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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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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桂的花随着风雨而铺落一地,白秀珠捏着信纸小心地自廊下走着,一路有屋檐挡雨,但仍有星点的雨水溅到她裙上。
北平今年有些过暖了,西元十一月还不曾下雪,湖面的冰也只有薄薄的一层,她无数次听到往来香铺的那些大学堂出身的学生——多数都是书香世家出身,在抱怨冰太薄而不能溜冰。
她刚刚拆开信扫了一眼就下起雨来,信上的字眼却让她颇有些不寒而栗。
他会在江南多留一些时日以照顾崩溃的宁佩珊,宁佩珊的未婚夫在婚前就弄大了通房的肚子,宁佩珊心灰意冷之下打算出家。
还没出嫁就要是庶长子的嫡母,这种事情她只在话本子里见过,而且也是常见的青梅与富家小姐双双抛弃负心汉的桥段,书生想娶富家小姐,又贪图青梅的温柔小意,偏偏身边还有个红袖添香。
多情的人其实最自私不过,想顾着这个,又想顾着那个,说白了是为了自己,一切都是只为自己着想。
是夜白秀珠梦见了邢氏,一身封建老封君打扮,暗紫色团字襟配同色绸裤,还梳了高髻并带着个抹额。
印象中邢氏很少这么穿,邢氏比身为女儿的白秀珠更注重保养和衣着,外祖母瓜尔佳氏倒是这个扮相,瓜尔佳氏嫁进邢家后就摈弃了满洲旗女常用的方匾,倒是和汉家姑娘打扮得差不齐。
作为一个追求新式的姑娘家,虽然白秀珠从前总是爱摆大小姐的款,并不去上什么新式学堂,穿五四服和黑色搭扣鞋,但是她和她交际圈子里的朋友,照样是处处透出“新”来的。什么改良服、卷发,除了白秀珠自己不乐意剪短发之外,民国以来的时髦她没有赶不上的——哪怕她在的是北平而不是上海法租界那样的地方。
邢氏是寡妇,虽然现在流行的“解放思想”论并没规定寡妇不能参与交际,但邢氏自己还是照着老一套多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衣着也多是些深色。
白秀珠在梦里看见邢氏嘴唇开合,却听不见她说什么,也没办法近母亲的身,愈发着急之下,竟跌在地上失了知觉。
“我不回来的话你是不是病了都不懂看医生。”男人的声音带了分薄怒,“一个佩珊就够让我头痛了,秀珠。”
“秀什么,”白秀珠伸手去打掉覆在额头上的手,她病得迷迷糊糊,语气也娇纵任性起来,“叫露露,或者叫Lucia……”
“别闹了,先起来喝姜汤吧。”宁致远是早于宁家二老回来的,一回家还没处理堆积的杂事就听到白秀珠生病的消息,他不可谓不愤怒,可是看到她与平时全然不同的一面,他又没了火气。
邢露这个名字的由来,宁致远不是不知。
直隶邢家说起来也是旧士族了,早年汉人要做官先得抬了旗再来说其他,后来也慢慢没了这规矩。邢家与满人说得上的共同点,不外乎就是重视女儿。每个邢家的姑娘都按辈分给了单字名,再取字,和男子也无甚不同。
邢家这一辈的姑娘恰恰是雨字辈。
人常用朝露形容不长久之物,正所谓去日苦多,宁致远本也想当然以为这就是白秀珠起名之意——却没料到她小字里恰恰也是带了这个字。
一份姜汤,里头下了分量颇重的糖——不管白秀珠喜不喜欢红糖,反正她是不喜欢姜汤的。
宁致远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一边又不免担心起白秀珠的情形来。
她生病的时候,白公馆的人是怎么照顾她的?他会不会有照顾不周的时候?想着想着就自怨自艾起来,他为什么因为碍着别人的目光就不把她留在身边了?让她去一趟宁家老宅,是不是也比她卧病在床强些?
生病的时候白秀珠就格外有几分爱胡思乱想,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用她做,脑子里头就漫无边际想到什么是什么。
长久以来她都过着迁就的生活——倒不是因为家世或者识大体之类的理由,她是因为喜欢所以去迁就金燕西。他在她生日迟到,她退让了,他去做新诗和学生进步会混在一起,她也退让了,他为了别的女人自甘高价租住于贫民居的巷子里头,矮下身段去讨好冷清秋那个无赖般的舅舅,她也从来没说过半个字。
到最后她退无可退,看着他娶了别人。
她对自己太自信,以至于低估了金燕西,也高估了她在他心里的地位。
金燕西之于白秀珠,是她曾经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所以她下意识地去包容他并告诉自己这样的事并不鲜见,往后的许多年她也会这样过。
然后现实给了她重重一击。
其实有些事看得见端倪,一个人在乎另一个人与否,怎么会感受不到。
金燕西是会自作主张的人,去了甜品店,他一定会点自己喜欢的红豆冰和抹茶冰,然后分一份给她,如果金梅丽在,那就点三份抹茶冰;金家兄妹都爱吃抹茶冰,所以她理所应当随大流。
偏生宁致远不是这样的。宁致远是个看天气点饮品的人,有了新的饮品单子就巴巴送到她面前,巴不得弄清她感兴趣的到底是哪种。
其实她不介意告诉他她最近想吃一种做法是黄桃配上酸牛乳和碎冰的冷饮,虽然天气已经很冷了,可她某次路过橱窗看到店员在调这个,还是馋得受不住,买了一一份super-size。
那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与当年已经完全不同了。
她可以不懂事,没有人会要求她一定要像一个大家闺秀一样生活,带着面具和千篇一律的笑容。
她闲时看话本子、看已有的白话文小说,行事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
走出了这场金粉镶嵌的大戏,她还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