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见钟情》淡云舒

4、正文

　　如果有人告诉我，这世上有一见钟情，我绝对会嗤之以鼻。日久生情都不可能长长久久，何况是基于外貌辨识的一见钟情。
　　自我有记忆起，我的外婆，一个慈祥的老婆婆，在午后的斜阳中，一遍又一遍给我讲述着属于她和我外公的爱情故事。外婆说人可以穷，但不能没有气度和胸襟，更不能没有骨气，当然也不能丢掉为爱不顾一切的勇气。
　　当年，她只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差点饿死街头，被外公救了，她成了外公的婢女。外公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外婆每次说起外公时，爬满皱纹的脸似乎发着柔和的光芒，让人看了觉得温暖和幸福。虽然她的一生不是在逃亡就是在伺候人，但是却没有人否定她不幸福，因为外公的存在。年少的时候，伺候外公的日子是幸福的。她看着外公在书房里舞文弄墨，挥斥方遒，她会想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有学问和外公交好的多是官宦子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很多不好的陋习，但是外公自律性极好，生活爱好都是再正常健康不过的，外婆看着几乎鹤立鸡群的男人，会想：这个男人怎么这么优秀？青年和外公私奔逃亡的时候，日子虽然艰辛，但在有限的日子里，外公辛苦半日，插起的鱼烤着也是香的，大雨滂沱的时候，困着的山洞也是暖和的。老年的时候，回忆和外公的一生也是幸福的。虽然也因为外公，她的晚年无法像其他快乐的老人那样自由随性，需要给外公年轻时的订婚对象，即夏太太做佣人，但外婆一直说，外公曾经说过，幸福，从来不是生活的形式，而是精神的愉悦程度。而她，觉得很幸福。她不后悔曾经和外公私奔，更不后悔曾经逃亡的生活，甚至也不怨恨现在当夏太太的佣人。她曾经跟母亲说过，其实，我们不欠夏太太的，虽然夏太太总觉得我们家欠他们的，夏太太虽然一生享受荣华富贵，却一生生活在怨恨中，即使她怨恨的对象是我们，我们要做的就是原谅和宽容，既是原谅她也是原谅自己。她不离开夏家，一方面是自己能够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免得成为母亲的负担，一方面其实是想通过过去的人，来共同回忆外公的盛年。外婆，始终想着外公。
　　外公，是外婆春天里的暖阳，夏天里的凉风，秋天里的天空，冬天里的雪花，外公的一切在外婆的记忆里都可以打上完美的烙印。外公去世得早，我只在妈妈的旧照片里看见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有一双微笑的眼，一双浓黑的眉毛，瘦削的脸庞仍然藏不住他温暖眼神深处的自傲。这是一个即使生活艰苦，依旧脊梁笔挺的人，这是一个即使命运起伏，依然豁达自信的人。外婆，温柔的小女人，依偎在外公身旁，虽然瘦小，却依然笑得幸福。妈妈，七岁的小女孩，被爸爸抱着，紧抿着嘴，一脸的倔强，但是那双明亮的眸子却有着属于王家人的自傲。
　　从我有记忆起，奶奶就是夏家的佣人。夏家的老爷是x市的市委，后来又成了书记，成了副市长，夏家的太太是一个贵族千金。夏家多年的老厨师告诉我，夏老爷其实不姓夏，他是上门女婿，夏太太才姓夏。夏少爷也就是婉宜的爸爸常年不在家，听说他在一个大学当老师，那时候大学生很少，在我的记忆中，大学生是知识特别渊博的人，而我的外公也是特别渊博的人，所以我很喜欢夏少爷。外婆让我叫夏少爷叫少爷，其实私下里我都是叫夏叔叔，而他也特别喜欢我叫他叔叔。
　　婉宜没有妈妈，听说是因为她妈妈跟她奶奶不和，她奶奶把她妈妈给赶走了。不过我没有爸爸，所以听了张婶跟李婶说的话后，我跑去问外婆，是不是因为她跟爸爸不和，所以把爸爸赶走了。外婆笑着说：当然不是，爸爸是自己走的。我问：为什么要走？外婆摸着我的头说：你现在不懂，但我们要理解他。你爸爸是大人，有自己的想法和出路。我很感谢我的外婆和妈妈，他们是了不起的人。他们没有撒谎说我有一个好爸爸，但是出了远门所以我暂时看不见，让我期待；也没有在我面前说我的爸爸如何不堪，为了前程，抛家弃女，让我怨恨。他们一开始交给我的就是认清现实，然后明辨是非，然后思考选择。然后用她们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人，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对自己负责，即使选择了是一条艰苦的路，爬着也要走完。
　　婉宜跟我说，他不喜欢她的爸爸，因为她爸爸总是逼她看书，还教训她说说奶奶惯着她。我却觉得如果夏叔叔是我爸爸就好了，因为我就可以问他好多问题，再也不会被外婆他们说，你这小鬼头，就是问题多。我当然会问夏叔叔问题，夏叔叔不仅解答了我的问题，还能再提很多问题，然后解决他们，真正的好厉害。可惜，夏太太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外婆，她不准婉宜跟我玩，也不许我找夏叔叔。她总是让外婆做很多很多的事，却拿很少很少的工资，还老是呵斥她。我气不过，外婆说，她是可怜的人，让我不要看事情只看表面，要学会宽容他人。夏太太也不喜欢我，她总是叫我野种，不准我进主屋，不准我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外婆说，你要学会思考，也要学会选择和应变。所以我都是偷偷地跟婉宜玩。婉宜总是被关在家里，她看不到初升的太阳是多么的火红，也感受不到晨曦的露珠是多么的沁凉，草地上颤巍巍的小黄花并不会比温室里的大红花难看。
　　七岁那年，奶奶病重。医院里，奶奶叫我们不要伤心，因为她还完了所有的债，可以去看外公了。所谓的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的外公出身世家，和同样是世家的夏太太订了亲。在外公的家里要把外婆嫁进山里的时候，外公反对无效，带着外婆私奔了。夏太太从此恨死了外公和外婆，甚至一直派人追寻他们，想抓他们回来赎罪。外公是病死的，娇贵的公子，怎么受得了风餐露宿的艰辛，但是外公临死前都没有后悔，他曾经做下的决定。
　　七岁，我正式离开夏家，跟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在邻市一个小县城里当教师，我在小县城里读书。母亲对我的管教很严格，我的成绩也非常好，为此还跳了两次级。妈妈教书认真，做人做事也格外认真，她带的班是重点班，学生个个优秀。她是学生最受尊敬，社区最受欢迎的人，虽然她是一个单身女子，还带着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母亲常常跟我说，做人最重要的是骨气，但是骨气却不是展示给别人看的，而是鼓励人生前进的。她说，与人相处就像弹簧，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但是这世间其实最有智慧的是水，水，自刚而自柔，润物无声，却能海纳百川。我通常看着她帮别人的忙，而明明听到了别人背后说她的坏话，她也没有跟别人怒目而视。我对此很生气，也很不解，母亲说：只有无能的人才会说人坏话，真正强大的人根本不屑于此。外婆教给我用宽容面对世界的不公，是母亲，教我用内心强大来成长。
　　同社区里，还有一个单身母亲，不过，却是全社区的笑话，她的孩子也常常被别人欺负。那个女人被别人称为二奶，需要靠送上来的男人养活。母亲说，女人，即使再难，也要靠自己，顽强地挺过去，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槛，也没有走不通的路。人绝对不能想着不劳而获；即使遭遇不公，需要做的是忍让加努力改变，而不是抱怨和放弃。
　　所以我的成绩特别好，我的脾气也不差，社区里的其他妈妈说，小敏，你怎么教出个这么争气的娃？母亲笑着说：还不是和你们一样，该打时打，不过我们母女俩没有嫂嫂们幸福，有大哥们担着，我辛苦，也打得，她大概也就懂事些罢了。她们也就笑着说，那是，我家那位，最看不得我大孩子，每次我没动手，就把孩子护起来了，其他的人也就起头地说，是啊，是啊。
　　我没有父亲，别的孩子拦住我说，把你的作业借我抄抄。我点点头，说：给你们抄可以，但是要一毛钱买本子，不然我就告诉老师。我是女孩子，一毛钱不多，所以，他们没有为难我。有的时候，我还会免了那一毛钱，不过要告诉他们，好多题我也不确定。后来，我试着和他们讨论，然后，和几个抄作业的人成了朋友。他们的母亲，还买了好多笔和本子感谢我，带着他们的孩子进步了。就这样，我过完了小学。
　　初中，母亲调进了市里，我也去了市里读书。那群因为抄作业建立起来的朋友也就慢慢失去了联系。有一年，无意中于s市碰到了其中一个，但是那人却假装没看见我，溜走了。那时轩君正在我身旁，告诉我说，友情是建立在物质和身份平等上的，一旦身份或者物质产生了变化，友情也就失去了。而这个世界上，无坚不摧的是他对我的爱，无论我是贫穷还是富裕，美丽还是丑陋，他永远爱我。那时，穿越盛行，我就笑着问他，如果我穿越了呢？我的身体住着的不是我呢？他想了想说，灵魂不是我的我不是我，身体不是我的我也不是我。也许他会照顾灵魂不是我的我，但不会爱上，会爱上身体不是我的我，但不会一起。我很感激他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说只爱我的灵魂。我抱着他，跟他说：我也是。我想象着轩君这具昂藏的身躯住进了另一个灵魂，或者他跑到另一个矮胖或者虚弱的身体里，就忍不住想笑。
　　市里的初中人才济济，只有努力才可以名列前茅。我很努力，因为外婆说上苍是会眷顾努力的人的，就像母亲，每次别人得知我是母亲的女儿时，会说，不愧是王敏的女儿，我都会特别高兴。母亲严肃的脸也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不知道初中的孩子是怎么想的，他们真的知道爱吗？当我再一次问声称爱我的男孩子爱是什么时，他们扭捏着手，或者一副傲然的样子说，爱是我喜欢上你了，想做你男朋友，想跟你在一起。我拒绝了他们，后来，我看见班上唯几个没被骚扰的女生是一个留着大刘海，带着黑框眼镜，穿着硕大衣服的女孩子，我就央求母亲，慢慢换上了同样的打扮，从此没有受影响。母亲有时也会问我，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我想了想说，像外公但不能全是。他要像外公那样有才华，却不能像外公那样受欢迎，长得可以很帅，但一定要有坚定的意志和主张，也不能爱笑，更不能四处和女生做朋友，对别人冷漠点好。母亲摸摸我的头，但笑不语。后来轩君知道了我竟然在13岁的时候就确定了择偶标准，还自恋地说，原来我在那么久就喜欢他了。
　　高一开学没多久的时候，有一个男生自称是班草，跑来很拽地要我做他女朋友，我拒绝了，后来他三番两次地跑来骚扰我，甚至有次在路上堵我，我一气之下，随手捡了石头砸伤了他。他是官二代，虽然有校方极力维护我，但我还是被迫退学了。还是校长拖了自己的老熟人，告诉我的母亲，可以去x市的某高中。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回了x市。我的成绩不错，但是那个我们市的教育局不开我的学籍证明，他让我们认错，并赔付巨额精神损失费，而百般刁难于我们，母亲，没办法，找到了夏家。不知道为什么，从夏家出来的母亲，看起来格外疲惫。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为了我牺牲了多少。
　　我的父亲，为了前途，抛弃了我的母亲，后来却回来了，说想补偿我们，但被母亲拒绝了。母亲喜欢的人是夏叔叔，夏叔叔曾经去县里和市里看过我们。而且那时他们的关系其实很好了，我们三人还一起去过动物园，去过博物馆。
　　夏太太一直觉得我家欠他们的。因为外婆，外公抛弃了她，让她成为了整个上流社会的笑话；因为母亲，让她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反目，至今儿子也不肯回家。现在听说了我们的情况，她让母亲断了与夏叔叔的来往，条件就是解决我的上学问题。母亲答应了。后来，直到母亲去世前，他们都没有见面。
　　我去了婉宜的学校，一个优秀、昂贵的私立高中。婉宜很高兴，她说终于有个伴了。她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讲解这个学校的历史辉煌，建筑独特，风景优美，我认真地听着，学校的风景很美，可是我始终无法从这所学校里找到归属感。也许，我从来就不是那里的人。
　　我不会钢琴。钢琴课上，老师笑着说：这世上竟然还有不会弹钢琴的人。同学们哄堂大笑，我站在钢琴旁，手足无措。婉宜也抿着嘴轻笑，我觉得有点受伤。虽然后来她教我认五线谱，教我指法，我仍然忘不了那时她笑地高贵的模样，忘不了她的头高高扬起，眼睛俯视我时的那种不耐烦和“你真笨”的话。我想我是小心眼的。
　　体育课上，我们有高尔夫球。我的准度总是不够，于是很多个下午，我大汗淋漓地奔跑在草地上，给他们捡球。甚至有次，有个同学的球杆差点打上我的头，有个同学的球直接打在了我背上，老师站在一旁，无动于衷。
　　还有保龄球，我连捏球都不会，老师很不耐烦地说：你除了吃饭还能干什么？
　　我把学校的事说给母亲听。母亲说，人其实并无贵贱之分，只是因为财富的分配不均和认识的不同，自然就有了所谓的三六九等。有的人追求金钱，他觉得富裕的人更高他一等，有的人追求知识，他觉得知识渊博的人更高人一等。我们无法改变别人的看法，也无法否定他们的追求，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如何更加适应这个社会。但是适应他们，并不是说改变自己的所有，去奉承他们，而是尊重他们，保护自己。母亲说，弯腰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丢弃了自我。
　　后来我的钢琴中等偏上，我也学会了打高尔夫、保龄球等被他们说是高雅的配得上身份的运动。婉宜是个及其自我和高傲的人，占有欲强。她禁止我跟其他人走得太近，有一次，她骂一个和我关系不错的女生，把她直接骂哭了。我很生气，第一次跟她发生了争吵，她很生气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到这里来？你是来陪我的，不是来陪她的。我气得跑了，但是母亲逼着我去跟婉宜道了歉。后来，在和婉宜的相处中，我也学会了适应但不丢失自我。婉宜是天子娇女，有些小任性，小脾气，都是正常的，只要顺着她就好了。
　　高三的时候，学业紧张，母亲让我住了校。母亲的身体自从高一那件事后就一直不好，我很自责，母亲告诉我说，不关我的事，我是她的骄傲。高三的时候，她为了让我放心，还辞了工作，后来我才知道那不过都是骗我的。
　　高考后，母亲病倒了，医生说：怎么这么晚才来。我在医院里日夜守着她，心里惶恐不安。我把一切能卖的都卖了，可手术费还差了一大截。婉宜来到医院，说她会求奶奶帮忙，我一想到夏家的房子那么大，佣人那么多，婉宜又是夏家的小姐，一定会帮我的。可是十天后，没等来她，却等来了我的父亲。他说他可以出医药费，但是有两个条件，一是捐骨髓救他儿子，一是答应去s市的A大，并且让他的女儿去A大的预读班。我的高考成绩是全省第五名，去B市的Q大都绰绰有余，A大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免四年学费，任何专业随我挑，希望我去。那时我正为母亲的医药费发愁，自然没有想那么多。可是父亲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是掉进了一个圈子里，而那个设计圈子的人很可能是我的父亲。索性，我对他从未有过期望，所以也不曾失望。而那个承诺说给我希望的人，也一直兑现他的承诺，给了我无限的希望，而我从不曾失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