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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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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过了半个月光景,北平的太太小姐们得了别的谈资,也就逐渐把白秀珠的种种抛到了脑后,左右是人死如灯灭,其实大多数人对白秀珠的印象也就是停留于白公馆的娇纵千金罢了。人们吃茶谈天的话题引向了新进门的金七少奶奶冷清秋。原来这冷清秋这些时日随金燕西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不说人情世故,根本是连社交礼仪也半点不知,倒是闹出不少笑话来。金七少又心疼夫人学礼仪辛苦,不肯请礼仪教师,和金太太争执起来,闹得金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白秀珠头七那天,金燕西倒是在白公馆门口跪了一个时辰之久,白家人自是避而不见了,倒是金老爷大为光火,亲自赶了来带儿子回公馆。宁公馆的人自是清楚,那之后白雄起就被调到了更紧要的部门上,宁致远也就明白了那天邢露所说的“别的补偿”是何意了。令他倍感惊讶的是,白雄起没有计较宁致远当日的失态,反而大赞宁家家风正直,大义凛然。宁致远生平头一次闹了事却不曾被父亲责骂,也算是一件意外之喜了。
有了白雄起的暗中帮助,宁家的香铺也即将在北平开张,诸多琐事中最让宁致远头痛的,莫过于账本。按照宁昊天的意思,核账是大事,宁家在北平是新贵,一无根基,二无势力,管家福林也是决计脱不开身去做账房做的事,所以由宁致远亲力亲为比较好。宁致远心里也很无奈,他其实一看到账本就头痛,倘若能想个办法,把这份差事给推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得也算突然。因为自上而下推行西化的影响,追赶潮流的太太小姐们不再派遣下人出来代为购买脂粉衣饰等物,而是约好了时间,三五成群地去店子里挑选成衣、珠宝之类;然而这里是北平而非租界密布的上海,注重男女大防的世家不在少数,于是女掌柜和女服务生这些行当应运而生。不少太太小姐们常往来的铺子都换上了女掌柜,宁氏商铺自然也不甘落于人后。
“那么顺便也招一位女账房吧,最好是在教会办的女中毕业的,”宁致远向父亲建议道,“我是少不了应酬的,哪里还经受得起庶务缠身?再说了,女子心细,若论及账务,那些学过西式算数法的女子,怕也巾帼不让须眉。”
宁老爷一想,也是这个理,况且女子多寻求安稳,少有为了蝇头小利就背叛东家的,便招来管家福林,吩咐他负责这件事。
宁氏香铺贴出招聘告示的下午,没开张的铺面里就来了一位姑娘,身着粉色盘领苏绣旗袍,外头披着灰鼠皮的毛领子大衣,戴一副平光眼镜,圆形的镜片后是一对杏核大眼。她薄唇紧抿,打量着铺子的装潢。
“这位小姐,敝店还不曾开张,欢迎您开张了再来光临。”福林心说这大概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走错了地方,毕竟对方的神情举止都透着风雅贵气。
“我听说,你们要招一个女账房?”
“是的。”福林道,“您是要替您的同学先来探个底?”福林来北平就快一年了,据他所知,在教会学校里,一些贫家出身的姑娘和富家小姐感情颇为亲密,也不是没有富家小姐在同学找工作时动身来为同学一探虚实或说是撑腰的先例。
“不,我自己来应职。”女子声线优雅,看向福林的眼神里含着一丝居高临下。
“这位小姐,您可别拿敝店打趣了。”福林下意识地去看来人的双手,替宁家做工数十年,福林知道,手是骗不了人的。这姑娘双手白皙,手上半个茧子也无,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这双手,真能拿得动毛笔,拨得了算盘么?
“我不会用毛笔,也没学过珠算,”仿佛猜透了眼前人的心思,女子缓缓道,“我用的是钢笔,学的是西式算学,还会两门西洋语——掌柜的,在这北平城里做生意,没准就有西洋人上门,您说是不是呢?”
“不知您会的是哪两国语言呢?”福林看出她神情不似作伪,心里又揣测起这位大小姐的身份来。这难道是位落魄贵族家的格格?他暗自庆幸少爷今天自告奋勇来铺子里清点香料,不然就真的没有人为他救场子了。
“英吉利语和德意志语。”
“巧了,”福林兴奋地击了一下掌,“我们少爷是留洋回来的,去的就是德意志,我请他来同您谈,您看如何?”女子点了点头,福林心下大喜,便去楼上请宁致远;他原本和夫人看法一致,觉得老爷送少爷去留洋,背井离乡的没有大用;现在看来反倒留对了。北平城里连个女中学生都会两国的西洋话,这样的人,还是交给少爷来对付吧。
宁致远正坐在宁氏香铺的二楼挑拣一批野菊花,他把整只的花朵拿起来,抖掉上头的碎茎叶,放进一个碗里,然后挑出散落的碎花瓣,放进另一个碗里,这是个眼力活,他做得很认真。他的坐姿有一点点古怪,不像个少爷,不过他倒是挺喜欢做这活计的。宁致远没有嗅觉,不能跟随父亲炼香制香,将来家传的香谱要由妹妹继承,等他生了儿子,他也要把香谱交给儿子去背诵。
他在德国的几年问过当地的医生,要治疗他的病症需要一个开颅手术和长期的复健过程,而且还有风险;若说起中医治疗,他也不是没尝试过,他自幼服食汤药无数,去德国的前几年甚至在安逸尘的推荐下用上了针灸,也没见有什么好转。好在德国医生以上帝的名义担保,他的孩子将来一定是嗅觉正常的,不然宁家嫡传的香谱断在他手里,那罪过可就大了。
前不久文家派了人来说项,宁佩珊也同意了,妹妹长大了要嫁人了,宁致远心里也总有些舍不得,他打算给妹妹配个百合绿豆壳的淡香枕头,里面还要塞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福林来了二楼,对宁致远道:“少爷,楼下有位不认识的小姐找。”
“不认识的?那还来找我做什么。”宁致远抬头看着福林,“你可别和我耍什么心眼。”
“哎哟我的少爷啊,您是不知道了,这位小姐来应聘账房来了,可是她会英吉利语和德意志语,所以少爷您去会会她吧,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行啊,我去楼下看看,你帮我把这些野菊花挑清楚,挑完再去干别的。”宁致远说着,起身伸了个懒腰,整了整身上的浅灰色西装,就往楼下走。
宁致远台阶走到一半,楼下侯着的女子正好抬起头,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是,白小姐?”宁致远大吃一惊,这张脸他不会认错的。
“怎么会是你!”见楼上下来的居然是自己那天拉着就跑的男人,邢露也是惊愕非常,她下意识想夺门而出,结果发现这铺子的结构并不适合逃跑,台阶的尽头就在门一侧。
宁致远走到了近前,揉了揉眼睛:“我没认错人吧,白秀珠小姐?”
“我们那天见过,白公馆门口。”邢露解释道。
“邢小姐?”宁致远又走近一步,声音含着笑意,他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倾身摘下了面前女子的眼镜。
“你这是做什么?”女子着恼了。
“这样就更像了,你不笑的时候会把嘴唇抿起来。”宁致远眨了眨眼睛,“可以相信我吗?”
邢露,或者说白秀珠的心中更为恼恨了,她原本来宁氏香铺应聘,就是因为宁家在北平日子短,对她和白家都不熟悉,账房又不是什么需要抛头露面的职业,凭她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至于那天拉着宁致远就跑的事情……她从前一颗心全在金燕西身上,如若说金燕西和哪个电影明星或者世家小姐走得近,她肯定认得出,这个宁致远,她哪里会知道他长什么样?
深吸一口气,白秀珠才语速缓慢地开了口,“OK,you win.”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宁致远看着白秀珠,“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咖啡馆,一起喝杯蓝山?”
白秀珠不置可否,转身出了门,宁致远迈了几大步跟上她,把手里的眼镜递过去。
白秀珠怔了一下,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反应过来忘了戴眼镜,劈手从宁致远手里夺过来,又瞪了他一眼才罢休。宁致远不以为忤,一路都保持着轻松愉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