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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八章(上) ...
山毛榉叶落了一季又一季,阿尔托莉雅渐渐接近能被称作少女的年纪,碧绿眼睛中是亘古不变的认真神色,即使休憩时身板也挺直如枞树。唯有额前一根呆毛永梳难平,算是全身唯一不够熨帖的地方。
如此端正的学徒和闲云野鹤的梅林站在一起便是鲜明对比,两人上课时生生有种角色颠倒感,幸而身高差距过于巨大,不至于叫旁观者的错乱感太过严重。
此情此景银发的贤者总喜欢啧一声。都说徒弟随师傅,为师尽心尽力,教出来的学生怎么从头到尾一点也不像我。
被调戏了数年,阿尔托莉雅偶尔也能一个花枪反刺回去:幸亏如此呢。
梅林放下一只手,阴恻恻地碾压她的头顶:包括身高。
这基本可以杀灭一切话题。
后来贝迪威尔拿着一米八的身高门槛卡翻了一批又一批骑士候选人,成功给卡米洛青年造成了若干心理阴影。魔术师觉得这小子或许是想着王已经无法再长高,那就干脆用一群高大骑士来个反差萌——然而厨与黑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他看着她的发色愈来愈灿烂,双眼愈来愈明亮,就像跃起的朝阳开始展露辉芒。最后埃克托终于不得不终日绑起她的头发,以掩盖几分少女特有的光华。
“这样练剑也会更方便吧——不用露出那样的神情,我很喜欢新发型喔!父亲大人。”
苍老的爵士后来将这件事转述给他听,露出有点困扰的笑容。
“那孩子也到了年岁呢,那样的容貌要瞒下去越来越难了。之前只记得她是先王的孩子,却忘了她也是伊格兰夫人的女儿。是这样吧。”
“啊啊,没错,现在我已经没法再叫她‘小子’了。”
他坦率地说,爵士抱以微微的苦笑。
“如果不用继承王位,明明可以生活得相当适意,也不用掩盖真实面貌了吧。”
“没有王的话,‘适意的生活’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亚瑟想必也明白这一点。”
“这并不公平,对那孩子来说,她根本没有选择。”
“不用说得我们有一样了吧,爵士。”
他那天直接得过分,令埃克托也察觉到了他的烦躁。老人的眼珠在他身上转一圈,苍老树枝样的手便放在他前臂上。
“我已经无法再替下一个王挥剑了,幸而你还能留在她身边。”
这样说道。意在安抚,同样包含告诫意味。
“即使是亚瑟,现在要成为王也太勉强了——在那一天到来前,就务必拜托你了,贤者。”
仿佛响应他的话一般,仅仅几个月后,瑞安斯王便带着他的军队渡过了威河,如同一把匕首插入岛屿的咽喉。
乌瑟王去世已十余年,失去君主的不列颠就像一块骤然被抛进野地的肥肉,向来不乏野狼与鬣狗垂涎。只是大部分按捺不住的觊觎者都消失在内斗中,仅剩的几位则折损在与撒克逊人的战斗里。到最后勉力支撑住城门、抵挡住蛮族的就只有石头也可以作为武器的乡民,还有“总有一天王会出现”的单纯信念而已。
从信念中诞生的勇气与坚持实在叫人惊叹,但在持续数年的动荡中,即使坚硬如钻石也会消磨殆尽。因此当瑞安斯王率领人马而来,敲开卡米洛的大门时,无人提出半分质疑。这种沉默除了畏惧外,便向来只预示疲惫。
反正他多半也会死在战场上。
大部分人的想法便是如此冷血,那并非对生命的轻视,只是在十多年暗日中滋生的绝望罢了。如果他能在撒克逊人的手中活下来,带给他们缺席已久的安宁,他们大约并不介意向一个威尔士的蛮子俯首称王。
埃克托和梅林或许本来也该如此冷眼旁观——若不是瑞安斯还未在城中立稳脚跟,便开始大张旗鼓地搜寻乌瑟王的小儿子,许以“迎接”之名的话。
“我对王位并无觊觎之心,只是无法坐视明珠任由异族攫取而已。如果年轻的王子还活着,我们就奉上这颗明珠恭迎他归来;如果他死了,我们就把他的遗骨葬在先人身旁。确定的悲痛总比空悬的动荡要好,至少前者能够被新的未来所淡化。”
埃克托将这个消息带给银发的贤者时,干脆直接省略了前面一半。
“虽然那个借口破烂得就像圣保罗教堂门外的石头一样,不过,正因用心都懒得掩饰所以才格外麻烦。现在当务之急是确定亚瑟的安危,需要备马吗?”
那时阿尔托莉雅已经度过了十四岁生日,骑着她的栗色马去了生父治下最北端的领土,凭着埃克托的举荐效劳于诺森伯兰的柯拉利安,成为她渴望已久的骑士随从。他们已有数天不曾得到她的消息。
如果瑞安斯已对她有所行动,恐怕他们也毫不知情,埃克托担心的无疑正是这个。
“那孩子现在还没事。我昨晚才窥探过她的梦境,她可是给了充满爱意的问候呢。”
若不是事态紧急,身为父亲大概会给予某只恬不知耻的梦魔以刀剑的教诲。不过现在也只能生生忍下,说一声“那就好”。
“话说回来,瑞安斯打算怎么寻找亚瑟?”
“‘他’之前一直销声匿迹,还活着的话大概是被寄养在了某处。如果抚养人有让他回归王位的打算,一定会让他接受武士训练。这个年纪还不够做正式的骑士,所以他会把目光限制到骑士随侍里。十四岁左右,碧眸,身份是被收养的孤儿……再加上这些,范围一下就很分明了吧。”
“如果笼络到熟悉乌瑟的老臣,或许能凭借他的影子认出亚瑟也说不定。”
“正是这样。幸运的是那孩子去了诺森伯兰,即使瑞安斯已经开始搜寻,他的手一时也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他们沉默了一会,而后埃克托探究地望向他。
“瑞安斯这里要怎么办——任他盘踞在卡米洛?”
梅林低下头,等待右眼的幻象消散。“你认为撒克逊人会坐视一位新王的出现吗?”
埃克托写了一封信嘱托养子近期不要回来,然后打发凯骑着快马赶往坎特伯雷求援。比起蛮族来,那个野心勃勃的威尔士佬都显得温情了几分,虽然他们能彼此解决了会更好,但如果一定要选择,他宁愿面对更容易打发的那一个。
阴云在昏沉天色里翻滚,然而密集的箭矢先于大雨降临。
难以想象撒克逊人这次如此之快便听到了风声,以至于那很难称得上一个预见。
埃克托拖着身子冒险爬上碉楼,谨慎地从护板后向城下探看。一支流矢擦过他的发梢,庆幸并未造成实质伤害的同时,凶狠的力道仍旧令人心惊。
“他们砍光了灌木……唉呀,竟然还有橡树,这就不可饶恕了。”
梅林毫无紧张感地探出半个身子检视下方,看起来对飞矢不以为意。他的露面立刻招来一阵集中火力,但箭支在将他击落前便如失去动力般纷纷颓然掉落。
“大概是为了制作箭杆。”埃克托顶着士兵的嘶喊声对他说,“这一战想必很仓促,以至于他们来不及备齐武器。”
阴云密布的天际格外低垂,配合空中弥漫的沉闷水气,制造出困在窒息瓮中的幻觉。
即使是引来这轮袭击的罪魁祸首,瑞安斯军队的表现仍堪称英勇。城外的队伍被撒克逊人消灭后,剩余的士兵将吊桥拉起,然后冒着如雨的箭矢爬上城墙,向之前冲过护城河、此刻正攀着石壁的蛮族倾倒柏油。若不是空气太过潮湿,这一下便能将撒克逊人的长梯全部烧尽。
梅林看见埃克托攥着护板的指节发白。从高处俯瞰战场的结果很明显,他们撑不了太久。对方是他们的数倍,即使被壕沟与石门所顽强把守,撒克逊人一时无法突入城中,但只要包围住城市,弹尽粮绝也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瑞安斯的一个士兵冲他们大声喊了什么,浓重的威尔士口音加上四周的嘈杂使两人什么也没有听清,不过他从手势和表情中大致分辨出那个人应当是命令他们下去。
“回去吧,”他对埃克托说,“你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爵士。”
“那你呢?”
“日落前我都要待在这里。”
“要施展魔术吗?”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在这么多人面前?战斗一结束我就会被绞死的。只是想在援兵到来时,能一眼看见而已。”
“离凯去坎特伯雷才过了不到一周,即使他顺利得到援助,也不可能立即抵达。”
魔术师并未回应,随后沉重的碰击声先一步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柏油已接近告罄,作为补充,士兵开始向撒克逊人的长梯上投掷烧烫的石块。
梅林啧了一声,他们的储备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对方的主力还被隔在护城河另一边,仅仅应付冲到这里来的部分,就已经难以为继了。
撒克逊人攀爬城墙的速度只是稍有延缓,石块减少得却十分迅速,只能寄希望于它们也全部耗尽前,暴雨能够来临,从而遏制攻城的势头。
脑中显然盘旋着与他同样的念头,埃克托面色苍白地转过身来。
“你说过亚瑟会平安继承卡米洛的王位,贤者。”
“可没说我们能看到那天。”
若不是老人两手都抓着护板,梅林相信自己下一秒就会被扔下城墙,说不定还能砸中一两个撒克逊人。
“那你之前做的那些预言,将辅佐亚瑟之类的,都是骗人的鬼话吗!”
“那只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未来,就像大部分河水都会流入大海,但总有水滴会淌进细小的支流。这场战役也许就是一个拐点。”
他不知道埃克托有没有听懂,但显然一个人无需理解力就能嗅到死神的气息。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老人铁青着脸说,“用你的魔术让这场雨快点落下来,否则我就把你的脑袋按进护城河,反正都是水做的。”
当雨水总算从天空泼下,撒克逊人终于停止了弓箭的攻击。即使最敏锐的射手的目光也无法穿透灰蒙蒙的水幕,只能分辨出其后朦胧的人影晃动。而被雨水冲刷光滑的石壁则更难下脚,纵深壕沟里的水面上已经浮起了不曾知难而退者的尸体。
这给予守城的士兵稍缓之机,虽然同样从天而降,水流或许并不比箭矢更为温柔。大雨以可称水柱的密集程度泼下来,冲下来,打下来,砸下来,痛击一头一脸,仿佛只是撒克逊人代替飞矢的另一种武器。
他们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如此凶猛的雨势了,然而凝视它的目光仍欣喜如看初春的甘霖。至少,对方怒涛般的攻势终于因此暂停。
何况先前砍光了树丛与灌木,此刻蛮族终于掉进自己所挖的陷阱里——他们无处藏身,只能接受这来自天空的迎头痛殴,大水就像冲过平整棋盘一样毫无阻碍冲过营地。
“谢天谢地,无论他们人数胜过我们多少,这就是箭都不备齐便来仓促应战的后果。”埃克托对梅林说,此刻雨势多么浩大,他的心情便有多么晴朗。“那群蛮子现在湿得和老鼠一样,雨停后肯定会爆发一场伤寒。即使他们想退却,泥泞也会阻碍他们的脚步。”
“不。我想他们更愿意前进。”
魔术师平板地说,最后一缕湿润的阴云从他指间逸开。
“什么?”
身边士兵猛然爆发的嘶喊声代替了他回答。这次埃克托顾不上护板便扑到城墙边,探身查看。透过厚重的雨幕,什么褐色的东西在水中轻轻摇晃着,仿佛嗅到血味而扭动的蚂蟥。因厌恶而眯起的双眼,下一秒便顿悟地睁大。
浮桥!
那群撒克逊人砍光了所有树丛,不是为了制箭,而是为了制作浮桥!
原本纵深壕沟里的水位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即使他们用木筏越过数十米宽的河面,在爬上岸前就会被狙击歼灭。但在这场暴雨的助力下,护城河的水面陡然上涨,几乎与地面齐平。投下浮桥后便能径直冲到对岸。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选在大雨前发动袭击……
从木板和藤条上越过河面,撒克逊人的主力正冲向外堡,第一批人已经开始用攻城锤撞击城门。他们能感觉到透过石墙传来的震动,就像惊惶之人的心跳。
在一片惊叫和嘶喊中,埃克托抓住身边的士兵,顾不上他能否听懂自己的口音。“石头!”他吼道,“把那些木板砸沉!”
年轻人摇摇头,想要甩开他,但那双苍老的双手意外地有力。这时什么人从后面抓住了埃克托,将他强行拽到了一旁。
“石块之前就耗完了。”梅林说,“连城垛上能撬动的都已经拆光了。”
即使是令人挫败的话语,他的声音太过冷静,在这情境下常常会给人错许某种希望。埃克特便在这样的鼓舞下殷切看着他。
“不用顾虑,如果他们指控你施展巫术,我会替你顶罪。尽情放开手脚吧。”
“你也是经历过两朝的臣子,我有多少能耐你该很清楚吧。”
银发的先知无情地击碎他的希望。
“用魔术可以瞬间夺走一个人的性命。但扭转千百人的战局,将所有人的生死置于掌中,那就接近‘魔法’的范畴了……我无法办到。”
不过逃走还是轻而易举的——当他补充时,老人以超越年纪的力气一把钳住了他的胳膊。
“想都别想!”
“唉呀,是怨恨我抛下你吗?毕竟还有一群小鬼需要我照顾,活着有时比死亡更艰辛呢。”
埃克托想把那张不知廉耻的脸摁进石墙再碾几碾,也许能教他爱惜一下自己的脸面。虽然也没什么意义了,日落之前,他们大概就会葬身在这堵城墙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凯与亚瑟都身在他方,至少不必为他们的性命担忧。
随着最后一次撞击,不堪重负的城门终于轰然倒塌,上涨的河水裹挟撒克逊人一同涌入。
城内的守兵试图做最后一波抵抗。金属相击的声音盖过了浩大雨声,他们还能听见往城墙上来的急促脚步。瑞安斯的士兵开始杂乱无章地向下跑去,劈砍血肉的声音震动了耳膜。
埃克托轻微地叹了口气。
“快走吧,你。再过一会就来不及了。找到亚瑟和凯,替我向他们问好。”
魔术师仍旧站在那里,望着北方的天际。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我日落前都会待在这里。”
“别犯蠢。”
梅林没有应答,抱着双臂,意态平静如面对晴空长风,而非身处大雨与战场之中。
“快走吧。”
他仍然没有动弹。
埃克托摇了摇头,转身向下走去,打算在战斗里拼上最后一点力气。这时魔术师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他们来了。”
有一瞬间,埃克托以为他指的是那群撒克逊人。但远处突然爆发出一阵铜鼓与号角交织的声音,他倏然转过身去。
从北方地平线升腾而起的不再是阴云,而是影影绰绰的人形。他们不顾瓢泼大雨一路飞奔,转眼已接近城门。
埃克托竭力透过雨水张望,但只能模糊看见对方色泽阴暗的盔甲,至于盾上的纹章则难以辨认。他们袭击了还未来得及渡过河的撒克逊人,后者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迅速溃败。幸存者吹响了尖利的号角警示正在城门下激战的同伴,有人便扑向水面,试图砍断浮桥阻止对方冲过,但举起的斧子还未挥下,便被一把长剑打落。
长剑的主人是一个身形细瘦的少年。
与其他人不同,他未着甲胄,只穿着一件灰色斗篷,因此能轻快行动。他们甚至无法看清那把剑挥舞的轨迹,只能看见闪动的细亮银芒。在落下的斧头被雨水打湿之前,那道光芒已穿透了数人的胸膛。
少年掸落长剑上的血珠,充满杀伐意味的动作,他做来轻灵如啄水的鸟儿抖动翅翼。
梅林下颌的线条紧了紧。
“我说了,日落前会看见援兵到来,爵士。”
他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幅景象的埃克托说,双眼仍旧望着那个少年。他与冲过浮桥的同伴一起奋战重围,双眼碧绿如雨水濯洗的玉石。
“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回来?”
战役随着白昼一同结束,阿尔托莉雅来不及包扎伤口,先奔回家中确认父兄与老师无虞。见到两人时刚刚露出的安心神色,下一秒便被埃克托的大喝给生生吹散到风中。
“柯拉利安大人接到从卡米洛送来的信函,便立即带着属下的骑士向这里出发,所以我也跟随他回到了这里。”
阿尔托莉雅审慎地回答。按照经验,向动怒的养父反问“发生了什么”或者“为什么这时不能回来”毫无用处,虽然她很想。但是,回答他的问题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要不是亚瑟他们,卡米洛现在已经陷落了吧,怎么能一见面就这么凶她~亚瑟,想要拥抱的话为师这里随时都有,不管是漂泊的苦楚,战斗的疲惫还是重逢的喜悦都可以尽情倾诉~青春期的烦恼也是——”
父女俩同时无视了他的存在,埃克托微微眯起双眼。“信件内容是什么?寄信人呢?”
“不知道。但柯拉利安大人在收到它的第二天就立刻启程,因为时间紧迫的关系,许多骑士来不及召集属下便动身了。那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
“那么,我的信你想必也没有收到。”
“您写过信给我吗?”
女孩看起来吃了一惊。老人深深叹了口气。
“算了,现在追究那个也没什么用了。”
他简单地说明了一下瑞安斯对王位的图谋,以及他正在城中搜寻她的事实。吃惊的神色仍未从她脸上褪去,但并没有预示恐惧的苍白出现。女孩抿紧嘴唇,无意识地抓住了腰间的剑鞘。
“那么,我要离开卡米洛吗?”
她在埃克托停下话头后问道,眼中的光芒暗示她的真实想法与此大相径庭。
“瑞安斯有备而来,城里又一片混乱,你还是在外面躲过这阵风头比较好——如果你还没回来的话。”埃克托扬起一边眉毛,“既然回来了,就踢着那个威尔士佬的屁股将他撵出去吧。”
她挺直背脊。“可是一个人恐怕不行,或许需要向柯拉利安大人坦白现在的情况,寻求他的支持。”
“不。”
被晾了许久的魔术师此刻出言阻止。
“他是在半个月前收到信的,那正是瑞安斯来到卡米洛的时候。”
阿尔托莉雅抱起双臂,并未意识到她在模仿老师惯常的姿态。“您怀疑他是同谋。”
“毕竟意在一国之位,会单枪匹马地打这场夺权之战才比较奇怪。”
对跟随之人的尊敬,使她微蹙起双眉,“那位大人是个真正的骑士,我无法相信他会参与这样的阴谋。”
“骑士与野心家并不矛盾。你还活着站在这里,说明瑞安斯在给他的信中没有提到搜寻你的事,或者你的特征,但现在他们两人已经见面,柯拉利安到底是不是站在瑞安斯那一边,很快就会知道了。”
还未等阿尔托莉雅回答,突兀的敲门声印证般地响起。
埃克托带着看到豺狼的眼神站了起来,梅林将她拉到身边。
“别出声。”
他如此告诫,然后解下了她的发带。
士兵走进低矮的石屋时,照亮眼帘的并非火炉中轻轻摇曳的烈焰,而是坐在炉边的少女。金发自她肩头垂落,如同流泻的日光。
稍带稚气的面容还未显出成熟女性的华美,但长成之后,想必会十分耀眼吧。
这样的花朵却生在最动荡的年代——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微妙的表现欲仍令他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才以超出预期的温和态度向一旁的老者询问他养子在哪里。
“亚瑟半年前就去了诺森伯兰,我们才想打听他现在的下落。”
老人的目光与声音一样冷硬。虽然他没有犯错,一瞬间仍产生自己必须道歉的错觉。
“失礼了,我是柯拉利安大人的属下葛兹德。亚瑟跟随大人一起回到了卡米洛,刚刚的战斗结束后,有人听他说‘必须回家看看不可’,然后就往这里跑来了。现在大人正在嘉奖战斗中表现卓越的人,请他务必立刻回去。”
“听起来真是不错。不过,我们确实没有见到亚瑟。那小子一向喜欢乱跑,应该在路上又看见哪个漂亮姑娘跟着去献殷勤了吧。”
站在女孩身边的银发青年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听到这句话,少女神情一僵。
“真是伤人心的浑球啊,明明最漂亮的在这里一心一意等着他,对吧,莉亚?”
银发青年亲密地攀上女孩的肩膀,后者脸庞已经在微微抽搐,仿佛拼命忍耐着什么。
如此可爱的少女的悲伤,令他心底不禁涌起爱怜的情感。但还有未完成的工作,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虽然我不愿质疑你们,但有确认一下的必要——抱歉了。”
老人微微颔首。他扫视了一圈屋内,确认没有可供藏身之处,然后向里间走去。
这个房间小得多,堆满了纺过的羊毛与腌兽皮,强烈的盐味冲进鼻腔。他皱了皱眉,伸手去掀那一堆皮毛。
“哇!”
他只来得及看到从兽皮中跳出的一抹金色影子,然后便被被大力撞倒。在摔到地面之前,他及时抓住了身后的石臼。金发少年趁机推开他,向外跑去。
“站住!”
他以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尖锐声音喊道,跟着冲了上去。
金发男孩,又躲在那里,应该就是他了……难道已经猜到了这次回去的命运?但是——
“柯拉利安大人命令你回去!”
少年没有回答,他无视屋内还没反应过来的三人,直接跳过低矮的石桌,向大门跑去。然而下一瞬间他便被桌边的柳条筐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他跑上前按住仍在挣扎的金发少年,然后将他的脸掰了过来,看到眼睛时却愣住了——
“贝狄?”
少女从炉边跑了过来,以惊讶的语气问道。
“什么啊……只是等亚瑟回来而已,为什么还要遇上这种事……”
片刻后,浅紫眼眸的少年嘟囔着,给他膝盖上药的金发女孩闻言瞪了他一眼。
“谁叫你躲在那种地方啊,被误解才是正常的吧。”
“没办法,如果让梅林看到的话,一定又会被嘲笑来得太勤,简直就像恋人出征的少女。所以听说今天有许多人从诺森伯兰来了,我才——不过,竟然见到了你,真是太好了。”
女孩的手指重重一碾,微笑的少年倒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嘴。
葛兹德按着太阳穴,觉得脑袋比堆积的麻线还要乱。“原来这位是亚瑟一同长大的朋友……刚才失礼了。”
“是啊,若是亚瑟,见到同僚带他回去‘受封’的方式竟然如此粗暴,想必会很伤心吧。”
埃克托冷若冰霜地说。葛兹德苦笑了一下。
“抱歉。那我就继续在附近打听他的下落。打扰了。”
门关上后,仿佛阴影也被拒之门外般,几人的神情都放松下来。
“真是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呐,小子。下次还是用正常方式拜访吧,被叫作少女总比偷窥狂要好。不过多亏你的缘故,打消了那家伙的最后一丝疑虑呢。”
“该反省的是老师吧。贝狄只是想知道我的消息,随便就给人起那样的外号太过分了。”
“你也给我一起反省。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无法保全,还怎么将一国子民托付给你?”
她的养父以少有的严厉说道,女孩低下头。
“……抱歉。”
“那可是她一直跟随的大人啊,阿尔一直希望成为完美高洁的骑士,忠于主君是骑士的美德吧。不是说应该无条件地信任他,但是,没有第一时间怀疑不是很自然吗。”
阿尔托莉雅目光一黯,将手放在少年的臂上,后者不服气的神色并未褪去,但还是吞掉了后面的话。
“跟我来,亚瑟。”
观察着她神情的魔术师说。
梅林的工房与以前没什么两样,唯有角落多出一团银白色光芒,撩拨她的双眼。然而阿尔托莉雅此刻并没有心情去一探究竟。角落里一盆藤蔓亲昵地爬到了她的头顶,她拍了拍它的枝叶,让它缩了回去。
“累坏了吧,先好好休息一下。”
魔术师一个响指在壁炉里升起火。这时她才意识到身上雨水的寒气多么深重,之前在战场上搏杀的疲惫此刻一拥而上,她坐进身旁的一张椅子。
“咝——!”
小臂猝然传来的灼烫感令她险些叫出声,但随后便意识到那是梅林的治疗魔术,于是她咬住嘴唇,直到疼痛随着光芒一同从他指尖褪去。
“半年不见,你变了一些。”
“……是吗?”
她低下头扫了眼自己,并不觉得外貌有什么改变。那句话与其说是描述事实,更可能是久别重逢的寒暄吧。
“……嗯。这双手,一望而知已经杀过人了。”
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臂,却被他牢牢抓住。
“没什么好羞耻的,亚瑟。剑总会染上血,你该为自己能够保护子民了而骄傲才对。”
他最终放开了她,口气平淡地说。
第一次刺穿血肉时手是颤抖的,第二次,第三次,渐渐平稳。她花了许多时间训练自己习惯杀生,然而在杀过人的事实暴露于他面前那一刻,她仍然感到一阵刺痛。
大概学生总希望在老师眼中保持完美吧,她想,揉着被他抓疼的胳膊。
“是那位大人鼓励我战斗的。虽然我只是个骑士随从,但他说我的剑法很好,不应当只是擦洗盔甲和马匹,该去战场上历练。休息的间隙也经常给我指导。”
尽管柯拉利安受到梅林的怀疑,她仍然对他给予自己的磨砺心怀感激。
“真是个不错的老师,不过他恐怕要亲身体验一番自己教给你的东西了。”
预感到接下来的话题,阿尔托莉雅咬住了嘴唇。
“他现在站在瑞安斯那一边。想要争夺卡米洛的王位,就不可避免地要和他战斗。虽然就像贝迪威尔说的那样,对昔日主君刀剑相向有违骑士的信条,但在王要舍弃的东西里,这并不是最重的一项。这点你应该很明白吧?”
“……让我害怕的,不是与那位大人拔刀相向。”
或许是由于疲惫的缘故,在埃克特和贝迪威尔前无法吐露的心情,此刻终于得以释放。
“我曾经相信,骑士的信条与王之道可以相容。对骑士道的信仰植根得那么深,以至于已经变成了支撑‘阿尔托莉雅’这个存在的东西。要抹消前者的话,‘我’便也不再是完整的了吧。”
“虽然老师很早就教导我,王要背负杀害子民的罪孽,但那罪孽甚至包含自己的存在这一点,我却至今才明白。或者说……不对,要说没有觉察到是不可能的,也原以为能够毫不犹豫地放弃她,但真正面临这样的选择时,却发现对她仍有留恋。”
“并不是后悔或者退缩,我想为王,拯救不列颠这种愿望一刻也没有变过。就像旅人即使贪恋途中的美景,脚步也不会停下,只是那一瞬间的犹豫是无法否认的……但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改变心意,一方面踌躇着,一方面这种踌躇在我眼中就像第一次杀人时的颤栗一般,是必将跨越的障碍。因此之前的退缩,都请都当作学生的胡言乱语吧。”
一气将脑海中的思绪全部吐露,连自己都不甚明白。但她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像这样能够痛快倾诉自我的机会,或许之后就再难拥有。
“……是啊。不可能一直躲下去。”
魔术师喃喃道,与其说是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
“好了,不说这个,叫你过来是有东西要给你。”梅林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手,“出师礼物。”
“哎?”
她忍不住吃惊地站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想确定那是否是一个玩笑。
“怎么,舍不得出师了?”
“这也太突然了吧!而且——”
触碰到腰间的剑鞘,她感到片刻茫然。“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我依然感到犹豫,这就是我还不够成熟的明证……我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出师。”
他看着她,那双手虽然已染过鲜血,但对王者而言,无疑还是太洁净了。
“你的剑并不迷惘,只是还有几分动摇而已——不过准备那个礼物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交给你。你的运气似乎一贯差劲呢,亚瑟。”
比起礼物来,那听上去更像个诅咒。她的太阳穴突然开始不祥地跳动,阿尔托莉雅揉了揉额角。
“如果又打算拿我做奇怪发明的试验品……”
“唉呀,亚瑟对为师就这么不信任吗?”
“只是身为您的弟子,所应有的最基本的警惕心罢了。”
“嘛,虽然体验可能不够愉快,但那东西可是为师亲自试验过的。”
对这回答露出听天由命的神情的少女,并未注意到一丝阴影掠过魔术师戏谑的笑容。
“来这里。”
他向角落里先前被她忽略的那团光芒走去。规律明灭的微光倒映在她眼中,她并不精通个中关窍,但能感知到流动的魔力的气息:极其虚幻,转瞬即逝,仿佛落在手心的片雪。
“礼物是……一个幻境?”
“更准确地说,是造了一场梦境。这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到现实,也不会有真正的危险。至少对你而言是这样。”
“至少对我而言?”
“与人类不同,梦魔来自梦境,是本身带有“幻想”特质的生物,因此梦内万象对他们都是真实的。如果现在你做了关于大火的梦,而我恰好进入你的梦境,那么下一秒就会被烧成焦炭吧。”
阿尔托莉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并非不相信对梅林而言梦境即真实,而是她根本不信这只看上去能祸害千年的梦魔会仅仅因为一场大火死掉而已。
否则自己在诺森伯兰的时候,这个偷窥狂才不会有事没事就进她的梦境溜达。
“老师的意思是,您会和我一起入梦?”
“我会领你进去。梦境虽然只是睡眠产生的虚象,但也是连通不同‘境界’的门,所以才会有人类被高次元的梦魔藉机吞噬掉精神。若你不慎掉进那些境界间的裂隙就麻烦了。”
还未等她回应,他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了那团光芒之中。
跨入阵法的瞬间,四周的景象不自然地跃动了一下,仿佛穿过一道水帘;谵妄的细语在四周喃喃而起;真实与虚幻在刹那调换了位置,五感被蒙蔽再打开。
这一切变换的冲击不亚于被狂风吹过,阿尔托莉雅在那一刻放缓了脚步,本能地握紧了那只手,只循着他牵引的方向前行。
在现实中,她的双眼不自觉合拢,身体就像失去花架的青藤般猝然倾倒,在落地前被他一把扶住,缓缓平放到阵法中央。
在陡涨的银白色光弧面前,“现实”如同被火舌舔舐的雪一般消褪了。
亚瑟被搜寻的情节来自GOA里伏提庚在选王之前到处找她一段,不过这里换了个人。
原本打算一章完结,结果意外地拖了字数,可能会在更新下半部分前插个间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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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告诉我“qiang刺”为什么也是敏感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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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八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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