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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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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封书信被送到时,阿尔托莉雅正站在比武场边审视着骑士选拔。
叫喊声与搏杀声激烈如同沙场,唯一的不同只是在真正的战斗中,四下飞溅的就将是鲜血而非汗水。而此刻准骑士们纵然使出了死斗的决意,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免得给对方留下致命伤口。等候进场的青年——甚至是少年——望着闪亮的剑锋,目光里是熊熊燃烧的渴慕。
所有人都那么年轻,锃亮得如同刚刚淬火捞出的长剑,还未镌刻岁月与战争的痕迹。
上一回的卡米洛,她的圆桌骑士几乎尽数折损在最后的战役,除了两人再无生还。他们死时她亦在累地的尸骨中麻木拼杀,无暇为他们哀悼。直至再来一回,重新看到他们活着的面容时,她才感到迟来的悲伤。
有两位骑士终于通过了考核,跟着凯前来觐见。
上回初见他们,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呢——这么想着,在她意识到不妥前,最自然的条件反射已经使她张开嘴唇,想叫出他们的名字。
却没能出口。
那两个名字,十年中曾被她在圆桌上、军营里、战场中叫过无数遍的名字,仿佛被擦除了般消失在记忆里。她搜索脑海,却想不起一个音节。
但是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回忆着他们过去的音容笑貌,想要凭此想起名字,却发现自己甚至不记得他们是谁,是否在上一回跟随她的十二骑士之中。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她身前,谦逊地在凯背后低下头。“这是今天通过筛选的两个骑士。”凯笑着说,“高文和兰斯洛特,亚——王上。”他经常在众人面前忘记改变对妹妹的说话方式,总是最后才补充那两个字。
“高文,”她轻声说,“兰斯洛特。”
这两个名字就像清水浇上雾气模糊的镜面,世界的色彩陡然鲜明起来。太阳骑士和湖上骑士——是啊,战场上无论何时都不离她左右的两位,陪伴她甚至比断钢之剑更为长久。怎么会忘了呢?
虽然也曾有过看见熟悉的景物,却一时叫不出地名的经历,但放在同她出生入死了十年的挚友身上,未免太过齿冷。
“王上?”
看见年轻的王者失神的模样,贝迪威尔忍不住出言问道。
若她的心念刚刚因什么而波动,她也没有表露出来。碧绿眼眸仍同往常一般平静无波。唯有贝迪威尔与凯才会注意到,王者稍稍颔首,眼睫因此微不可见地低垂了一瞬,仿佛要掩盖某种情绪。
“高文,兰斯洛特。”她重复道,“……我记住了。”
如果不是那封书简,贝迪威尔本想在一切结束后探问原委。然而此刻侍卫匆匆走进,送上密封的信件。于是他看着她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冷淡,肃穆,好似神祗般无动于衷。
阿尔托莉雅当即裁开了卡米利亚德的纹章,就场所而言十分恰当:身旁的格斗将给她送来最精锐的骑士,手上的信件将给她送来最强大的盟友——只要她愿意。
“啊,你们看看吧。”她说,放下那张薄薄的羊皮纸。
看着凯逐行读下去,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白,即使是贝迪威尔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这神情分明是他舌头即将悬空的预兆。果不其然,他将信纸丢下,张嘴欲言。
“有什么话请到议事厅再说吧。”
在整个比武场都能听见细节之前,王淡漠地说。
“你居然要娶一个女人?”
凯站在书桌前,有些抓狂地大喊,身后贝迪威尔紧锁眉头,而被阿尔托莉雅顺路叫进书房的梅林则站在角落里,好似事不关己地望着窗外的黄金原野,看上去是房间内唯一一个不会忌惮凯接下来的精神攻击的人。
她刚刚给予了卡米利亚德使者肯定的答复,令他回去向勃兰王禀告,卡米洛的亚瑟王将迎娶“威尔士的宝石”。
“有什么疑问吗?”
即使此刻的气压低得足以令蜻蜓扑地,她依然坐姿端正地说道,交握的双手安然放在桌上,沉静如雪的模样倒是令旁人备感抓狂。
“这可是终身大事啊!不可儿戏!”
“我是认真对待这纸婚约的,凯。”
“就是因为认真所以才麻——”
“陛下,您真能瞒一辈子吗?”
在凯爵士发动无敌的唠叨攻击将所有人轰杀阵亡之前,贝迪威尔适时抛出问题核心。
这才是关键。阿尔托莉雅轻微叹息,昔日黑发少女新婚之夜的惊愕神情在眼前一闪而过,她不由垂下头,几缕金发顺势落到耳边。
“……我会告诉她实情。”
“对方能不能接受你这个假男儿身都不知道呢,你也太乐观了吧?”
“如果桂妮薇儿公主悔婚,”贝迪威尔缓慢开口,“并且将真相告知了卡米利亚德国王的话……”
无人接话,显然每人心里都盘升起了阴郁的念头。阿尔托莉雅不由看向房间角落里那只银发的家伙。他还未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抱着双臂,一副甩手不管的模样。悠然神情在此时显得十分不合时宜。她便皱起眉头。
她宫廷中所有的骑士与大臣在商讨国事时无不热忱相议,恪尽职守——事实上梅林也相去不远,除了偶尔会来上几句插科打诨,将最保守的长者惊呆或气歪——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与他们不同,梅林仿佛从不曾将自己真正当作她宫廷的一部分。
他在成为她的谋士之前,是她的老师,埃克特家的门客,所剩无多的德鲁伊,并非依附她精密浩大的国家机器而生。即使现在投身其中,也不过是一个游离的齿轮。
正是这种游离感令她感到一丝不妥……毋宁说,捉摸不定。
比如,她不明白,梅林缘何直到现在都不肯正面回应他对她的决定的态度。
“显然,你心里已经有底了啊。”
梅林终于不冷不热地丢了一句,甚至不算答复。
明明是和平的言语,两人间却无来由地升腾起剑拔弩张的气氛。
说起来,当初这桩婚姻明明就是他的预言。现在这个态度……
阿尔托莉雅不为人知地磨了几下牙,微垂了睫毛,看上去是王者垂眼深思,底下却用力瞪过去。只有梅林和旁边两个青梅竹马知道,这大概可以算是阿尔托莉雅罕见的孩子气表现。
“……唉,当你答应联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了。”
像是受不了那视线般,贤者放下抱着的双臂,首先缴械投降。
“我可以用魔术让那位公主误以为跟你度过了洞房之夜,但有些事情不是魔术可以解决的。”
凯和贝迪威尔现在的表情十分精彩。但阿尔托莉雅置若罔闻,她以手托腮,看着自己的谋士。
“隐瞒只是拖延之策,迟早会露马脚的。我并不打算对她保留实情。若是你能用魔术使她保持镇静,我会更加感激。”
凯忍不住插话,“喂,但如果那个公主告诉卡米利亚德国王,那一切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我与她曾有一面之缘,”她的手指在桌上做了几个轻得不易察觉的弹跳,仿佛底下有一架竖琴,“以我的了解,桂妮薇儿公主并非是那样的人。”
“啧,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
“梅林,你的看法如何?”她直接问道,这次总算令梅林不得不看向她。“这桩获益巨大、也伴随着风险的婚姻,你认为如何?”
——为什么呢,明明是所有人当中,唯一知道她是再活过来一遍的。被命运女神恩赐的机会,每次选择都再容不得半点闪失。为什么,不愿意用他先知的力量给予她建议呢?
“你在议事厅已经听到了我的回答——我反对。”他最终说,“但如果拒绝这桩婚姻,不列颠的损失将多于获益。”
这矛盾的表态使房间中其他两人皱起了眉头。阿尔托莉雅看着她的谋士,他露出一个慵懒的微笑。
“无论如何,你已经作出了决定,我再说什么无关紧要,王上。”
她有些烦躁地撑住额头,几缕金发垂下挡住了双眼,令旁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她本想询问梅林的是该怎样处理桂妮薇儿来到不列颠后与兰斯洛特的关系,但碍于贝迪威尔和凯在场而不能直接挑明。她确信梅林明白她的意思,因此他故意曲解她的问题才令她格外恼火。
——到底,为什么?
但看来今天是无法从他那里撬出更有用的信息了。阿尔托莉雅将此判断为以后处理,思绪先转向另一个问题。
上一回,桂妮薇儿与兰斯洛特结下私情,在王城内引起轩然大波,她本想压下此事风头——这场婚姻包装再华丽,内里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闹剧。对于桂妮薇儿近乎本能的寻求“爱”的行为,她无法苛责。但这桩事还是闹得满城风雨,最终导致了圆桌分裂。骑士分成两派互相残杀,将卡米洛几乎变成鬼蜮。这次该如何避免困境,她一时还难以想到。但这回既然她下定决心要拯救不列颠,那就势必不能让桂妮薇儿和兰斯洛特再陷入这般窘境。
首要任务是先尽可能推迟他们相见的时间。
上一次兰斯洛特来到她身边后,初次见到桂妮薇儿的时间……
阿尔托莉雅从沉思中惊醒,她几乎忘了桂妮薇儿答应婚约后将遭受的危险。这次不能再让兰斯洛特救下她,得寻找另一个可靠的人。
“贝迪威尔,三天后备上最快的马,凌晨时随我出去,隔日早晨回来。”
年轻的王者丢下这句话,一撩披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若非她走得太过果断,便可以留意到身后银发的贤者再度抱起双臂,眼光比叹息更加悠长。
“梅林!”
少女完全无视外面的结界,气势汹汹地闯进魔术师的工坊。震怒使她的王冠歪向一边,若是平时,注重礼仪的骑士王发现后一定会尴尬万分,但现在显然无心顾及。
“嗯?你倒是挺准时回来嘛。”
梅林悠哉地调配手中的药水,似乎对阿尔托莉雅这种举动见怪不怪。
“桂妮薇儿……”显得前所未有地失态的她无法吐出那个字,“桂妮薇儿……她……”
“……我知道。”
“你——”她一怔,仿佛刚要喷泄而出的情绪被堵了一下,很快高涨成山呼海啸。“——你知道!为什么你明知道却不阻止?!”
放下水晶小瓶,银发的贤者眼风逐渐化为凌厉之势,感受到那道目光的亚瑟王稍许平静下来。一瞬间,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以往还是老师和学生的情形。在梅林以辅佐贤王的谋士身份站在她身旁之后,他们之间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般气氛了。
“命定的安排,即使是我也没法改变。很早就教导过你了,亚瑟。”
她缄默不言,梅林叹息着走到跟前,将手放在她肩上。
“我说过,你和桂妮薇儿‘并不适合’。在你以为能打破命运的情况下再尝试了一次,你得到了相同的结果。”
改变命运并不意味着更好的结局,相对的,也有可能是更坏的。梅林的目光仿佛这么说,但并不能安抚她。
“我——我以为……可以救她的……”
这就是当时梅林始终不愿回应她的原因吗?桂妮薇儿意外的死,他早就预见了吗?
那时他的躲闪与回避,并非是心不在焉,而是对注定早亡却无力相助的公主的,哀悼与歉意吗?
“或许你一开始不允婚约,那个叫桂妮薇儿的公主还能活久一点吧。不过……可以告诉你,若你真这样做了,不列颠的历史会更短。”
——换句话说,以桂妮薇儿的寿命换取不列颠的兴盛。对王者来说,她作出的选择尽管无情,却并非错误。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突然袭来,阿尔托莉雅颓然坐进椅中。
若要保全不列颠,就要牺牲她的王后。这也是命运所决定的吗?
为什么即使重来一遍,依然会被命运所束缚呢?
“这种事情……太荒谬了。”
“一点也不。若是少了卡米利亚德的援助,不列颠的衰败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那为什么当初在议事厅里,你要反对这桩婚事?”
她没料到这个问题让梅林呛了一下,瞬间捕捉到他无意识地抓了一下前额的头发——尽管内心百味杂陈,但她一刹那的想法竟然是啊啊,老师竟然也会被她看到这样尴尬的时候呢。
“当着那群人的面,总要有个唱黑脸的。”他清了清嗓子,“暂且不提,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位公主的遗体?”
「——当然是秘密掩埋,若是因此与卡米利亚德结怨,使他们与撒克逊人联手,不列颠的毁灭怕只是在一夕之间。」
这思绪突然浮现在她脑海中,快得像是一段记忆,而非她思考的结果。
阿尔托莉雅按住眉心,这段记忆出奇地熟稔。
但不可能——这不可能是上次的经历。上次桂妮薇儿活了下来,即使亲历那样惨烈的卡米洛战役,她也平安无虞,甚至比自己活得更长久。
而后,不知不觉地,这句言语被她恍惚说出,仿佛深处埋藏了另一个意识,正借用她的口说话。
“梅林,人可以蠢到,犯同样的错误几次吗?”
她的老师嘴角浮现意味不明的笑意,相异于平日的玩世不恭,这次的笑容似乎包含了几分苦涩。
“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不然‘命运’的威力,不会如此之强呐。”
阿尔托莉雅皱了皱眉,她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会问出那个问题。仿佛只是刚好而至,自然而然。
多么奇怪。
然而最奇怪的是,她仍不觉得那个问题是奇怪的。
或许是连夜奔走的关系,太累了吧。她如是对自己说,轻轻叹了口气。
谁能肯定她再来一次,就不会再做错事呢?
“……那么我现在所做的事,也依然是错误的吗?”
尽管大家都说,亚瑟王一生中从未做过错误的选择,但这或许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认定。比起对国王的评价,更像是对圆桌与卡米洛的慰藉。
现在的她,认为自己当上王,或许就是最根本的谬误。
“我无法告诉你做这件事的本身,究竟是对还是错。如同你的命运——是无法由别人决定的。”
贤者似乎困扰地转过身去。银灰色长发如同一团朦胧暗影,捉摸不透,无法定夺。
是吗……这就是自时间的沙漏倒转以来,梅林一直不肯告诉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的原因吗?
但是,命运是早已决定好的,这不是老师一直教诲的吗?
阿尔托莉雅低低叹了一口气,现在王者心乱如麻,各种情绪交织,使她无法如常冷静理智地思考。
“我先回王宫了,桂妮薇儿的遗体,还有火灾的现场,这些都要及早处理。”
……真可恨啊,简直同间接帮凶没什么两样。可是,又不得不去做,而且必须赶在所有人发现之前。
像来时一般迅速地,她疾步穿过工坊,瞬间惊起了窗上的鸟雀。
虽然桂妮薇儿的结局已经无法挽回,但无论命运是否早已决定,她也一定会改变什么……纵使不是这段历史。
“我想要的结果,由我自己寻求。”
她在跨过门槛时,如此对自己说。随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庭院。
在她身后,银发的先知低头看着桌上尚未调配完成的药水。用到它的时间,想来也快到了。
“啊呀啊呀,真是麻烦……”
他叹息着说道,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漫不经心地拖长了句尾,最后却还是化成了颓然的自嘲。
“为什么要说反对呢……明明用一个女人换一个王国的事,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这时候赎罪,又算什么呢……”
结果她还是答应了婚约,正如他曾看到的那样。
梅林双手覆上了前额,仰头望着吊满草药和动物脚爪的天花板。
“阿尔托莉雅,为师可是比你更清楚,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