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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4)

      余正他爹余泰山是余镇派出所的所长,为人一辈子兢兢业业、公私分明,是这余镇乃至余镇周围的十里八乡都有口皆碑的人物。县里每年给他的评奖评先各种各样,在余正家里,满满一面墙上挂着五花八门的锦旗奖状,都是他爹余泰山的。正中间那张最大也最特别,那是余泰山被评为市级劳模的荣誉状。

      而在这花花绿绿的墙对面,则是一片素白的墙面,正中间余正娘的遗像,是这面墙上唯一的颜色。面容慈祥的妇人,眼里露着和善的光,仿佛总是注视着对面的花墙,满足的笑着。

      每晚回家,余泰山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炕上,对着那面白墙抽闷烟。

      除了余正,别人看不到这时的余泰山。白色的烟雾,像一条小蛇,时不时的从他的鼻子里钻进钻出,被烟雾围绕的男人,全然没了白天的神采,显得格外苍老。烟越浓,他的目光就越散,越模糊。

      余正小的时候,曾经很怕这样的余泰山。他总觉得,他爹吐出来的根本不是烟,而是他爹的魂……

      在外头,余泰山是个平易近人、关怀乡里的警察;在家里,他却是个不苟言笑、严苛至极的父亲。很多时候,余正都觉得,他这辈子和他爹说过的话,还比不上和个把月见不到人影的余杰说得多。

      即便是余正娘在世的时候,余泰山也是这个样子。而在余正娘死后,在余家父子俩同一屋檐下孤独生活的十个春秋里,余泰山对余正说得最多的话就是:

      “你是余泰山的儿子,不能丢了我余泰山的脸,更不能丢了你死了的娘的脸!”

      每当这时,那一左一右、一花一白两面墙的影子,也一同混进话中,沉沉的压进余正的心里,压得他躬着身子,压得他抬不起头。

      在余正的记忆里,他很少见爹笑过。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娘死前的一天。那时候,余正娘已经非常虚弱了,余泰山坐在她身边,叫余正过去,一家人再说几句话。那一刻,他爹是笑着的。后来,余正只对余杰说过这一幕。

      余正说,我爹笑起来可难看……

      半晌,余杰一肚子苦水似的撇嘴说,你爹的脸什么时候都难看!

      如果说余镇上的人,都只是把余杰当作一个饭后磨牙的谈资,闲暇时想起,农忙时淡忘。那么,余镇上,真正对余杰上心的人,就只有两个:一个是余正,另一个则是余泰山。这个长着黑脸的汉子,可以说是余杰在余镇唯一的克星。

      每当遇上余泰山,天不怕地不怕的余杰,就会变得像个耗子,他那套躲躲藏藏的本事,如果被余镇的耗子们学会了,那余镇的猫估计都得饿死。万一躲闪不及,被余泰山抓住个正着,被说教几个小时,淋一脸口水都是轻的,更惨的可能还要挨上一顿笤帚。

      不过,只要有余正在,余杰就什么都不怕了。因为,他知道余正总会在他爹手重前拦上去,替自己挨上几下打。而在这个空当里,余杰总能轻松的逃之夭夭……

      早在余老头死后不久,“天下为公”的余泰山,曾经想把余杰收留下来。他不光要给这个余镇里最“野”的孩子一口饭吃,更要担起教育他的责任。

      可惜,有些东西早就生在了余杰骨子里。余泰山给他的饭,他吃了,余泰山苦口婆心的说教,他一个字都没进心里。所以,后来,当余泰山发现了余杰屡教不改的恶劣秉性后,他暴跳如雷,一气之下把余杰撵出了家门。

      正是从那天起,余杰开始了他期望已久的“自由生活”。也正是从那天起,余杰和余泰山,这两个对余正来说最亲近的人,最重要的人,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几乎不会再同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自从余杰被爹赶走后,余正就很少再见到余杰。只有当他爹不在家的时候,余杰才会偶尔翻墙过来找他。而更多时间里,家里既没他爹,也没余杰,空荡荡的几间屋里,只有余正自己的身影。

      在外人看来,无论从哪方面讲,余正都比余杰幸福上不知多少倍。他不但品学兼优,更有为人楷模的父亲。虽然娘死得早,但他爹娘的恩爱早已人人称道。可余正却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不如余杰……他无法像余杰那样放肆的笑,痛快的哭,可以打架,可以撒谎,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余正永远不能,因为他是余泰山的儿子。他只能在他爹的训诫声中,在他爹荣誉的光环之下,在他娘遗像的注视之下,小心翼翼的长大。

      终于,在若干年后,在邻里们如潮的赞声中,余正穿上了他爹的旧警服,成了镇派出所的一名的警察。虽然编制迟迟没有落实,余正却总能在镜前整理自己着装的时候,偷偷看到他爹又露出难得的笑容。

      余泰山眼角的每个褶皱里都挤满了快乐,他有一个争气的儿子,没丢了他们余家的脸。
      余镇里的每个人也都会在这时羡慕的说上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似乎是世间最具逻辑的咒语。

      所以,尽管前一天夜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尽管余正的眼睛红肿得吓人,尽管他两腿之间的胀痛让他走其路来一瘸一拐,余正仍是准时的走进了镇派出所上班。

      路上难免碰上几个人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昨夜喝酒闹得,醉了,所以摔了腿。

      人们信了他的话,还啧啧有声的夸他,不愧是余泰山的儿子,和他爹一样,多少年来风雨无阻!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余正拿几把椅子拼了张床,一直住在所里不想回家。既然家里没有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他这样告诉自己,可又忍不住跑回家看了看——

      家里空荡荡的,和他走时一样。余杰的背心还躺在屋门口的木凳上,没人来取……简单收拾过屋子,余正把余杰的背心洗了,晾在院子里,锁上门,失望的回到所里。

      小镇上,少有什么警情,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坐在办公桌前的余正,脑子里整天混浆浆的。他唯一清楚的是,余杰再不会来找自己了。

      在他的头脑几乎被混乱的思绪彻底淹没的时,一个臃肿的女人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一进门,就大声喊起余正:“呦,小正你自己在呢?你爹呢?”

      “啊…婶子!”余正迅速的把自己混乱的心事揣回到自己心房的最深处,起身迎了上去,“我爹…他在省城开会,明天就回来了,你找他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是过来看看……”胖婶嘴上说着没事,却捡了把椅子坐下,没有要走的意思。余正对这个情景非常熟悉,很快,他就如他所熟知的那样,从胖婶红润的脸上看到了堆起的笑容:“小正啊,婶子上回给你说的那闺女你没看上,是不?”

      “我……婶儿,喝水。”

      余正递了杯水过去,就匆匆躲回到办公桌后。在他还没想出个说法的时候,胖婶已经抢着替他说道:“没事!婶子知道你眼光高!那闺女虽然漂亮,但文化不高…你爹也觉得不合适。”话音一转,胖婶有备而来的媒妁之言正式开场了,“婶儿这有个更好的姑娘,家就是咱么隔壁李镇的,年纪跟你差不多,虽然没上个漂亮,但人也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笑起来还有对酒窝,可甜呢……”

      余正低下头,拿起钢笔,开始在张白纸上胡乱的划着。他没法对胖婶热情四溢的眼予以回应,在他听来,胖婶每次来这说的话都差不多,不同的,只是那些女孩的名字。可不知为什么,这次,当胖婶说到“一对酒窝”时,他的心猛地紧了一下,余杰的脸在他脑海中又开始了肆无忌惮的飘荡。

      他的笔尖顿在了纸上,墨水阴湿了一大片。尖锐的笔尖直刺在墨迹的中心,像是戳破了这张白纸,露出了隐藏在白纸背后的另一个世界……

      介绍了半天,也没见余正有个回应,胖婶心里没了底。在她看来,余正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在处对象的问题上太不主动。不过也没辙,这一本正经的性子八成是随他爹余泰山。所以,她忙语重心长的劝道:“小正啊,你虽然条件好,但年纪也搁在这了。你也知道,这几年,你爹没少为你这事操心。他是个从来不求人的人,可为了这事啊,他可是没少找我,让我帮你留意着——”

      胖婶几句话道出了一个寡言男人的心事,而这个发髻渐白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余正缓缓抬起头,极力克制着自己泛红的眼,说:“婶儿,麻烦你跟人家说一声,如果人家觉得我合适,那…那明晚下班,我…我们就见个面…”

      “好,好!婶儿这就跟那闺女说去!”见余正点了头,胖婶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也兴奋起来,她是个急性子,起身就打算奔女方家捎话去。可出门前,她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对送她到门口的余正嘱咐说:“小正啊,记着今晚把脸刮刮,把头理理,咱得让人家姑娘看清咱是个多好的小伙子!”说着,胖婶伸手帮余正展了展出褶的衣襟,叹起气来,“唉,看你们爷俩…这一家里没个女人是真不行啊!这回要是成了,你家也能有个媳妇操持家务,那你爹也就能享享福了!”

      说完,胖婶带着一种美好的愿望笑着离开了镇派出所。她快步走向了小路的尽头,臃肿的身体一颤一颤,散发出来的是她牵成红线后的无尽喜悦。

      余正一口气跑回屋里,把自己几乎疼得要裂开的头,猛地扎进脸盆里。冰凉的井水灌进他鼻里、口里、耳里,麻木的感觉让他留恋着不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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