便要抛开他这个孤苦伶仃的游魂。

      苏铁惜握紧了手中的那枚红玉髓戒指,瞪着不远处的高地,那个告诉他他可以选择让姐姐活下去的人,就站在那上面,静静地旁观着这一切发生,睁着一双澄澈的眸子看着如此不堪又无力的他。

      或许,月栖湖的小厮苏铁惜,也可以有恨。

      山堂里的老人总是说,大漠使美人永恒。小小的龙莲也曾翻着志异小说和异人游记,幻想着那个“永恒”。似乎每一次诀别和终结,都是在大漠这个神奇而荒芜的地方。海边的天空总是蓝得让她觉得雷同,大漠的天必定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总是这样相信着。

      大漠的天空,必定是世上千百种蓝色都无法比拟的幽静、恬淡。其上没有一丝云彩,只剩下火热和蓬勃,将这世间所有的矛盾都完美的融合为一。

      猩红浑圆的落日紧贴着大漠的棱线,将沉未沉。地表上腾起一片灰蒙蒙的沙雾,在日头下泛着淡淡的银光。空气也仿佛被这巨大的沙罩所密封,不再流动。细软的砂粒总在不耐烦地荡动、翻滚、汇集、结聚,似是预示着一阵又一阵意欲呼啸而起的狂风,却又止于压抑、肃然、平息、静默……

      在她心底,这片会将一切都生生凝固的沙漠,必将拥有远胜于冰雪的力量,将一切美丽归于永恒。它必定是满怀着将要沸腾的热情,却固执而矜持地保持着沉默。除了单调而干枯的风声,偶尔的几声尖锐的鹰唳,便会将无尽的热浪从苍炽的大地中唤出。

      迢迢暮色中,唯有托着落日的沙浪在地平线上缓缓起伏着。

      一如此刻她所在的这片火海,仿佛一只被拴上绳索的野兽,被禁锢着也肆意着,慢慢将她吞没。纵使只能在方寸之间苟延残喘,它也依旧不失它最诚挚的火热,但它无法隐藏它的虚弱。在秘术的控制下,它只能是一个快要冷却的铁胎,是一片欲要沉睡的死海,只要再经过最后几次虚弱的呼吸,一切都将归于静止,归于荒凉,归于沉寂。

      她也将随之而去,或许,她甚至没办法比这火焰撑得这般长久。

      火苗从衣角裙裾涌上她的手臂,舔上发梢,点燃她满头青丝……但她依然高高仰着头,舞动着,即使在最后的时刻,她龙莲依旧保持着谁也无法亵渎的绝美,即便是死亡,也无法让她低下高贵的头颅。

      爱着她的男人们都已经死了,她自然要随他们而去。但至少,她爱着的那个人,那个叩响她心房的男子,那个白衣高洁的影子——还可以活下去。人总会老去,能永恒的都没有生命,将来他们总会团聚。只希望在那个世界,他们之间不会有那么多阻挠,那么多不甘,那么多不公平,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一片火光之中,她依旧白衣飘飘,裙裾翻飞,腰间莲花纹饰的腰封是血一样的嫣红。冲天而起的火星在她眼前爆开,散落满地,在一片焦黑中或是熄灭,或是抱紧了几粒浮土,燃起火苗,点亮最后的辉煌。

      金漆勾勒的大梁时时发出“咯咯”的声音,不知何时就会断裂。想来纵是无与伦比的绝美,此时也宛如飞花散落前汇聚的朝露,又恰似即将自空谷坠落的冰晶——整个世界不知何时便会消失不见。

      龙莲高举双臂,衣袖花瓣一般打开,露出她如玉的双臂。她褐色的眼眸里没有暴怒,没有愧怍,没有后悔,没有遗憾,甚至面对自己的死,都没有忧伤,徒留下空无的一片,却仿佛祭奠星辰的神女那般虔诚而明亮。

      她忽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小铁还是个单纯的孩子,甚至不懂得情爱,如今却要被她的死所利用,自己这个当姐姐的还真是过分呢!她到底是恨的,恨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去听她的请求,只是一味地赶尽杀绝、斩草除根。那么在她全盘皆输的结局里,总要让她挑选出一个被拉下水的倒霉鬼,与她共赴九幽地狱。

      一片朦胧之中,她豹一般的锐利渐渐柔软了,眼神微微地变化了,克制的冰潭裂开了口子。她恍然间又看到了那个身影,容光绝世,优雅从容,气度沉稳,深藏如水。龙莲笑得妩媚,缓缓朝那处走去。她抬起流血不止的右手,似是要抚上那人的脸颊。气浪拂过,脚下的碎石断木俱皆片片破碎,向两侧倒去。却见一道寒光闪过,将她心目中的人影一分作二。她左手持刃,一式杀招如同行云流水般使出,在这一片无边的业火之中,犹如迎面而来的春风,却在旖旎和融之间,蕴着煞厉无匹的杀意。

      一时间,骤然腾起的一大簇火焰,被这股强大的劲气撕裂,自正中斩作两半。一袭长裙烈烈飞扬,漫天蔽日的火星光屑被一股强大的气流逼着冲出坚固的铁条、牢笼。

      房梁终于落了下来,火星四射,飘灰如雪,顿时如落英缤纷。杀伐之气滚滚而来,鼓满她的袍袖,吹得衣袂翻飞。

      长发落在她眼前,挡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最后的叹惋无迹可寻。此刻,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但依旧明晰:“呵,区区幻影,也敢在我面前装作他的模样!”他又岂是一个缥缈的虚影,所能比拟的。

      但她的声音到底低了下去,归于无声无息。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原映雪和范雨时远远地看着,但见一个人影伫立于一片如织的火海中,她在金红的海洋中是一个曼妙雄伟的黑色剪影。活着的时候她是统领无数刺客的战旗,纵是死了,亦以帝王睥睨天下的姿态离去。

      “范教长,你说这龙莲死前,可是在笑话我们?”原映雪侧身看向裹在黑袍里的同僚,知道以他的性子定不会接这种话茬,便垂了眸子,一字一顿地兀自接了下去,“尔·等·懦·夫。”

      雷颂秋丢掉许久未握在手中的兵刃,从管家手中接下丝帕,仔细地擦拭着手掌、手背、每一处指缝。每一次都是如此,只要他向着谁挥动手中的刀,那雪白的刀锋上便会立时浮上一层淋漓的鲜红。之前作为龙雷时如此,如今做回雷颂秋亦是如此。他看着面前黑衣瘦削的男子,吐出一口浊气。

      与此人不同,龙苦死的时候可没有这般安静。阿苦那小子素来不安生,除了龙莲,谁的话都不听。

      犹记那一夜,晋北风雪漫卷,刮过他的脸颊,飞起他与龙苦身后的长发。

      “你自裁吧,多年交情,我可以做主,留你全尸。”

      龙苦一身狼藉血迹,面对将他团团包围的缇卫,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龙苦拄着断刀,对站在包围圈之外的他,张狂大笑道:“姐姐不会输!你们这些懦夫,除了阴损下作的招数,还识得什么?”

      说罢,身如疾风,虚挥一刀,趁机抄手夺下一柄长刀,干脆放弃了防卫,一味地劈砍。伤口撕裂涌出血来,但他仿佛失去了痛觉,只是横刀所指之处,杀气四溢、了无生机,拼着一身血红,一步一步杀将出去。

      雷颂秋何尝不明白龙苦简单的执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既然已经没得救了,换做是他,他也不愿不愿独自一人。雷颂秋身旁的卫兵连忙出刀去挡,短兵交接间,龙苦的目光仍旧定在雷颂秋身上。平素略显呆滞的大眼中似乎含着一点泪光,但见龙苦微微开口,还未及发声,大股大股微微发黑的血,就先一步涌了出来。

      那么多出致命伤,他早就该死了,但他还是当年那个执拗又简单的孩子,不做多想,也想无可想,他只有厮杀,纵是死去,也只能选择了厮杀到底,一步一人、一步一杀!

      龙苦本不值得他雷颂秋出手,但当年在山堂的日子做不了假,他们到底曾是兄弟!

      雷颂秋并未执刃而来,到达他这个境界的人总是不屑于拔刀,站在他这等高位的人更不必出手,只许下令差遣,但他面对的是他的兄弟,只有奉上最大的敬意!

      雷颂秋轻轻横推一掌,身侧的护卫纷纷退后,但觉眼前寒光一闪,下意识地摸向刀鞘,却摸到一片尚留余温的湿意。环首大刀依旧老老实实地收在刀鞘里,只是其中正有一抹血迹慢慢氤氲而出,在剑格处勾勒出一道血线,再缓缓淌下,流至持刀人掌心——恍若鞘中收着的并非刀刃,乃是一泼热血!

      在场逾百人,竟无一人看清雷颂秋究竟是如何出招,如何越过层层缇卫刺中龙苦的要害,又是如何在瞬息间取回兵器!

      再看去,龙苦身上赫然多了不止一个血洞,血流满地,已经彻底成了一个血人!只是心口还插着一柄短刺,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雷颂秋见了微微睁大了眼,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有长进,到底接下我一招。”

      龙苦并不说话,只是嘲讽地咧咧嘴角,那似乎是一个倔强的笑容。若非这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旁人见了怕是还以为哥哥在矫正弟弟挥刀、收招的姿势。

      龙苦脚下一个踉跄,似是要迎面扑倒在地,但他忽然猛地抬起头,一双充血的眸子里满是疲惫与绝决,接着便一头撞进缇卫的枪林箭雨,直到浑身血尽,力竭而亡。致死,犹未松开握着刀柄的手。

      只怪这一切来得太快,即使是雷颂秋,也来不及躲闪,被冲天的鲜血溅入眼中。霎时间,世界一片荒芜血色。

      雪落无声,只有雷颂秋看得懂那时龙苦要说什么。

      “你也逃不出天启,跟我一起死吧。”

      每当忆起那一夜,雷颂秋都会忍不住想要去抓那柄原本只属于他的长刀——“浣息”。每每持刀在手,握住刀柄微一用力,寒光一闪,正于眼前,只一声清越鸣响,掌中似捧了一掬幽泉,沁凉深幽地浸在眼底。当初,它一直陪伴着雷颂秋收割每一个记录在他任务簿上的猎物。然而这柄神兵,并不适合其主人如今在朝中的身份地位,故而只有被束之高阁,就像有些故人,只能在午夜梦回之时稍稍忆起。

      此刻,在这天启城中,任谁人都无法相信如今这个脖子上青经暴起、双目通红的男子竟会是平日里,长袖善舞、风骨颓废的雷家家主雷颂秋。一滴汗水,缓缓地淌下他的脖梗,像一条蹒跚而下的小虫子,钻入他同样雪白的衣领,在锁骨那处透出一抹嫣红来。他并没有受伤,只是轻薄的布料被汗水浸湿,已经无法遮盖其下那朵妖艳的红莲。

      “苏铁惜也在月栖湖,对不对?”雷颂秋擦完手,将帕子随手丢在一边,在夜色下划出一道弧线,模糊了对面那人的身影。“你是小铁的师范,除了有时会娇惯他,从来都是以任务为重,却从不失冷静。你很看重你的性命,而能让你豁出性命去救龙莲的,就只有你唯一的刀。”雷颂秋说到这里似是有些困扰,伸出纤细的手指在腮边轻轻一划,“你是他的刀鞘,他也是你的价值——你说我说的对吗?”

      黑衣衬得那人越发孱弱,他脚下积了一滩暗色的痕迹。黑夜之下,虽然看不真切,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似乎已经昭示了一切。“她是……龙莲。”

      雷颂秋闻言凤目一挑,一双褐色的眸子宛如一镜碧湾,在夜色下,分明就晕成了墨一样的色泽,只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月华。

      他还记得那时年少,最喜欢争强好胜,见老爷子对别人,甚至是一个女孩子竟如此上心,难免嫉妒。便趁着和几个一同学习的小伙伴去山里冲凉的间隙,扒了她的裤子,想让她出糗。如今回想起来,她盛怒之下,凶狠得像豹子一样,那恼羞成怒的模样总是被他挂在嘴边,此刻回忆起来,却分外模糊。埋藏在脑海中的,竟是那是天边的云彩,飞瀑的长虹,还有……身影倩倩,笑容浅浅。

      夕阳在天边镶出一圈绛红,缕缕斜阳将冉冉渐翳的金光涂染在苍绿叠翠的青山上。一道瀑流由峰顶倾溅而下,如一柄悬锋之剑,劈开绿林山峦。连岩石上绿得发黑的苔藓都被冲荡、被漂白,装出凌厉凶狠的模样。峻崖峭壁间突石若刃,分水瀑,跌而坠,击撞处隆然有声,使人闻之胸怀激荡。

      瀑布落至山腰洼地处聚水成潭,潭底有伏流泄水,常年不满不涸。两岸满山郁荫,湖水澄碧如镜,水下沙渍澈波,一动一静,一白一青,倒也相得益彰。

      忽的瞥见一抹血一般的鲜红,那是谁人的衣襟裤脚?

      雷颂秋轻闭上眼:“这世间万事万物,说到底,不过是旧梦难回。”

      再抬眼时却是一愣,“什么嘛,已经不能说话了啊。”于是雷颂秋笑了,无声地笑。笑意从他的面上扩散开,慢慢在他嘴角凝成一弯妖冶的美感,在这一片死亡的肃杀之中融化开来,遁入浓浓夜色。“自尽有什么用?教长成全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她一定已经死了,小铁也要死了。”

      半空中飘落一张画着梅花花枝的便笺,雷枯火俯身捡了起来,拍掉上面的浮土:“原教长此番倒也是好意,总归让你看清些,以免落得心魔。”

      “雷教长又怎知此番不会助长我的心魔?”雷颂秋妖魅的面上似是闪过一丝揶揄的笑容,语速飞快,“雷教长就没有想过……”但他的话立即被打断。

      “雷氏家主可是思虑清楚了!”雷枯火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是烈火里被烧得通红的铁块,正被火钳拨动,而与炉膛摩擦着,“擅自非议寂部教长,是很可怕的罪责。稍有差池,可不是你可以一力承担的了得。”

      雷颂秋闻言也吃了一惊,他并不惊讶于雷枯火的反应,而是因为他自身的举动——这一切,在他很不寻常,他雷颂秋平日不论面对的是谁,都不会如此丧失理智、莽撞无礼。而就在方才,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那团火,他的手经不住拂过锁骨那朵胜放的火莲,只觉得那里火辣辣的灼热。他能感觉到他袍子里不断往外渗出的冷汗,有些顺着头发凝在发梢,轻轻一动便会砸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就如他如今的境遇,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是在下的不是,还好雷教长及时予以警醒。否则……”他双手抱拳,向着雷枯火鞠了一躬,垂首道,“在下与雷氏,必定片瓦无存。”

      雷枯火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若不是看到他袍子上的褶皱,雷颂秋还道他是双足悬空,从他眼前飘着离去的。只是他的脚步轻盈而不轻浮,凝黑的衣袍在雷颂秋眼前一卷,霎时间已经飘出了很远。

      雷颂秋向着雷枯火消失的方向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看向月栖湖的方向。有些人、有些事埋在心底太久了,总是会随着一次次回忆腐坏变质,把曾经的美好都消磨殆尽。不论昔日他对龙莲怀有哪种不便言说的心思,如今他只有雷颂秋这一个身份,自然要为了雷氏献上一切,即使是最懵懂的初恋,也不能徇私!

      月光映在他精致的脸上,徒留下些许冷冷清清,夜风吹在发间,也不过带起几络故作洒脱的黑发。在万家灯火之中,那一处的滚滚浓烟总是格外惹眼。其间偶尔窜出金红的火焰,皆是被枯萎的焦黑所掩。若非他目力惊人,想来定是无法看清那其中的玄妙。

      不论是火焰还是烟气,都不会离开“棠棣”屋三尺之内。甚至连精铁,也在那磅礴的火海中化为灰烬。火焰烧穿地板,打着旋的烈风撕裂水银落地镜,雕梁画栋转眼之间繁华落尽,昨日雍容如今不过一片焦土。

      本还痴痴地想过那朵红莲,会以何种姿态在这尘世凋落。可会在乱军之中,取了他雷颂秋的项上人头?还是曼曼轻舞,天降飞雪,乾坤倒转,湖燃大火,光明如日?亦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朝着他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拉着他共赴九幽黄泉?

      双眼朦胧一片,眼前只剩下熊熊火光,已是看不清楚,只觉得再往前一步,便可抓住什么,可当他握紧拳头,才发现一切都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他什么都抓不到,他什么都没有……即使是她,死了到底不过一把骨灰。

      雷颂秋俯身掬了一捧沙土,又任由其从指间滑落,散入一阵骤然突起的风,仿佛为什么人践行的薄酒:“日前偶然听了一句颇具深意的戏词,‘尘归尘,土归土’,想必,你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是如此……”叹息间,他忽然动了,指间夹着的一片蝉翼薄刃发出青色的精芒,转瞬间便化出铺天盖地的光华。枝头银装素裹的树挂被森寒的气劲所摧,丝丝缕缕地落了下来,转瞬间便被刃风绞碎。这种手法的变化实在太奇诡,招式又实在太繁复,一经发出,就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也正是这一手,才是他作为龙雷之时,最引以为傲的“洛羽”。

      “但氏族则不同,总可如细流,涓涓不息。”言罢,雷颂秋指间翻转,那抹寒光已然消失在他的广袖,只留下一点湿迹,那只是这个冬天最后一次飞雪,在他窗边凝结的冰花。

      “就此别过,龙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61龙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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