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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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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读书。
黎明的树下,有冷冷的露珠从叶缘坠下,滴在他肩头。一本泛黄的《黄帝内经》。上面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眉批小字。
青色的身影,和这树林、晨雾几乎融为一体。
冷峻回到山谷,已是天光大亮,他药包向那树下看书的青衣男子一丢,就向屋外草堆里一钻,一顿好睡,也不知光阴流逝,忽而天上飞来一只烤鸡,烤得喷香滴油,肚肠遂大唱特唱空城计,不过烤鸡怎么也捞不着,一怒而醒。
眼前已是日当中天,风轻云淡,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得刺目,二狗子在不远处烤着野猪,阵阵香气飘来,怪不得他做梦会梦见烤鸡。
冷峻踱过去,二狗子笑道:“懒叔叔,你起来了?”
冷和懒发音原也相差不多,冷峻只当他小孩口齿不清,笑眯眯地问道:“你爹呢?”
“爹在锄草。”
“那你家狗屁先生呢?”
二狗子小孩子,小眉小眼的,瞪他一眼,道:“先生在戳人!”
冷峻疑惑地皱皱眉,打算进屋去。屋旁的两棵水青树中间所系那根晾衣绳上,搭着一套新洗绯色衣裙,衣上割裂纵横不知凡几,几处沾染的血棕色,终究没能洗清。
冷峻看着那衣衫若有所思了片刻。
屋中,地上好大一块殷红,血泊几成黑色。那青衣男子半跪在矮榻边,手里握着一把银针,上面躺着的是一个年纪大约十八九的年轻女子,随便套了一件男子的衣裳,浑身插不知插了几百根针,两腮烧得通红,额头印堂却大有死灰色,眉间一点朱砂痣,而眼角微有泪痕,纵使昏睡中双眉也是愁蹙,越加衬得容颜如冰,凄楚动人。屋角药炉温柔地咕咕叫着,冷峻忽然觉得很头疼。
冷峻道:“你可知道这个女子是何许人也?”
那青衣男子捻着银针,摇头:“我怎知道。她先有内伤,后有外伤多处,而且中毒日久,险些溺水而死,如今又受寒气,内毒外邪一齐发作,她的性命若能保得下来,也是万一。”
“真要救她么?”
他拔出一枚针,抬头道:“见死不救,焉有是理?”
冷峻继续端详榻上人,冷然道:“这个女子,恐不简单。”
“你爱住在山里寻清静,偶尔出去镇上当两天草头郎中,外面的事能知道多少?江湖上,有些事情,原太血腥,我听说也懒得和你细讲。
不过,我要告诉你,两年多前,江南有过一场轩然大波。七月初三,袁家在杭州的一支四代三十七口一夕之间满门尽丧。大门上给人贴了一张告示。”
“武林所谓江南四姓,季陆袁徐,是如今江南武林中最声势显赫的四家。徐家么,乃是新晋,十七年前江南徐氏的旁支出了兄弟二个,一对武学奇才,天资绝佳,手腕亦复高明,如今在江南黑白道,少有人敢不买徐家面子,其实徐氏上推至晋末刘宋,至隋,七世十二名医,名动天听,冠绝杏林,后来才衰微无闻,谁料到一个名医世家会如此这般重振家声。而季、陆两家,武学世家,世代都是江南白道的领袖,子弟俊秀,门生故交满天下,七大门派中这两姓的弟子也不少,这十年来江南剑花盟的盟主的就是季笑臣,而十年前是陆因旷,这两家真是跺跺脚江南都要抖三抖;袁家累世与季、陆两家通婚,百年前本也和这两家一般,是显赫的武林世家,可是这三四十年来袁家子弟都没有什么出息,纵然如此,袁家也还是在江南四姓排第三,人丁不甚旺,一支世居杭州,一支世居扬州。你想想看杭州袁家一日之间满门横死,那是江南武林何等大事!”
“那些人怎么死的?”那青衣男子问,神色凝重,目光又移向榻上,摇了摇头,“哪里能有那等高强武功?”
冷峻道:“袁家人并非刀枪拳掌所杀的。都是毒死的。”
那青衣男子道:“可是那人混入府中,假充仆婢,伺机行事?”
冷峻冷笑道:“要给这样的武林世家下毒,混充仆婢,如铁皮上插针,如何行得?换你这个笨人,一辈子也想不出来什么合用的法子。”
那青衣男子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
“毒是下在井里的。当初季笑臣、武林盟主俞立节,带着一帮下属,会同九天神捕,牵着数匹猎犬,把袁家里里外外每寸地都翻查过之后,只弄清井水被投毒,却不知毒是怎么下的。”
他斜看那青衣男子:“你来猜猜看?”
那青衣男子道:“不猜!不如你先告诉我,那个敢在袁家门上贴告示的人写的什么?”
冷峻白他一眼,冷道:“排头四个大字:以血还血。那告示写的一大半是四六句,文辞典雅,读来好听的很,可惜我倒记不得。不过就是说七年前二公子袁凝川听闻一户姓卓的人家藏有王羲之手书《寒切帖》,因强买不成,派人夜扮盗贼,把卓家翻抄劫掠,找出这字帖才扬长而去。
素闻袁家老爷子袁中行宝爱名家书画,要真有这事,那字帖就该是拿来孝敬他的。卓家老头当场气死了,谁知这还不算完,一个月后卓家硬被指摘与剧盗有染,窝赃销赃,还真的就在他家找出了些赃物,后来卓家的儿子才十三岁,死在牢狱中,卓老夫人和卓夫人双双病死,这一家家破人亡,只因袁凝川得了字帖后请行家看过,方知那《寒切帖》不过是唐人双勾廓填摹本……结句曰:今昭告天下,现江南衣冠之禽兽象,昭父兄沉冤于天日下。”
那青衣男子眉峰紧蹙:“纵然是真的,可是人都给杀了,死无对证,又是一面之词,天下有谁会相信?”
冷峻冷笑道:“先不说事情真假,就算是真的,她用得着赶尽杀绝,把袁家满门三十七口连丫头、厨子、小厮,一古脑儿毒死么?好狠毒的人……不过话说回来,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笨的蠢人,这告示一贴,全天下都知道杀人者必然是卓家的遗孤,剥茧抽丝,顺藤摸瓜,她跑得掉么?”
那青衣男子若神思游离:“今昭告天下,现江南衣冠之禽兽象,昭父兄沉冤于天日下…………年少偏执狂妄,竟不能免……”
他抬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武林中人后来找到这个卓家遗孤了?”
冷峻道:“自然。季笑臣急着给亲家一个交待,武林盟主俞立节的面子也被这一下子,扫到不知哪里去了。不抓到这个胆大包天的人,整个武林颜面何在?
俞立节手下思贤堂的画师,一天之内就画了数千张画像,具影传檄,捉拿一个姓卓、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女子。三天后,在黄河边 渡口截住了她。”
那个青衣男子眼神瞬间雪亮,然而,瞳眸微动间,神光已然收敛。
冷峻续道:“那小妮子武功并不如何高强,可是那次竟然没有抓住她,那小妮子带伤跳进黄河。没有人敢跟着跳下去。然后,死不见人活不见尸。这个人从此销声匿迹了,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年年七月,黄河大汛。
“可是后来又发现这个女子还好好活着?”那个青衣男子淡淡地笑。
“好好活着倒未必,发现她也是偶然。去年秋天的时候,汝南药王崔家的崔怀山往关外收人参,你知道那里已非王土,五胡杂处,就是沈州、黄龙府这等大地方汉人略多一些。他在黄龙府就碰见一件奇事——有天听说当日一个汉人的年轻男子,全身赤裸,死在自己的住所里。崔怀山一时好奇,就跟人家去看热闹,他是行家,一眼就知那人死得不寻常,是被一个会武功的人一掌打在心脉上,那人大约内力平平,所以死者心脉将断未断,死得最为痛苦,旁边一个小厮一边痛哭一边给他家公子装裹。然后又听旁人说,这男子也是来采购药材的,从早一年的秋天一直住到这一年的秋天,只是迷恋当地集市上一个卖菜的女子。那个女子相貌很美,眉心一点朱砂痣。左近人家时常见两人在一起,只是如今,那女子却不见了。”
“崔怀山原见过卓姓女子的画像,他丹青也尚可,一时多事,就自己画了出来,旁人看了,都说和那个卖菜的女子万份肖似……”
“崔怀山十月十六日入关,立刻派人去洛阳禀报武林盟主俞立节……俞立节又派人告知季笑臣,俞立节的使节还没到剑花盟,江南倒先出事了。”
“季笑臣不愧是老狐狸。他派人看着卓家的坟,竟然两年多都未撤去……十月二十日,当日我在湖州,大雨从侵晨下到夜深不停,铺天盖地,滂沱汪洋,简直是要把人间给淹了,杭州相距不远,想来也差不多罢……据说那一日三更,大风雨中季笑臣的人在坟场看见,有一个女子把卓家三代的祖坟都挖了,拖出来鞭尸!”
“季笑臣的属下自然很快就赶去了一帮,刀剑出鞘,如临大敌……正是卓姓女子……”
“她还真是命大,又逃了一次……很快就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江湖追杀,若从去年十月算起,到现在已是六月有余,总是有消息说找到了她,截住了她,伤了她,但总是没人抓住她,杀了她……这半年来,江湖上最热闹之事,莫过于此……”
那个青衣男子神色宁淡地静静听着冷峻讲述那个传闻中的人,不置一辞。
冷峻微微冷笑:“眉心一点朱砂痣。”他看看矮榻之上的女子,道:“这样狠毒、□□、狂悖、世所不容的人,你要救么?”
那个青衣男子淡淡地道:“眼前这人,我不知道她何许人也,然她溺水,原是投水自尽,这个我倒知道。”
冷峻一愣:“嗯?你何以知此?”
“二狗子发现她的时候,她身上是缚着一块大石头的。”
冷峻嗤之以鼻:“焉知不是那些江南武林的人捉到了她,捆上石头将她扔下去的?”
“可是那绳子末端先绑了死结,然后打了一个蝴蝶结。”
冷峻看地,满脸死相,然后怒:“就算她是投河自尽又怎样啊?!”
他不说话了,只是转过身去揭起药罐盖子,看了一看汤色,随即把炉子上的药罐端下,滗出药汁,小心放在几案上。
他虽不言,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冷峻无奈道:“你何以非要救这个恐怕来历险恶的人?”
“无他。我眼中所见,不过一伤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