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间章·波尔斯的梦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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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梅林将他变成了这样的亚瑟王。”
后来贝迪威尔这么对他说。铂金色发的骑士重戴上耳钉，神情同被他踢开的灰烬一样黯淡。
从城中归来后，贝迪威尔发现耳钉不知何时遗失，转身就要冲回火中，被王一把拉住。
“你疯了！”他喊道，那失态的模样令波尔斯都吓了一跳，然而贝迪威尔只是俯首望着王，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不会有事的，阿尔。”
最后两个字低不可闻，却如同魔咒般令王迅速松开了手，仿佛萌芽退回坚实的种壳。
梅林走上前，将手放在王的肩膀上，于是贝迪威尔也退后了一步。
“它在艾丰河穿过城墙那里的木屋旁，现在大概要扒开灰烬找吧——沿着河水过去，就不会被火包围。”
骑士闻言只是转身，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道谢。
“我同你一起去，”波尔斯说，“我的目力一向胜过常人，你知道的。”
他们在梅林所说之处找到了那枚耳钉。红色的饰物静静躺在那里，如尘灰中的一滴血。
贝迪威尔弯腰拾起它，抚净后小心翼翼地戴回耳上，直起身时缓慢而克制，仿佛那小巧饰物重如千钧。这姿态叫波尔斯觉得眼熟，他想了片刻，才记起加冕礼那天亚瑟王戴上王冠，直起身时也是这副模样。
看到那双灰紫色眼睛吃惊地望着自己时，波尔斯才意识到刚刚不知不觉将念头说了出来。
“将我背负的东西与王相比，是对他的侮辱。”
铂金色发的骑士仅仅这么说，之后未发一语。
于是他们穿过噼啪作响的废墟往回走，途中不时有热灰拍打到脸上，留下近似疼痛的灼烧感。远处传来与爆裂声迥异的悲音，波尔斯迅速抬起头来。
“大概是最后撤走的居民在哀悼吧——以王的个性，是绝不会留一个人在城里的，不用担心。”
贝迪威尔淡淡地说，在火中听来分外清凉。
在亚瑟王身边待久了都会变得像他吗——他带着并非夸赞的意味想着，因此当贝迪威尔再度开口时，他瞬间以为自己又失言说出了思绪而吓了一跳。
“说实话，你和王以前的模样很像。”
骑士低声说，温柔目光比声音更能诉说怀念。
“我和王一起长大。有次梅林出门远游，回来后说在外面遇见了一个很像亚瑟的家伙，无论是被简单玩笑耍得团团转的笨拙，还是失望时幼犬般的眼神，都简直一模一样。”
贝迪威尔露出微笑。想到那时丢脸的情景，波尔斯脸颊禁不住发热起来。
但是笨拙与幼犬——这两个词与其说不适合那个孤高的王者，倒不如说哪怕只要想象一下，都会起一身寒毛吧。
“但是最像的，梅林笑着说，还是那种认死理的倔性——顺手卖个人情，就能让他把自己的下半辈子都搭进骑士团。除了亚瑟之外，竟然还有这样的笨蛋啊——”
不，将那说成顺手人情是贤者在自谦吧，大概。
或者对他而言性命攸关的事情，梅林做起来确实只是顺手的程度而已。
“所以，虽然梅林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但进入骑士团后立刻就发现了。你和他确实很像，在自己的兄弟和柔弱少女同时遇险时救助后者，如果是他的话，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吧。”
波尔斯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头。
这是第二次被认为和亚瑟王相像了。并非怀揣恶意，但是，在面对亲手烧毁的城市时，那样毫无震动的漠然神情，自己绝对无法做到。
简直就像丢失了自我……
「——唯一不同的是，亚瑟大概无法将‘自我’贯彻到底吧。毕竟，身为王的锁链，是比世上任何守则都更为沉重的东西。」
那晚梅林的话语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先前被他忽略的含义，此刻就像河底的石头般显现出来。
“所以，看到你就像看到登上王位之前的他，”贝迪威尔说，嘴角的微笑不知何时消隐无踪。“发生变化之前的他，奉献一切之前的他，被斥责不懂人心之前的——他。”
“王在登位前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贝迪威尔扭头看向漫天灰烬，不远处火舌吞吐大地，摧毁城市原貌的同时，亦赋予它一种残虐的壮丽。只是即使残留依稀的骨架，也再难想象这座城市之前的鲜容。
“我不知道，”波尔斯听见铂金色发的骑士说，“但有件事可以肯定。”
“什么？”
“是梅林将他变成了这样的亚瑟王。所以，我决不会原谅他。”
四周黑暗如水下，唯有她笼在惨白的微光中。王后的脸庞疲惫如败破的花朵。他看着她的嘴唇飞快开合，却只能听清只言片语。
「我们没有……请相信……我们……」
他感到她的手指如惊恐的海藻缠上胳膊，想要摆脱却始终不能。黑发女子哀求地看着他，带着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急切。
「拜托你……我们……」
她的指尖冰冷得绝望，这温度使他模糊的头脑冷却下来，思路逐渐变得清晰，仿佛在浮向水面的过程中逐渐成形的气泡。
她身处困境，她无路可走，她在向他求助。
他熟知她的品行，他是个骑士，他应当帮助一切弱小之人。
「我相信你们，我将为此而战。」
这念头仿佛一束光照亮了他们身处的黑暗。他的胳臂坚实而有力，他的剑在手中具有了温度。
……他的剑掉落在风中。
那支枪穿透了他的胸膛，痛楚还未及闯入感知，灼热的心脏只能感受到金属的冷凉。
「你不该与我为敌，波尔斯爵士。」
他的对手说。那声音还很年轻，带着惊讶与……一丝仓皇。
「要你管，小鬼。」
他吐出一口血沫。
那支长枪猝然无情地拔出，暴烈的血花溅上半空，身躯沉重地落入尘土。
与此同时，穿心刺骨的疼痛终于降临。
在失去意识前，他努力抬起头想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即使深藏于重重盔甲之下，唯有双眼，无论如何必须暴露于阳光之下。
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碧绿如他的王上。
在醒来的前一刻，黑发的骑士发出不成形的喊叫，穿透了他陷入的黑暗。
年轻人凶猛地闯进看似悠闲的工房。在他被魔术结界揍成熊之前，梅林及时撤下了防护，随后便被一把揪住了衣襟。
“那种梦境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管你把它放进我的脑子是想干什么，都给我停手！”
“先松开、松开啊——喜欢男人的是亚瑟不是我，我可不想被误认为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再用那种不正经的调调糊弄我你就完了——波尔斯的气场如此表示。感受到危险的魔术师咂了一声，投降般地举起双手。
诉说始末花去了很久，或者只是在波尔斯的概念中过去了很久。他的意识有一半还沉在梦境中，尚不能清晰地分辨时间。
“那双眼睛，是绿色的。”
最后终于讲到了结尾，他喃喃道，感觉力气已经用尽。
“我周围的人里，只有王有那样的眼睛。”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微的钝响。梅林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温暖的白雾欢腾地向空中逸去。
“……谢谢。”
将那杯水一饮而尽后，他终于感到完全回到现实的安定，目光脱离桌布的瞬间，才发现自己此前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
“那不是亚瑟。”
梅林开口说。
“是谁？”
“现在你还没有遇见。”
“那代表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它们将会在未来的某天发生吗？”
最后的几个字令波尔斯深感羞愧地颤抖着，他却无力阻止。
“那是一种‘可能’的未来。如果做出了某些特定选择，那样的情景就会降临。”
“我梦见王后向我求助，”波尔斯低声说，“我听不见她说的话，但她的确在向我求助……如果我答应了她，就会走向那样的结局吗？”
“没错。”
他失神地望着前方。即使杯子已经全空，残留在杯壁上的热气仍然袅袅升腾，仿佛向四面八方逸散而去的诡谲枝杈。
“为什么将那样的情景放入我的梦境？”
“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想看看给予相似的选择，你是否会和那孩子做出一样的决定。”
仿佛喝下的水在胃中的热力冲到了头脑，他猛然发怒起来。
“所以，一个人临死的场景在你看来是可以随便放进他梦境的东西？在你眼中一个人只是可以拿来做实验的道具？”
他喊叫着，心中却知道真正恼怒的并非是这层原因，刚才充其量只是将那种焦躁而矛盾的情绪发泄出来罢了。
王后得救，和自己的死，必须选择一个吗……
“换一个角度看，那也能提醒你规避未来的风险。只要作出相反的选择，不就能避免落到那样的结局了吗？”
银发的先知冷静地说，深蓝眼眸不见丝毫波澜，不知何故，波尔斯感到几分寒意。
“你的意思是，要我拒绝王后的求助？”
“嗯。”
“那她会落到怎样的境地？”
那双深色的眼睛看着他。
“你想知道吗？”
看见那样的神情，波尔斯像被寒雾笼罩般全身绷紧起来。
“……现在不想。”
“……啊啊，明白了。”
魔术师漫不经心地应和了一声，抱起双臂。
那样平静，面对极致的激烈与冲突，也可以漠然置之的神情。
他曾在为了摧毁撒克逊人而烧毁城市的亚瑟王脸上，见过的神情。
然而两者又似乎有微妙不同。如果说王的淡漠像刻意压制的水面，投入足够分量的石子便能搅起波澜，那么眼前梅林的淡漠，就像从根底被冻结的河面，即使再用力地踩踏，也无法撼动分毫。
「——是梅林将他变成了这样的亚瑟王。所以，我决不会原谅他」
贝迪威尔曾那样说过，而现在目睹这一切的他，毫不怀疑。
梅林一手造就了那样的王，并不奇怪。某种意义上，或许整日笑着的梅林是比端严的王更为无情的存在。
是因为梦魔血液的关系吗？即使再摹拟人类的情状，也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的情感吗？
波尔斯叹了口气。
现在无论怎么指责魔术师，他大概也不会真正理解。
“我要回去了。”
他突兀地说。梅林发出有些意外的声音。
“这么快就冷静下来了？虽然觉得你像亚瑟，但现在看来你倒更稳重不少嘛。”
“事关自己的死亡，即使是梦魔，也可以理解‘需要时间想想’这种情感吧？”
他冷淡地说，梅林收敛起松散的神情，目光首次浓重聚焦在他身上。
“贝迪威尔那孩子，和你说过些什么吗？”
他不想再在这里拖延下去，于是只摇了摇头，便走出了工房。
不知是否他那次气势汹汹的拜访起了作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波尔斯都没有再做过那场梦。
王回到王城，长久的分离使他与王后的关系趋于缓和。少女拎着长裙欢快地跑下石阶，因清风和跑动而散乱的黑发被王的手指温柔卷起，别到耳后。
阳光重新造访卡米洛的每一处角落，笑容重归所有人脸上，蜂蜜自游吟诗人的琴弦上滴落。日子再次回归之前完美无缺的姿态，没有人怀疑，再来几次战役，就可以永远将撒克逊人赶出阿尔比恩，使这样的幸福一直持续下去。
……除了波尔斯。
睡梦中的他不再被莫名的景象打搅，清醒时的他却每日都在为那注定的结局而焦躁。
如果向困境中的王后施以援手，他就会死去。魔术师将这点说得很明白。
如果不施救呢？
想起那时缄默的深色眼睛，波尔斯难以想象连梅林都闭口不言的结局，会是何等惨状。
骑士有责任救助身处困境的女士，但是，若要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这与战场上的责任截然不同。在战斗结束之前，即使敌我力量相差再悬殊，仍然无人能够断定他是否会埋骨此地。他仍然能在走上战场前，同友人举杯痛饮，做下胜利归来的约定。
而这次的责任，代价则是注定的死亡，毫无回转余地。
波尔斯自问，如果知道注定葬身在下一场战斗中，他是否还会有勇气洗刷爱马，擦拭盔甲。
他不知道。
如果有人能够交谈、商量的话……
「——想看看给予相似的选择，你是否会和那孩子做出一样的决定。」
亚瑟王，他想，亚瑟王当时面临了怎样的选择，又做出了怎样的决定呢？
他当时下了怎样的决心，才令他的老师迷惑至斯，以至于不惜泄露神明的真言，在另一个人身上重现这样的情景？
如果可能，波尔斯并不想同王谈起这件事。然而许久之后，重负依然没有减轻丝毫。于是某个秋日的夜晚，在庆祝新近胜利的筵席上，他起身走进庭院，满心希望遇见正在寻找的人物。
王并不喜欢热闹，偶尔会以休息为由缺席这样的场合。今天也不例外。
在水池旁低头深思的身影，被月光赋予清辉之后意外地柔和，同战场上的他截然相反。
“波尔斯爵士？”
在思忖如何开口的间隙，王者已经叫出了他的名字。
“其他人都正享用橡木酿造的美酒，为何你在这里？”
“我的酒量很差。”他如实回答，“您没有去王后那里吗？”
他并未预料到无心的问话会引发一阵尴尬的沉默。年轻的王者裹了裹披风，又往池中丢了一把鱼食才开口。
“……桂妮薇儿已经睡下了。”
他说道，金发垂落额前，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虽然期待王与王后已经重修旧好，但是，果然实质上还是没什么变化吗……
波尔斯感到手心开始潮湿起来。如果两人的关系一直如此疏离，那么王后将会陷入的困境，大概会与此有关。
“从宴席上离开，并不仅仅是不胜酒力的缘故吧？”
丢弃先前的话题，亚瑟王转而问道。
“是的——有些疑惑，希望能得到您的解答。”
他问得爽快，波尔斯便也回答得直接。
“我从贤者那里听说您曾面临艰难的选择。关于那时的情景，您的决定，以及做下抉择的原因，属下都想知道。”
本该是极其模糊的描述，金发的王者却立即领会要旨，低声笑了起来。
“梅林和你谈起过？真意外，还以为他谁也不会提。”
尽管这样说着，却听不出责怪的口气。
还是第一次见王这样说话呢，该说果然不愧是从小到大的师徒情谊吗——虽然被其他思绪纠缠，这个念头仍然在刹那间划过波尔斯的脑海。
“是的。恐怕我正面临和您相似的处境，王上。”
这句话令亚瑟王敛起笑意。
“梅林借由梦境向你透露了未来吗？”
“是的。”
“既然这样……虽然并不明白他的初衷，不过，看来他认为将那件事告诉你也并无关系。在拔出石中剑之前，他给我看过一个梦境。如果就此登上王位，会有怎样的结局，统统给我看了一遍。”
梦境，结局。
听到如此相似的情景，波尔斯的呼吸一滞。
“因着那顶王冠的缘故，我最后会染上深重的鲜血，背负着罪孽，在极其凄凉和悲惨的处境中死去。梅林给我看了那图景，然后问我，是否还要拔起剑。”
仿佛心脏被突然紧攥住，波尔斯说不出话来。
“然后……呢？”
勉强从齿缝间挤出，他嘶哑地问道。
“然后，还是作出了他预料中的选择。拔起石中剑的时候，一直听见那家伙在后面哎呀哎呀地叹着气呢，但是如果回头的话，明明可以看见骄傲得不得了的表情吧。”
将走向破灭的命运，像一段愉快回忆般诉说出来，王者再次泛起笑意。
“为什么？既然看到了那样的结局，为什么还——？”
为什么这个人，能够如此轻易地选择死亡呢？
“在梦境里看见的不仅有自己临终的场景，在那之前，还有许多人在阳光下欢笑的模样。那是我执政后会带来的。如果能使那么多人幸福，死亡好像也没那么糟。”
通透，明亮，燃烧坚定信念。尽管此刻沐浴的是月光，王者的眼睛仍给他旭日的观感。
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高文关于“王就像太阳”的宣称，尽管此前他一直抱持质疑。
“虽然如此，您就不曾犹豫过吗？”
王者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面。
“实际上，说对那样的命运不感到一丝痛苦是假的。我曾经蹲在自己垂死的幻影面前，想着这样的落幕，之前一定会忍受相当的折磨吧。但同时我也明白，如果最后不去拔剑，自己一定会极其后悔，那种痛苦一定会比死亡更甚。”
他垂下头，眼眸便在阴影下变深了，近乎墨色。
“因为成为王，带领不列颠到辉煌的境地，那是我从有记忆起便一直抱持的愿望。即使是一分一秒，也不曾放弃过。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死亡，却无法想象抛弃了那个愿望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所以，我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作出选择而已。”
亚瑟王看着他，尽管视线是自下而上，仍令他有被俯视之感。
“波尔斯爵士，你有那样无论何时，都不能放弃的东西吗？”
他闭上眼沉默了片刻，一瞬间仿佛又嗅闻到了那个肮脏不堪的窝中的恶臭。
被变成猎犬的那段日子，尊严被狠狠践踏粉碎，在饥饿时不愿向摩根求食，便抓扑鸽子与野鼠硬吞下去，实在无法忍受生腥的气息时，便在熙攘街头逡巡，渴望路人会偶尔抛下残余的食物。
那时恐惧着，厌恶着，曾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期望能有一个人将自己从这样耻辱的境地解放出来。就算即刻死去，也能以“人”的身份结束生命。
所以在看到那些被伤害、羞辱却无能为力的人时，就像看到昔日的自己。即使是自己的兄弟身处险境，但有更弱小、更惊恐的女孩同时遇险，也依然遏制不住地，会首先向后者施以援手。
纵使被讽刺，讥笑，也不会更改。
“我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保护那些弱小之人。孩子，女人，老者，只要他们身处困境，渴望救助，我便以骑士的身份保护他们，冒死犯难也在所不惜。”
亚瑟王微微睁大双眼，大概也想到了猎犬骑士的那件轶事，随后看着他，目光沉稳下来。
“虽然并不明白梅林给你看了怎样的梦境，不过，你一开始就做出了选择。”
这样说道。
当莫德雷德为了王后不贞的证词，向他掷下冰冷的手套时，波尔斯知道这就是最后了。然而他拾起它，脸色镇定一如往常。
“被打得鼻青脸肿时记得别哭啊，小鬼。”
听到挑衅便恶狠狠瞪过来的那双眼睛，即使暴戾，却还未染上杀意。大概莫德雷德也不会想到自己全力的一击，会足以夺去一名精锐骑士的性命吧。
想来真是耻辱——会死在一个连杀人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熊孩子手下，如果可能的话，波尔斯还是希望自己死得更英雄些。但是人没办法总是选择自己的命运，即使亚瑟王也不能，不是吗？
这样想着，眼看莫德雷德冷哼了一声转身走远后，他也转身，最后一次穿过王宫的走廊，然后，发现银发的贤者正靠在门边上等着。
“还是答应了和莫德雷德的决斗？”
“骑士应当维护一个被凶徒威胁的女人，何况那是王后。”
“你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吧？”
波尔斯哼了一声。
“拜你所赐。”
“果然无论怎样分歧，都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梅林喃喃道。他听不懂其中的含义，不过此刻也懒得去理解了。毕竟生命只剩下一天，他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事去做。
“当你死去后，他们便会采信莫德雷德的证词，王后的名誉仍然无法挽回。”
魔术师以平常的口吻说道。
波尔斯拿不准这是不是预言。但这样的发展太过显而易见，并不需要窥见未来的能力。在莫德雷德说出“王后与兰斯洛特有私情”时，众人脸上暧昧的神情，已经为两人的命运作下判词。
“所以，会后悔吗？即使做到这种地步，也守护不了王后。”
哈，给亚瑟王设下那样梦境的可是你啊……
“难道你没有即使知道结局，也一心想守护的人吗？你后悔过吗？”
梅林没有应答，只是眼眸柔和了一瞬。波尔斯笑了笑，从他身边穿过。
“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梅林在身后突兀地说。
他没有问那是什么，相反，思绪中浮起数年前银发的贤者将自己从猎犬变回人形，而后谈起他有个学生时，毫不自知地露出笑容的模样。
“你知道，我之前认为你是个无情的存在，觉得梦魔大概很难理解人类的情感。”他说，“但是……”
当那支枪贯穿他的胸膛时，刺破血肉的冰冷触感，与梦境中的别无二致。
在失血的身躯滑落尘土之前，波尔斯看见了莫德雷德的那双眼睛，碧绿如阿尔比恩的森林。那么像王，又一点也不像。
“你不该与我为敌，波尔斯爵士。”
莫德雷德的声音中尚带着仓皇。杀死了他，亚瑟王会如何看待自己呢——然而已经冷却的血液不会再温热，已经破碎的心脏不会再跳动，就像已经刻下的因果，不会更改，无法扭转。
“要你管，小鬼。”
他想扭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然而已经没有力气这么做。
“王后会被处以火刑，”莫德雷德惊慌地说，“王会相信我，处死那个不贞的女人——如果你死了，你就无法继续保护她！听见了没？你不能死！你死了，王会怎么看待我！”
是啊，即使死去，也无法挽救王后的名誉——然而垂死的骑士听着决斗场边纷乱的脚步声，并不觉得这条性命抛却得有所不值。
他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战死，相比之下，结果虽然令人惋惜，但并不那么重要。
有人喊着他名字，然后波尔斯感到有什么人半跪到他身边，金发垂落到他的脸上。
“波尔斯爵士！”亚瑟王急促地说道，“已经知会了医师，请坚持住！”
印象里除了贝迪威尔要冲回火中那次，再没有看见王这样失态——该感到愉快吗？毕竟，这是他能得到的最后的慰藉。
波尔斯想笑出声，但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于是只牵动了一下嘴角。
他的时间不多了，而现在，还有另一项更重要的事情。
“王上，”他轻声说，“很遗憾没能维护王后的名誉。”
亚瑟王摇了摇头，大概说了“先不要想那些”吧——他的听觉正在失灵，很快会连说话的力气也一并失去，他必须赶快。
“但我已尽力守护了自己坚持的东西，所以，看到这个结果，并不后悔。”
一字一句地，他勉力说着。
虽然最初梅林是为了帮亚瑟王获取“助力”而将自己解放，但看到他的个性与结局意外地和学生相似时，魔术师大概就开始筹划这一幕了吧。
借由梦境泄露未来，告诉他亚瑟王也有着相似的命运，都是为了让他这一天，在这里，对王说出这些话。
在不违背命运女神写定的剧本的前提下，仅仅多留几句遗言而已，算不得严重的改动。
被当枪使的感觉并不痛快。但看在是为了王的份上，姑且遵从。
“所以，如果您也有一天发现无法拯救想要守护的东西……”
其实即使不特意拜托，他也会对王说出这些话语。
“也不要后悔。您，依然是伟大的王。”
视线模糊了，昏暗了。他已看不见王用怎样的神情来回应自己。
如果那番话能像梅林希冀的那样，被王接受就好了啊——不过，那是贤者该操心的事情，自己的任务，已经在这里结束了。
烧毁城市的王，重建卡米洛的王。
利剑染血的王，给池中鱼温柔投食的王。
不近人情的王，给迷茫之际的他解惑的王。
即使看见了破灭的结局，依然为了子民而一往无前的王。
就像即使时光倒转，您也依然会选择拔起剑一样；我也依然会来到卡米洛，宣誓做您的骑士。永无暌违。
“我很感激，自己曾为这样的王战斗过。”
在灵魂收归大地的前一刻，最后从波尔斯嘴唇逸出的，是对他自己所说的话语。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间章·波尔斯的梦境（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