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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显鳞·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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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显鳞·其一 】
泰安寺的清晨是由香火油钱唤醒的,镇上的人每日都来听佛讲经,沐浴恩泽。泰安寺就这样名声大作,佛像修砌了一次又一次,连带着佛寺荷花池里的那几尾锦鲤也变得丰盈起来,体态柔美,艳色的鱼鳞比仕女脸上涂抹的胭脂还要美上几分。许是在暮春时食尽了落樱才会那般红润。
小和尚箜越已经在门口站了好几个时辰,他慵懒地靠着门框,浅灰色的僧袍被压得起了褶子,待回过神来,又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挺直了腰板,将衣服捋平。
就在不久前,泰安寺的住持源易吩咐他要接待好被邀请前来作画的珐琅画士,这件差事可不能办坏了。
午时过后,熙攘的集市里挤出了一个背负木箱的人影朝泰安寺走来,疲惫却毫不狼狈。来者全身装饰着怪异物件,背后的木箱上贴满血迹黄符,竹编的帽笠前挂着黑纱布,朦朦胧胧,看不清脸。墨绿色外衣边缘嵌着繁琐的银边,左袖宽大且长,遮掩住了整只手臂,右边的袖口被羊皮绳扎紧,露出白皙的臂膊,玄色的马裤上大下窄,更显得人修长如竹。
“施主就此止步。”守门的箜越打量着眼前那个的人,衣着打扮不若常人,却似在江湖上坑蒙拐骗的卖药郎中,内心不禁暗暗忖度,这等放浪之人定不是珐琅那样的能人智士。于是立即板着脸朗声说道,“前方便是佛门圣地,不知施主愿意将身上的买卖家伙先交于小僧看管,待施主参拜完后再由小僧亲自归还?”
那人停下,纤长的手缓缓抬起,指尖点在小和尚光亮的头顶,戳了几下,随即用力在脑门上一弹,说道:“可是我不愿意。”
然后不再理他跨过寺庙门槛往里走去。
箜越捂住发红的额头,气愤地追上前呵斥道:“你这无礼之人,竟然愚弄小僧。小僧可是受主持所托,接待前来作画的珐琅画士,而不是要与你这等无赖商贩周旋。”
“箜越,在为何事喧闹?是画士来了么?”西面禅房的正门打开,源易住持杵着铃头法杖走出门来。
箜越见到住持,便趾高气扬地瞥了那人一眼,想在住持面前告状,刚张口,却被身旁的人抢了个先。
“在下正是。”声调淡雅,听不出恭维,也听不出怠慢。
倒是箜越吃了惊,抬头再次上下打量珐琅,隐在黑纱下的面孔模糊,看不见表情。
源易住持走到珐琅面前,双手合十做了个礼:“画士辛苦。路途遥远,画士定是累了,就先去寮房休息片刻。”随即转头对箜越说:“将画士带去南边的寮房,勿失礼怠慢。”
“是。”
箜越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在前面领路。珐琅跟在后头,四处打量。
这泰安寺倒是一派庄严,杏黄院墙隐于绿秀丛中,青灰色的殿脊翘起,梁上的图案皆由琉璃彩绘制,院中的几棵菩提树硕大无比,古根缠绕,伸至地表,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寮房在僧舍的正对面,中间隔了个荷花池塘。现在已是夏季,塘中荷花盛开,亭亭立于水上,偶尔有红尾锦鲤从荷叶底下嬉戏游过,显得灵动可爱。
珐琅步上石桥,却又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望着水面愣神。
“画士,画士你怎么了?”箜越见珐琅不同于刚才的轻佻,整个人身边的气氛都凝重严肃了起来,还以为是方才自己的无礼惹恼了画士。
珐琅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湖面上收回,吧咂了一下嘴巴,道:“我想吃鱼了……”
“……”
此时的珍客楼依旧是客源不绝。
“马二,快把这盘菜端去靠窗的那桌。”老板娘招呼着。
“诶,得嘞。”名叫马二的小伙子应了一声,将刚擦过桌子的麻布搭在肩头,便去做事了。
估摸在半个时辰前,靠窗那张桌前坐着的是个戴黑纱帽笠的怪人。
“客官是外地人吧。”马二给珐琅拿了副碗筷。
“嗯,这泰州镇还是头一遭来。”珐琅卸下木箱,放在桌上。
“哟,这您可来得不巧了。”马二惋惜道。
“怎得?”珐琅问。
“这泰州人好食荤,这荷叶包鱼更是一绝,光闻味儿就叫人流口水。”马二麻利地给珐琅添好茶水,又接着道,“这不,过几天就是佛降日了,赶巧我们老板娘信佛说是不得杀生,从今日起得食素戒斋七日。”
“什么?要戒斋七日!”珐琅手一抖,茶水都给泼了出去。
马二眼疾手快地取下肩头的麻布将水抹干。
“这就把客官给惊着啦!不瞒您说啊……”马二像是在忌讳什么,俯身到珐琅耳旁轻声道,“这佛降日啊,是会要人命的。”
“要人命?”珐琅起了心思,疑惑道。
马二见珐琅起了兴致,继续道:“我马二虽做过糊涂事儿但话可不胡说,这人一年死一个,都是从泰安寺里给抬出来的,我亲眼瞧见过,那还能有假?”
“寺庙出了这茬子事儿,这香火怎么倒还渐渐旺了起来?这可真是怪事一件。”
“哟,这您可就真不会说话了啊,这泰安寺原本并不怎么有名气,是因为那些个人死得罪有应得,才让人感到神乎其神,大家也就莫名心安了。”
“好端端的寺庙怎么会这般煞气。”
“那倒不是煞气,是他们冲撞到了佛气。”马二低声道,“现在算起来差不多有七八年了,这打头几年死的都是和尚,就连县令大老爷来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当是碰巧同一日跌入荷花池溺死的。”
“溺死?”
“哎哟,这还不是重点呢。”马二见珐琅插嘴,心里有些不快,“泰安寺出了这样的事情能不被人议论么,旁人嘴杂,说是泰安寺里的和尚们都没脱俗,一心只想凡间事,跌入池中才洒脱。源易住持打坐入定数月,方才顿悟是泰安寺佛心不足,便为了佛降日请来一位画师为佛器作画,画师戒斋七日,沐浴焚香后在黄花梨木制的五供上画成。第二天一大早,和尚们发现那画师都已经在池子里泡白了……”
马二怕影响到客人的食欲,便收了声。珐琅挥手表示无碍让他继续。
“那画师也是小有名气,出了事,上头来人要求查清死因。这不是鬼扯么,人确实是溺死的,难不成还能变个死法?您猜后面怎么着?”马二故作玄虚,还没等珐琅回答就自己说了出来,“那验尸官在画师肚子里发现了肉糜!这可破了天荒,那画师在佛降日当天吃了肉,冲撞了佛气,这才搭了命。佛做的事,谁敢议论,大家只好作罢,想起前几年死的那几个和尚,他们大抵也是偷吃了肉才遭了天罚”
“后来呢?”
“接下来的几年,泰安寺每年都会请画师来给佛器作画。就跟约好了似的,死后验尸,他们肚子里都有油有肉。这连食欲都控制不了的人,还不如畜生,真是活该。”马二摇了摇头,“也不知今年那位珐琅画士会如何,据说画工了得,名誉满载,堪比前临已逝的千慈公主,但那都是文雅人的事,我们寻常百姓也只为看个热闹,要是这画士死了,我们给捧个冷场,要是没死,我们给捧个热场。还能如何?”
珐琅听完马二的话后,放下碗筷,背上木箱起身要走。
“欸。”马二叫住他:“客官,您的菜还没齐呢!”
“这点绿菜汤就送你好了。”珐琅说道,“你得记好了,七天后的这个时候,做好荷叶包鱼在这侯着,记得,要捧热的过来。”
语毕,珐琅钻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