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谷升》普洱普洱

5、显鳞·其二

　　【第二章·显鳞·其二】

　　寮房内布置地静雅，一块藏青色布将卧铺与外厅隔开，案几上放置着一组青瓷茶具，那茶壶的壶嘴朝东，壶把朝西，正对着西墙上的“禅”与东墙上的“馋”二字，泼墨挥洒，大有笔走龙蛇之势。
　　“这字是谁写的？”珐琅问道。
　　“是去年来的一位画师，叫什么名就记不大清了。”箜越帮珐琅打开窗户，看了眼那字鄙夷道，“画士倒能将这糙笔书法放在眼里。”
　　珐琅将木箱放在案上，活动了一下筋骨，乘箜越不备，在他脑门上又是一弹，随即笑开: “你一破孩子学什么大人腔。”
　　箜越气极，捂着额头叫道:“你……小僧不理你了。”
　　说完就跑了出去，将房门关得巨响，像是在发泄。
　　珐琅看着门笑了笑，然而再次抬头看向二字，脸上的笑意尽失。
　　禅始馋终么……
　　那画师性子倒是有趣，只可惜已被算计了性命，不然的话，真想见见啊……
　　思毕，珐琅没多想，往榻上直直地躺了下去，却不料被帽笠的竹边戳到了脑袋，疼得眼泪哗啦。
　　“哎哟喂！”帽子忘摘了。

　　眼前原是一片漆黑，随后有金色的水雾泛起，一阵风过，金色水雾飘向远处，像是一条静静流淌着的大河。
　　“和尚，你怎么天天来喂鱼呀，真是闲得慌。”有少女的声音如银铃一般传来，荡开一片寂静。
　　眼前的景也渐渐清晰，透出了光亮。珐琅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后院的荷花池边，不禁略略惊讶。
　　“我问你话呢，果然和尚都木愣愣的。”少女不开心了。
　　声音是从脚下传来的，珐琅循声看过去，水面上有条红尾锦鲤露出脑袋，那鱼体型较一般的大，身上的鳞片流光闪闪，艳丽非凡。
　　“刚才说话的是你么？”话像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珐琅察觉不对，这才在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不对，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倒影！水中映着的是个灰衣和尚，年且不过十八，面容还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俊俏的模样。
　　“废话，你难道在这儿还见着别人了么。”那红鳞鱼的嘴巴一张一合，竟真的发出了声音。
　　“你这条成精的大鱼，居然能在这寺庙的池塘里藏这么久。”那和尚惊奇道。
　　珐琅现在已经习惯了以别人的视角看戏的感觉。
　　“嗐，也难怪你不知道，这荷花池下面有个洞口，连着城外的护城河。每逢夏季，多雨期，河里水流急，才能冲开那个洞。”那鱼接着道：“我是在这荷花池塘里出生的，儿时玩闹溜了出去，就这最近几天才终于找了回来。”
　　“阿弥陀佛。”和尚合了双掌，闭眼说道：“漫漫长路，小施主能回到故里，即是天定的缘分所致。”
　　“欸，你个和尚，我能找回来都是靠自己的，可没见什么时候天有帮过我。”那鱼甩了甩她那缺了一个大口子的尾巴，她的尾巴不似别的锦鲤那般柔软如纱，也许是在外吃了苦头。短短的，弯曲着，像是一把镰刀。
　　“是小僧失言了。”和尚见状忙着道歉，把手中的米饭都扔进了塘中，“小僧手里还剩些许白饭，若是小施主不嫌弃……”
　　那鱼见了，笑得直拍水：“你这和尚真呆。呆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小僧法号慧允。”名唤慧允的和尚淡淡道。
　　那鱼沉默了片刻：“真好，连你都有名字，我却没有……”
　　“……嗯……就叫镰尾如何？”慧允问道。
　　“镰尾吗？”那鱼弯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尾巴，满足地笑道，“好。”
　　慧允见她不反对，也跟着笑了起来。
　　突然间，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色模糊了起来，金色的水雾消退，再次变回漆黑。
　　“画士，画士……”
　　此时诵经声伴随着木鱼声在耳旁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珐琅睁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早课时靠着柱子睡着了。
　　回头一看，箜越正将刚才踹了珐琅的那条腿收回盘好，见被珐琅发现，尴尬地笑了笑。珐琅转回去坐正，捂着嘴微微打了个哈欠。
　　今天已经是在泰安寺的第七天了，这几天里珐琅每天都会做着类似于刚才的那个梦。梦里有一尾大个儿的红锦鲤，和被自己附身的和尚，他们有时谈天，有时嬉笑，而在今天这梦里却终于知晓了他们的名字。
　　早课结束，珐琅拦住了源易住持，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泥塑的菩萨瞪大眼睛望着他们。
　　“不知画士留老衲有何事？”源易住持眯着眼睛，手上套着的佛珠不停地打转。
　　“是我唐突了，只是近日我一直被一个梦境所扰，住持可否帮我略解一二？”珐琅隐在黑纱下的脸依旧看不清表情。
　　“若是老衲能帮得上忙。”
　　“不知泰安寺里可有一位名唤慧允的和尚？”
　　源易住持眼眸微瞠，诧异地问：“画士可是从何而知？”
　　珐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梦里。”
　　源易住持沉默片刻，叹息道：“不瞒画士，这慧允曾是我最器重的弟子，原想待我圆寂后将衣钵继给他，对他也略与别个不同，但却因此害他遭受了其他和尚们的妒忌与排挤，他虽不喜与人交往，但是一心向善，有慧根。只是……唉……”
　　“只是？他也溺水了吗？”
　　“看来画士已经听说了这事。”源易住持手中的佛珠停下了转动，“慧允是八年前的佛降日在后院里凭空消失的，自那时起，每年佛降日这泰安寺都会出人命，外头的人不知道，但在寺庙里待得久的和尚们都忧心着，怕是这慧允害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珐琅遮在黑纱后的眼露出精光。

　　与源易住持聊后，珐琅便回去了后院，这院里的荷花池塘不足半亩，水色却是幽深显黑。
　　珐琅掏出别在腰间的匕首，往自己的手指上割了一刀，血液流出，竟带着金色的雾气，看上去具有大美。血滴入池塘，水面一漾，天地顿时发生了变化，像是一个奇异的空间，黑色的天空与金色的水面往四处伸展，地面、寺庙还有水面上的荷花都消失了。
　　珐琅站在金色的水面上，像是在等着什么。不一会儿，有个黑物从水面下冒出，待到整个出水时才发现，原来是那个名唤慧允的和尚。
　　珐琅笑道：“你总来请我入梦，这次我自己来找你。”
　　“画士莫要开小僧玩笑了。”慧允苦笑道，“小僧这么做是希望画士能帮帮我。”
　　“源易住持说你在八年前凭空失踪了，而你现在却从水下出现，说明你的尸体还在池塘里……”珐琅猛地察觉到了异样，“不对，你还没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画士知道什么是黄泉吗？”
　　“……”珐琅沉默。
　　见珐琅不说话，慧允捋起袖子，那被水泡白发胀的手臂上长着一片片鲜红的鳞片，显得诡异可怖。
　　“小僧当时是被几个大和尚给推下水的，待镰尾发现时已经几乎丧命，她便发誓为我报仇，以自己的一鳞养我□□，藏于水下。”
　　“于是杀人取黄泉续命么……”
　　“看来画士也是知道黄泉的。”慧允微笑，放下了袖子，将不堪之物归于暗处。
　　“黄泉乃是生命之源，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所有生灵皆来源于此。”珐琅说道，“人也是一样。”
　　“我承载了超出于我自身应有的黄泉，但我早已是个将死之人，体内的黄泉每日都在散失，再这样下去，我怕镰尾会为了我成为杀生的孽障！她的本性并不恶。”
　　“那你是想要我帮忙找出将你推下水的凶手？好让镰尾报仇完愿，就此收手？”珐琅问。
　　慧允叹了口气道：“时至今日，我早已不在乎究竟是谁做的了。”
　　“那，你希望我做什么？”珐琅抬头，对上慧允的视线，那眼神却如顽石般坚定。
　　“求你救她。”慧允毅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