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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间章·波尔斯的梦境(上) ...

  •   在失血的身躯滑落尘土之前,黑发骑士眼前闪过的不是那支夺去他性命的尖枪,而是它主人仓皇的眼神:惊讶,难以置信,就像面对太过轻易破碎的岩石。
      因为他自己也同样缺乏面对死亡的实感。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去,却没有不舍,没有悲伤,仿佛见过这场景,仿佛之前就已经死过一回,如今代替他被那尖锐金属刺穿的,只是一具依线而动的人偶。
      是这个缘故么,血液汩汩而流,却感觉不到痛楚。仓促跑动的脚步声,有人喊着他名字,然而他恐怕已经无法等到“他”到来。
      没关系,他想张口说,告诉“他”,安慰“他”。没关系,这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你不是第一次见到我死去,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甚至你看见的我,也并非真实。
      这只是循环往复的幻象中,一缕微不足道的烟雾罢了。
      或许极为荒诞,然而在灵魂收归大地的前一刻,他是真切地,如此相信着。

      波尔斯醒来了。
      他常做这个梦,不知为何。自己明明还是应该憧憬未来的年纪,却总是梦见终结。
      然而他依稀记得梦中被杀死时,心里意外地安宁,因此,无法简单将其判定为噩梦。
      血味仍然残留在他的鼻尖,真切得仿佛刚刚亲身经历那一场生死之战。他皱了皱眉头,想要抚摸胸口,确认那里并没有被真正贯穿——然后,就在此时,觉察到了身体的变化。
      覆盖身体的已经不再是柔软的毛皮,而是人类的肌肤。
      这个事实如闪电般贯穿了他的脑海。波尔斯从地上爬起,难以置信地,一再确认着。
      他变回了人。
      是摩根突然大发慈悲了么——这个可能被他迅速排除。她最近正忙于为妖精铸造一把剑,应该无暇注意到他。然而不是她的话,还会是谁呢?
      他想得入神,当那道影子无声地落在他面前时,也没有立即察觉。
      身为猎犬时,他能轻而易举地将鼻尖或耳朵凑近地面,在敌人来临前便获知他们的气息。然而现在他失去了敏锐的感官,以致终于注意到站在面前的人时,他悚然一惊,却已经错过了逃离的时机。
      “你是谁?”
      他问道。数年未曾言语,舌头早已迟滞,因此这句话便成了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
      男人没有回答,他折下一大丛蝎子草,然后波尔斯来不及看清他做了什么,下一秒自己突然身上一沉,披上了笨重麻布。他抬起头,看见那个人冲他微微一笑。
      “材料粗劣了点,不过我想不会比之前的皮毛更扎人。哪?”
      波尔斯捉摸不透眼前之人的年龄。男子的头发银白如胧月,面容却仍同青年一般。然而他感觉到强大力量的蛰伏,除非天赋假以岁月,否则绝难企及如此程度。
      他知道高超的魔术师能够轻而易举地改变面容,使时间为之停驻。至少……他刚刚还在思考的那一个,便能做到。
      想到这里,尽管他已无法竖起毛,但还是打了个冷战。如果这个人也同她怀有一样的恶意……
      “你是谁?”他又问道,这次舌头的转动更加灵活,至少足以令人明白他的意思。
      “梅林——不过,你大概对‘安布罗斯’这个名字更熟点。”
      记忆里女巫愤怒诅咒的名字划过脑海,他悚然一惊。看见他的神情,梅林苦笑了一下。
      “看来她的恨意果然很持久……把你从她那解救出来,大概要被加倍讨厌了吧。”
      对于我这样的美男子来说实在令人伤心呐——眼前人乱七八糟地说着,但之前的关键字被他敏锐把握,令他睁大了双眼。
      “是您解救了我?”
      “当然。整个阿尔比恩能解开摩根诅咒的人,除了她自己,大概就只有我了吧——不过,得向你道个歉。当初摩根把你变成猎犬,我多少脱不了关系。”
      “你?”
      “我正在辅佐的人,将来会需要你的助力。所以她才对你施以诅咒……以为这样就能妨碍,她看见的‘未来’,还是不够远呢。”
      他有些跟不上这个人的想法,唯一能分辨的是,是这个人将自己恢复人形,毋庸置疑。
      “您要我做什么,我都必然尽心报答。”
      他站了起来,而后以尽量体面的仪态欠下身子,免得披在身上的麻布滑落。梅林挑了挑眉,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既然你有这份诚意——我有个学生将来要过十五岁生日,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礼物~”
      “您想要我帮忙挑选吗?”
      “不,你本身就足以作为最惊喜的礼物。”
      波尔斯突然感到一阵恶寒,身为猎犬时培养的警惕感使他拢了拢围在身上的麻布。
      “看起来好像有些害怕?没关系,我的学生绝~对是个正人君子,百分百的——所以一定会很喜欢像你这样的好孩子。”
      “如、如果您是指那种意思,请、请原谅我不能从命……”
      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眼前男子笑得如同看见田鼠的鹰隼,搭在双臂上的手指欢快地跃动着。
      “啊呀啊呀,现在的小孩子好像思想都很早熟呢。你说,我指的是什么意思啊?”
      “阁——阁下,如果您的学生喜欢的是男人……。”
      梅林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为奇怪,就像拼命想要忍住什么,然而这努力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便宣告失败。他弯腰抱住肚子大笑起来。
      “那孩子……哇哈哈哈~那孩子喜欢的当然是男人~哈哈哈……虽然有的话我还真想看看呢——不过,”他止住笑声,面上浮现的却是更为坏心眼的神情。“不过……我的确想要你将自己交付给那孩子,身体和心灵都必须保持绝对的忠诚哟~”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能愣愣地盯着他的双眼,突然有点希望自己还是猎犬的模样。如果还是原先的模样,跑起来也会容易些吧……?
      “啧,这种像幼犬一样的眼神……”
      仿佛被这般神情软化,眼前人恶作剧的神色还未褪去,却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候才觉得,出来确实很久了啊。”
      他喃喃道,然后像是怀念什么一般仰头望着月亮,眯起双眼
      ——现在可以趁机溜走。虽然对恩人来说很不厚道,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报答——
      “不用那么紧张。”
      突然而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行动。梅林一脸玩够了的无聊,耸耸肩膀。
      “只是要你三年后去卡米洛参加骑士遴选,成为那孩子的属下罢了。”
      那孩子的属下?莫非是什么贵族吗?不过这样厉害的魔术师,辅佐之人的确应该非富即贵呢……但是,不清楚那是个怎样的人,如果有一天会助他为恶……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梅林再度开口。
      “我向你保证,那是个值得你献上忠诚之人,无需担心自己的誓言成为奸邪者的助力。”
      他看着魔术师的双眼,见他敛起之前的轻浮神色,显得前所未有地认真。
      “我相信你。”他最后说,再度欠身行礼。

      即便心存疑虑,但波尔斯无意违背已经许下的誓言。三年后听说卡米洛将有拔剑的盛会时,几乎未加思索,便认定那就是践约之时。
      但是……他从未预料到将要献上忠诚的人,会是这副模样……
      波尔斯无言地看着被民众包围的新王——或者说,在回忆刚刚看见的身影。过于矮小的个头,使得那个人在第一波兴奋的群众冲上前去时,就已被完全掩住。
      身高暂且不论,他的面庞几乎同女孩一样俊秀。虽说单纯以容貌评断一位骑士的英勇是极为失礼的行为,但是——波尔斯按住了太阳穴,那种违和感始终挥之不去。
      这真的是个男人吗?
      他暗暗疑惑地想着。直到亚瑟王的骑士陆续就位,彻底将他对国王的最后一丝疑虑打消。
      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扎着双马尾的秀气青年,戴着一只红色耳钉,紫罗兰色的眼眸总是掩藏在低垂的睫毛下(从背面看上去的时候,他真的很想给他的辫子扎上一朵蝴蝶结)。
      面容俊美可称骑士之花的黑发男子,眉宇间总带着几分忧郁(看着他就忍不住想把他手中的刀剑给扔掉,让他拿着蔷薇与诗集从王宫滚到月下湖边去)。
      神情爽朗如正午日光的金发骑士倒是挺正常,只是身边总有两个局促不安的稚嫩少年,走到哪里都会粘着他(如果他们不是手足兄弟,他一定要上谏将这个变态赶出圆桌)。
      那个银发的魔术师……好吧,圆桌上没有他的名字,但总是站在王的身边。若不是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本可以显得颇有气势(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天这家伙是怎么将“去卡米洛当骑士”说得和“给我学生当男宠”一样暧昧的)。
      ……
      ……
      波尔斯感到额角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
      相较之下,王果然已经是最英武的一位了吧。
      这群人真的可以领导一个国家吗?
      然而出乎他意料,新生的王朝几乎是以雷霆之势横扫战场。被撒克逊人蚕食的土地,一寸一寸回归卡米洛的庇护之下。被连年动乱摧毁的民心再度收拢生发。整个王城仿佛萎败枝头重放的花朵,连带绿意浸透枯朽的枝桠。
      春回卡米洛,这几乎是奇迹。
      因为那个王,根本就是冰雪一样的人物啊。
      作为圆桌骑士,波尔斯有幸能与王并肩作战。即使鲜血染遍了王的长剑,也丝毫无损他洁净冷冽的气息,以至于转身杀进另一批敌群时,波尔斯会不自觉地松一口气。
      他见过更为恶劣的领主,然而没有一个像亚瑟王般,只站在他身边,就让人从心底拒绝靠近。
      并不是说亚瑟是个暴君,相反,在他统治下,卡米洛显现出前所未有的荣光。但靠近一个人的前提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与其说亚瑟王是一个人,毋宁说他是以借法术专为王位而生的造物还更令人信服些。
      对任何事都保持着精确的理性,将人的性命当作砝码,计算使天平倾向于“赢”的最小量值。即使是亲近之人,也可以为了战场需要而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派到最危险的地方。仿佛在他的思考中,根本没有分毫感情的位置。
      波尔斯承认现在强敌环伺的不列颠或许需要这样的君王,然而理智的选择从不等于情感的臣服。他无法强迫自己从心底热爱这样的君主,甚至,连认同或许都算勉强。
      如果他知道那时魔术师口中“可爱的学生”就是这样——波尔斯捂住了额头。能笑嘻嘻地用“那孩子”称呼亚瑟王的,大概也只有梅林一个人了吧。
      不愧是贤者。
      说起来,王虽然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面对梅林时倒是偶尔会露出没办法的神情。两人之前是师徒关系,这样王如果对他有所依赖,倒也是合情合理的——虽然波尔斯很难想象亚瑟王依赖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准确地说,想象亚瑟王流露任何同常人一样的情感,都是极为困难的。
      因此,那天波尔斯随着一众骑士,迎接异国的王后时,看见年轻的公主走下马车,倾城容颜因害羞的红晕而更加光彩夺目,他便在心里叹了口气。
      多么美的花朵,可惜就要被冰雪所埋藏。
      那晚卡米洛举城欢庆,整个王宫都在酒香里翻泡。醉醺醺的高文搭着凯,两人抱头痛哭单身狗的悲哀;喝高了的崔斯坦抱着竖琴摧残众人耳朵,与兰马洛克抱头痛哭为何世间花儿那么多,爱上的偏偏是已为人妇的那一朵;单单今晚卸下护卫职责的兰斯洛特和贝迪威尔发狠互灌,空了几壶后抱头痛哭争了那么久谁才是最有资格守在王门前的那个他,最后还是抵不过空降的那个她……
      ……真担心明天这国家还在不在……
      波尔斯感到一阵脱力,他的鼻子本就比常人灵敏,被浓郁酒味熏得头脑发晕,便寻了个间隙溜到庭院里。预期能帮自己冷却一下思维的水池旁,却已经被另一人所占据。
      波尔斯无言地望着银发的贤者。他正拿着一支钓竿等鱼上钩,看上去自得其乐。
      原本就不该预期这里还有正常人。
      掉头——骑士向大门走去,现在他觉得只有家里的床才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事物。
      “不去参加亚瑟的婚礼吗?”
      梅林在他背后开口问道。
      “我现在只想待在没有怪人的地方。”
      这样——他听见魔术师低声说,然后似乎微微笑了笑。
      “在亚瑟手下,的确会很辛苦。”
      “三年前让我来卡米洛时,你就料到这些了吧。”
      “哈哈……那孩子身旁都是些奇怪家伙,没有一个正常人的话会很不放心啊。”
      明明最奇怪的就是你——波尔斯咽下这句话,继续向大门走去。
      “除了那些,将你招揽到卡米洛还有一个原因,你和亚瑟很像。”
      这句话令他驻住了脚步。
      “将骑士的信条奉为圭臬,为了想要守住的东西可以抛弃一切,认准了就会走到底,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唯一不同的是,亚瑟大概无法将‘自我’贯彻到底吧。毕竟,身为王的锁链,是比世上守则都更为沉重的东西。”
      “真是无法决定是好是坏的评价啊。”
      “所以,你们未来的走向,该说是交叠,还是截然不同……”
      这句话触动了埋在他记忆中的一角图景。波尔斯缓缓转过身来。
      “贤者,”他犹豫着说,“你曾说过,自己能看到长远的未来。”
      梅林抬起头,那双眼睛的颜色在月光下变深了。
      “你想知道什么?”
      “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被枪贯穿胸膛,就此死去。那个梦……是不是……”
      梅林片刻没有开口,每一秒沉默都让他更加不安。
      “那个梦,是我放进你脑海中的。”
      他最后说,晃了晃钓竿,原本凑近的鱼群又四散开来。
      “你?但那时我还在摩根手下,根本没有碰见你——”
      “我是梦魔。”梅林简单地说。
      “为什么要那么做?”
      “可以说是……试验。想看看给予同样的选择,和那孩子相似的你,是否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那是什么意思?那是未来会发生的景象吗?”
      梅林没有再回答。

      时间飞抛而过。卡米洛每一天都变得更加明媚可爱,仿佛有无形的光辉遍洒每个角落,即使夜幕降临,也只是因为日光被留存下来滋养这座城市。开始有吟游诗人聚集在街头,用粗劣的琴弦弹拨盛世的旋律。
      即使如此,也并非每个人都能获得幸福。
      威尔士宝石的降临并未带来同她容颜一般美好的婚姻。夜里常常能听到从王后的房间里传来激烈争吵声,毋宁说王后单方的斥责与哀求,间或掺杂王清冷的回复。
      从那以后,王待在王后房间中的时间越来越少,在战场上拼杀的时间越来越多。即使短暂归来时看见王后于大厅之中等待,王也未曾言语,只是伸手替她挽起垂落的发缕,而后一身风烟走向书房,带着脸上还未凝干的血迹。
      他几乎将眠床安置在了军帐中,即使撒克逊人已经退到艾丰河之外,留驻宫中的骑士仍然如同战争最激烈时一样稀少。流言在军中悄悄漫开,每个人脸上都被隐约的阴影笼罩。为何明明是珠联璧合的两人之间会有不睦?为何明明是完美的君王,却无法爱自己的妻子?为何明明是完美的王后,却无法爱自己的丈夫?
      不列颠的人民终于体味到何为幸福,为何缔造这一切的他们,却是唯一不幸的人?
      ……这并不奇怪。
      波尔斯淡淡地想。彼时他正站在亚瑟王身边,望着火光冲天如一个扭曲怪异的微笑。
      为了不将任何东西留给即将到来的撒克逊人,王刚刚下令毁灭了这座城。
      “你有更好的办法,来减少撒克逊人一旦从这里获得补给,将会带来的危险吗?”
      对于抗议的骑士,他仅仅这样说。
      听见这个命令时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崔斯坦首先跳起来,愤怒的喊叫从往日只会吐出歌声与情话的口中发出;高文难以置信地瞪着王,阴影像笼罩太阳一样笼罩那张英俊的脸庞;兰斯洛特与贝迪威尔一言不发,迟滞了许久后去执行这道命令;而他僵立在原地,左右为难,茫然无措。
      骑士不会毁灭自己的故土,骑士必须忠于自己的君主。
      选择一个,便再无另一个回转的余地。
      “……波尔斯爵士,”清凉的声音比寻常男性更为柔和,然而威严丝毫不减。“去城中疏散居民。务必请他们立刻撤走。”
      简单的命令,将他从骑士义务的两难困境中解放。
      那个不近人情的王,其实比表面上更能体察人心吗?
      波尔斯禁不住低头看向王,然而王的双眼犹如大理石般平静,没有任何流露的情感表明他是出于对属下的体谅而发布那道命令。
      “……我明白了。”
      他轻声说,转身离开。
      而现在波尔斯站在王身边,看见王眼中的神情,就像他说出的那句话一样毫无起伏。
      即使盔上犹存温热的血迹,眸中倒映出疯狂火光,他看上去也不像制造这般图景的刽子手,倒好似面对祭礼的端严圣徒。
      绝对的理性与漠然,即使是冰雪,也会因融化而显得更为柔软。
      并不奇怪。
      波尔斯想。
      ……并不奇怪,为何王后无法爱上王。
      没有人会爱上这样的王。
      没有人会像爱一个丈夫那样,爱上这样的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间章·波尔斯的梦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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