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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七章 ...

  •   “今晚麻烦你就留在这里,将一切都好好解释清楚吧——关于这次重生。”

      她如是说,右手仍然压制在门板上。梅林若是执意要溜出去,即使借着魔术也势必要弄出不小的动静。大厅里的觥筹声隔着石墙传来,她料定他不会冒险。

      “啧……”

      对视良久,终于是魔术师先移开目光,就势扬起一边眉毛。

      “今晚到底也是你的婚礼,你不觉得可以谈些更有趣的话题吗?”

      “又不是第一次结婚了。”

      她板着脸回答,抓住梅林的胳膊,将他押回椅子边坐下。

      “自从登上王位后,学生已经很久没有向老师请教了,这次就请您好好解惑吧。”

      他的肩膀缓缓垂下来,看着她的双眼毫无表情。有那么一瞬她想起望着箭矢射向自己的灰隼。然而下一秒魔术师便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开始极不雅观地挖起耳朵。于是她不再深想,权当一切只是疲惫之下看错了而已。

      “你发现了什么,亚瑟?”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能看到一些‘还未发生’的事情。”

      “这么凶猛地堵住我,不会只因为那几个片断的。还有其他事情早就令你迷惑了吧。”

      她定定看着他,就像要用目光而非言语问出答案。

      “一开始,在比武场见到高文和兰斯洛特时,我竟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直到凯介绍。还有,那次在山上见到战斗的贝迪威尔时,我觉得自己应当难过,毕竟最后见到他是在那种情况下——但是什么情况呢?我记不起。”

      她抬眼望着梅林,“我记不起贝迪威尔上次的结局。”她说,“凯的结局,你的结局,所有人的结局,我都记不起来,只记得最后王城的毁灭。”

      “……是啊,你只会记得不列颠。”

      “除了结局,关于前一次的历史我也只能想起零碎的片段。不打算解释一下吗?为何经由你的手而重生的我,记忆却是缺失的。”

      他躺在椅上,就像窗下一团灰白的影子,给出的答案同身影一样模糊。“你心里对此应该也有猜测了吧。”

      “你说过,‘奇迹需要代价’,那么这些记忆,是被作为重生的代价支付了吗?”

      “这样说的话,大致也没错。”

      “但为什么拿走的多半是靠近结局的记忆?”

      “谁知道呢,也许是世界故意加诸你眼上的迷雾。毕竟命运不可能被轻易打乱,即使给予你重头再来的机会,也会设法让你不自知地走向原来的结局吧。”

      合情合理的解释。然而总有种异样感觉梗在心头,就像聆听的乐章突然漏了一拍。

      “那时你还说过,作为代价的会是我最珍贵的事物。莫非那些记忆当中,有比我的国更贵重的东西吗?”

      “你该比我更清楚自己最看重什么。就算拥有隼的眼睛,我也不可能完全看透人心呐。”

      “你记得所有人的结局吧?”

      “即使通晓天命,也不能随意透露看到的景象。这点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亚瑟。”

      话题被他接二连三搪塞过去,阿尔托莉雅皱起眉头。先前在书房中望着他时的那丝游离感再度回来纠缠,像血肉间横生一根隐刺。

      她从未看透过自己的老师。事实上,普通人能与这只廉耻与岁数成反比,说话神棍,节操成谜的大龄梦魔思维同步才怪。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的尊重——这尊重与她给予其他臣下的全然不同。师徒之情掺杂君臣之谊,理应为他们增添双倍的亲密与信任。在所有人中,唯有他从未向她宣誓忠诚。她也从未向他索要誓忠的诺言,因为长久岁月赋予的信任如此坚固,并不需要额外的誓言证明。

      她原本期望这样的信任是双向的。阿尔托莉雅望着慢悠悠晃荡摇椅的梅林想。她的沉默无非是想宣告,无论她是否能理解他的本质,无论是否有誓言约束,那份信任都不会动摇。因此梅林对她有所隐瞒才令她如此不快。没有得到相同的信赖呢——这样想道。

      那便更要追问到底了,无论从什么意义而言。

      “原来扭转时光这种事也能做到吗,梅林?”

      想要换个角度享受壁炉的温暖一般,仰靠在椅背上的魔术师背过脸去。

      “当然,我毕竟是整个岛上首屈一指的贤者~”

      “你想要掩盖什么的时候,就会看向别的地方呢。”

      仿佛刻意填补对话的空白,燃烧的苹果木在壁炉里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如果只是单纯的时光倒转,那么我对一些根本不曾发生的事的既视感,就说不过去了。”

      埋葬桂妮薇儿前的预感,在墓前弹奏竖琴时不合理的熟稔,婚礼上见到“王后”时,便知道那是梅林而非使魔的身影——所有这些在数日内连续出现,超出巧合所容许的频度。

      “我没有预见未来的天赋。所以那些记忆,只能是已发生过的事实。”

      她希望梅林能否认。然而对面没有传来任何应答,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口中泛起苦涩的味道,也是因为将要说出的推测吧。

      “这样的重生,恐怕我经历过不止一次——是吗?”

      除了虚虚实实的“既视感”,她没有任何事实可供印鉴,称其为推测都显得过火。与其期望他回答,被付之一笑的可能倒是更大。

      然而她就这么说了出来,仿佛并不是第一次向他询问这问题,得到过他肯定的回答。

      “这次,比前几回都早得多啊。”

      他叹着气这样说道。

      “果然亚瑟就是亚瑟,无论重来几遍,那些事也照样瞒不过你。”

      阿尔托莉雅屏住了呼吸。

      梅林终于看向她,那眼神已经无关疲惫或调笑,正如他的名字那样,闪着同隼一般锐利的光芒。

      “这确实不是你的第一次‘重生’。之前,还有过五次。”

      担心的事实得到确证。呼吸突然在鼻腔中变得灼热,跳跃火光一声一声敲击她的眼球。阿尔托莉雅轻轻晃了晃脑袋,听到自己说:“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前几次的经历,你并不记得,也不会对这次产生什么影响。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前几回,结局是怎样的?”

      她终于将害怕的问题问出口,在听到答复前就已经确知了答案。

      梅林的声音同那天剑栏上的风声一样遥远,仍然一字一句清晰灌进耳朵。阿尔托莉雅低下头,额上的重量摇摇欲坠。

      “为什么?”她喃喃道,“为什么即使从头再来,我还是会让不列颠踏入同样的死路,不是一次,而是五次?”

      刀刃的腥气漫到她鼻下,绝望苍凉的手指扼住她的咽喉。橙色火光融成见证毁灭的天眼,灼烧她的脸庞。

      “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她将手背抵住额心,双眼同声音一样空茫。“是讨伐兰斯洛特吗?是连年征战吗?是被摩根抓住吗?……不对,前几次,我想必都试过了不同的选择。”

      “亚瑟——”

      “无论我怎么做都会导向那个结局的话——是我不该成为王吗?”她执意问道,剑栏的落日在眼膜上寂静燃烧。“错误的,是我存在本身吗?”

      “到底是哪里错了?”她死死抵住自己的额头,“我必须想起来——为什么给予了我重来的机会,却要夺走记忆?梅林,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每次都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就是无法改变结局!”

      手指深深地嵌入皮肤,留下不甘的紫色印痕。椅子吱嘎一响,然后阿尔托莉雅维持着被他抓住手臂的姿势,抬头瞪视着银发的贤者,鼻间仍然缭绕终末之战的血气。

      “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所以一开始才不告诉你。”

      梅林再次叹着气说道。

      对无能自我的愤怒灼烧着血管,她费了一番力气才扭头掩住眼中的火焰。

      “我失去了那些关键的记忆,可是你记得一切。”她说,“在我一次次将不列颠领向死局时,纵然这是王的责任,但知晓一切的你为什么都不曾阻拦?”

      “我是魔术师,阿尔,有些规则必须遵守。”

      “而你还是我的谋士。”她冷冷地说。

      他们互相瞪视着,近得足以看见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然而她觉得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下一秒就要滑落到遥远深处。最后梅林放开她,退了一步。

      “那么,请听我解释。”他若无其事地说,“王上。”

      睫毛重重地刮擦过眼下。她点了点头。

      “我不曾指正你,是因为侍奉的君主在我眼中并没有犯下过错。至少,我无法作出比她更好的决断。”

      “可是如果我不曾作出错误的选择,为何还会使国家灭亡?”

      “它并非因你毁灭,而是自己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终结。”

      “什么意思?”

      “嘛——这片土地,想要这样的历史,仅此而已。”

      她瞥了他一眼,思忖着他进房间之前喝了多少酒。“听起来真是相当辉煌的历史。”

      “你也这样想吧?像落日一样悲壮的终结呢。就算陨落之后,也能留下尊贵的星辰供诗人永远吟——”

      “梅林。”她将手按到剑鞘上,“调笑也要有个限度。如果只是为了试探我发怒的底线,我不介意用你送的东西展示一下答案。”

      他忽而笑了,眼底积聚疲惫的暗影。

      “调笑吗——那已经是最大限度的真实了。”

      剑刃在她的手指下蠢蠢欲动。阿尔托莉雅不得不再三提醒自己,新婚之夜亚瑟王在王后的床边追砍老师,第二天卡米洛会有什么样的传言,才能维持勉强的平静。

      “‘这片土地自己选择了结局’是什么意思暂且不论,若是如此,无论我有怎样的作为,不列颠是不是都注定灭亡?”

      他的脸上第一次掠过几分犹豫,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吞下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

      有什么不对,非常不对,隐没在丢失的记忆中,埋藏于他的话语之下。与其说是沉思的结果,不如说是名为“直感”的能力使她确信这点。

      “你没有说出全部事实,梅林。”她削砍两人的距离,令他不得不又后退了一步。“告诉我上一回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片土地自己选择了毁灭的说法,不能让我接受。”

      这次的沉默比前度的中断都更为长久。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并没有在看她。那神态比起沉吟的焦灼,倒更接近回忆之际的空茫。

      之前的轮回里,自己也曾这样逼问过他吗?

      “有些事现在还无法清楚地向你解释,但我没有欺骗你。”他缓缓说道。“不列颠的毁灭并非你的错误所致。即使质疑我的说话信用,你对子民也该有点信心。‘亚瑟王不曾有过错误的决断’——诗人们那样传唱,即使国灭之后,也不曾有人驳斥。”

      阿尔托莉雅不耐地向壁炉走近了几步。她从未怀疑他欺骗自己,只是对他总是有所隐瞒而耿耿于怀。事情本可以简单得多——但她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知道就这点继续追问只会令谈话落向更加难以控制的方向。

      因此她变换话题,一个原先毫无疑问,却在刚才的谈话中被动摇根基的问题。

      “如果我不曾犯错,那么安排我重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从来没说过这场重生是为了改变命运,那只是你自己的揣测罢了。”他抱起双臂,眼睛不冷不热映着壁炉的火光。“你记得自己死前,曾经回应过某个‘存在’吗?”

      那个存在——

      黑色浊云在地平线上翻卷,偌大战场只剩了她一个活人。她用剑支起垂死的身躯,踩着冰冷的鲜血,指着神明之名嘶哑地呼喊某个声音的降临。

      “那时候,‘世界的意志’想以获取圣杯为条件同我结下契约,满足当初拔剑时,让一位更出色的人执掌王位的愿望。作为代价,我要成为英灵。”

      梅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所以赶在契约真正缔结之前动用了这个术法,让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完成。”

      “等等——你是说,所谓的时光倒转,只是为了不让我结下契约?”

      “有什么疑问吗?”

      虽然目的与她预想的不同,但手段正顺应她的心愿。阿尔托莉雅不想就这个问题与他争辩,只是问道:“那时候你也在剑栏吗?”

      虽然她已经忘了梅林上回的命运,但仍然隐隐有违和之感。

      “就算不在又怎样。别用常理来忖度魔术师。”

      “……”

      “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

      他突然不客气地斥责道,看着她的神情仿佛只要手头拿得动,就会把从小到大罚她抄过的书一起拍到她头上。

      “那可是连死后灵魂的支配权也要一起交出去的黑心契约。为师费了十年的心神,头发都白了这么多,结果就教出你这样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笨蛋吗?”

      “你的头发本来就是白的吧。”

      他无视了这句话。

      “总之,虽然也不是头一次见阿赖耶识骗人当免费劳工,但把手伸到我这里就没法坐视不理了。”他又哼了一声,“哪怕是世界的意志,也别想从我这里白赚一个学生。”

      “所以前几次轮回的失败并非是因为不列颠灭亡,而是因为我在剑栏之战后,都想要缔结契约吗?”

      “没错。”

      她怔怔地消化了片刻。

      “离结局还很遥远,”他将语气放缓了说道,“你有充足的时间放弃那个念头……”

      “我明白。”她低声说,“如果这回我能改变不列颠的命运,那就无需同世界交易。我们的意愿是一致的,梅林。”

      “亚瑟——”

      他开口,然而并没有下文,她听见他叹了口气,抬起头却只望见他走开的背影。“今晚就暂且到此为止吧。你应该也累了,早点休息。”

      “等等。”

      疑问仍像暧昧的影子一样逡巡。她与梅林几乎日日相见,然而能“抓住他”的机会少之又少,很难再遇到像今晚这样他愿意吐露真相的时刻了,不能就这样放任离开。

      “如果你记得所有循环的结局,告诉我,杀害桂妮薇儿的凶手是谁?”

      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答。

      她正要追问,然而看清梅林正走向角落的床铺时,阿尔托莉雅本能地将手按到了剑鞘上,暂时转移了注意力。

      “这是什么意思,梅林?”

      “刚刚说了啊,休息。”

      对她的戒备视若无睹,梅林变回了婚礼上王后的样貌,金发披散,一双绿眼睛干干净净扫过来。她的手指不由从剑上松动了几分。骑士应当温柔对待女性……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唔——”金发女孩想跳上床铺,然而宣告失败,最终爬上去后痛心疾首看着她。“你太矮了,亚瑟。”

      这句话将礼仪顾虑一扫而空。阿尔托莉雅大步穿过房间,瞪着那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这是我的房间,梅林。”

      女孩一脸认真。“今晚也是王后的房间。”

      “为什么你要留在这里过夜?”她按了按眉心,最终忍无可忍。“如果担心被发现王后不在卧室,叫使魔出来就可以了。”

      “出不去啊。”梅林不以为意地指了指门外。“无论变成谁的模样出卧室,被外面那群醉鬼看到了都会有麻烦,除非变成王后或者你,但只出不进也会引起怀疑——再说,你到底有什么好害羞的,明明和女人睡一张床的事早习惯了吧。”

      “这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梅林。而且你到底为什么能毫无心理障碍地自称是女人啊。”

      “你自称男人的时候也很溜嘛。”

      “……”

      阿尔托莉雅深深吸了口气,与婚礼造成的疲惫相异的另一重疲倦感袭来。

      “即使这样,也请老师今晚回工房去——并不一定非要走门的不是么。”

      “亚瑟还真是冷淡啊,帮忙应付完婚礼就过河拆桥。”金发少女假装困扰地哀叹道,“那么,有什么问题就让使魔传话吧。”

      他打了个响指,等身的人偶从空气中现形。与之相对,少女的幻象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灰隼,用嘴简单地梳理了一下羽毛,随即展开翅翼掠过房间。

      飞出窗户前,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便像投入水面的石子一样浸入了夜色中。

      “等等——关于桂妮薇儿的——”

      疾步冲向窗户的速度及不上思维的变换,在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他转移了追问的焦点时,窗外的黑暗已复归平静,声音同目光皆无法穿透。

      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灰隼最后的目光如此言明。

      “又被逃掉了啊……”

      阿尔托莉雅微不可闻地叹息,合上窗扉,将壁炉旁最后一把柴木丢进去,苹果木的馨香在只剩她一人的房间弥漫开来。

      为什么梅林就是不愿说出真相——是她不够强大,心无旁骛,难以面对破灭的根源——或者,连续数次目睹她的失败,他还愿意以谋士之身留在她身旁,已经是极限了。

      亚瑟王不懂人心……

      阿尔托莉雅吹灭蜡烛,爬上床躺到一言不发的使魔旁边。黑暗从窗口席卷入室内,潮水般堆积在她胸口。

      前几次自己是否也对着空了一半的枕席辗转反侧,半跪在剑栏的自己,眼中的夕阳是否会映出双重的绝望。

      她让这样的结局又重复了五次。

      知晓自己曾数度犯下同样的过错,似乎负罪感可以更浓重,至少,不曾到压碎心脏的程度。或者这才是理所当然呢——她比自己的大多数骑士活得都更长,至少活到了最后一战的终末,罪人总是活得更为长久的。

      不是你的错——梅林抓着自己的手腕说,但他不曾看见那时如同鬼蜮的卡米洛。对同僚挥下的刀剑有多轻,飞溅上脸颊的血有多重,王冠从她头上落下,轰然如——

      “对不起。”

      她喃喃道,分不清是对桂妮薇儿,还是对脚下沉默的土地。

      骑士们畅快痛饮的喧闹声隐隐传来,隔了一截木门,几世轮回。她凝神分辨着各人的声音,直到门外也归于平静之后许久,才在黑暗中默然闭上双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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