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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
      谋犹回遹,何日斯沮?
      谋臧不从,不臧覆用。
      我视谋犹,亦孔之邛。
      潝潝訿訿,亦孔之哀。
      谋之其臧,则具是违。
      谋之不臧,则具是依。
      我视犹谋,伊于胡底?
      我龟既厌,不我告犹。
      谋父孔多,是用不集。
      发言盈庭,谁敢执其咎。
      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
      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
      维尔言是听,维尔言是争。
      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
      过虽靡止,或圣或否。
      民虽靡膴,或哲或谋。
      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文翰摇头晃脑一篇《小旻》背完,只等着父亲开口,或是考较,或是夸奖。

      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口碧纱斜斜照进来。父亲最喜欢夏天午后,暑热褪去,书房窗口竹帘半卷,却将三两棵文竹放于碧纱外,自己坐在摇椅中,看着两个孩子读书,亦随时考较指点。
      日光斜映书房,竹影婆娑,微风动竹,一室清凉,连影子也觉有绿意。偶有芝麻大绿色小虫从纱窗孔眼飞入,通体绿色,在书页指间徘徊不去。文韫每每在读书间隙,看着这些小虫,痴想一瞬:作一只虫子是不是快乐些呢?

      父亲问:“潝潝訿訿何解?”
      “《说文》曰:潝,水疾声;从水,翕声。《广韵》曰:潝,水流貌。《尔雅•释训》莫供职也。一曰附和也。訿,《集韻》曰:同訾,《说文.言部》:"訾,訾訾,不思称意也……从言,此声。《毛传》曰:“潝潝然患其上,訿訿然思不称乎上。”说完多少有些得意。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自己把诗经通看、通背,《尔雅》《说文》《广韵》等书翻得烂熟,多少也可以得意一下了。

      父亲闭目养神:“‘不思’何解?‘思不’何解?”
      文翰道:“不思就是不想,不图;思不……思不称乎上,倒有两解。或是所想不称上意,或是存心不想称上意。”
      “这不思称意与思不称乎上,意思难道是一般的么?你这等晒书般摊了若干书上释义,自己却有何择?能多看书自然是好的,可是自己也要想一想。”
      文翰登时冷汗下来。

      “父亲,”旁边看书的文韫道,“我以为,《说文》之释义是为基本,潝,从水,《说文》《广韵》说它是水流声,水流貌,均是正义。水性从来顺而不逆,故潝潝意为附和,自然无疑。《疏》:相毀曰訾。《管子•形勢解》:毀訾賢者之謂訾。故而,我想,訾就是互相诋毁吧。至于附和、诋毁,是否是与上,倒不见得。《毛诗》也未必尽对。”

      父亲嗯了一声,也不说什么,半晌道:“你自己的书呢?背得怎样了?”
      文韫悻悻然道:“好了,请父亲考问。”
      “你背罢。”

      文韫就拿了书,站到父亲面前,开始背: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夙夜劬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吾性疏顽,教道无素,恒恐子谷负辱清朝。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吾今疾在沈滞,性命无常,念汝曹如此,每用惆怅。间作《女诫》七章,愿诸女各写一通,庶有补益,裨助汝身。去矣,其勖勉之!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私事,不辞剧易,所作必成,手迹整理,是谓执勤也。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洁齐酒食,以供祖宗,是谓继祭祀也。三者苟备,而患名称之不闻,黜辱之在身,未之见也。三者苟失之,何名称之可闻,黜辱之可远哉!
      夫妇第二。
      …………
      …………
      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嗯。好像没什么错处。”父亲睁开眼睛,“明日读张华《女史箴》罢。”
      文韫撅了撅小嘴:“《女史箴》我读过了。”
      “哦?”父亲抬眉,额上的纹路又深了一层,“且背来……”
      文韫声音极清脆,带着孩童嗓音常有的尖细,如同一把利剪划过光洁的丝绸,毫无阻碍地向下游去:
      “茫茫造化,两仪既分;散气流形,既陶既甄;在帝庖牺,肇经天人;爱始夫妇,以及君臣;家道以正,王猷有伦。妇德尚柔,含章贞吉;婉女淑慎,正位居室;施衿结离,虔恭中馈;肃慎尔仪,式瞻清懿……”
      “够了。”父亲道。
      “父亲,明日不读《女史鉴》吧?”
      “读长孙皇后所写《女则》。”父亲淡淡的微笑。
      “读过了。”
      “刘向《列女传》?”
      “也读过了。”
      这回父亲终于正视她了:“文韫,你究竟要什么?”
      那小小的女孩,仰起脸来,对自己的父亲说:“我想跟哥哥一样,读先秦文章,还有史记、汉书这些。”
      父亲道:“我没点头,这些书你自己难道就真的不读了么?”
      文韫反问道:“哥哥可以读,我为什么不可以?”
      父亲脸色一沉,还未回答,门口竹帘一掀,显出一张沉静温婉的容颜。

      她一手掀开门帘,一手上戗银填漆兰竹盘中一盏清茶,另有两只哥窑粉青开片碗,盛的是井水中澎凉的黄玉李子;微微福了一福,开口道:“老爷……”
      母亲每日下午都给父亲送茶点来。

      父亲抬眼看了母亲一眼,对着两个孩子挥挥手,脸色已有倦色,道:“都出去吧。今天就到这了。让丫鬟领着去后园玩一会儿吧。”
      门外枫露应声而入,文翰把书收好,和父亲行了礼;文韫也觉得刚才出言似乎惹得父亲不甚高兴,当下乖乖的一言不发,跟着哥哥向父亲道了别,随着枫露一同出去了。
      父亲在后面道:“李子拿一半出去。”

      在走廊上,文翰就跟文韫吐舌头:“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你怎么读了就忘?”
      文韫一边吃李子,一边恨恨道:“孟子曰:以顺为正,妾妇之道。荀子《臣道》曰:事人而不顺者,不疾者也;疾而不顺者,不敬者也;敬而不顺者,不忠者也;忠而不顾者,无功者也;有功而不顺者.无德者也。五个顺字!哼,你将来要去做官,就和妾妇一样!”
      “你……”文翰给妹妹噎得没话讲。
      枫露茫然道:“少爷、小姐,你们吵什么呢?”
      因看文韫吃得李子汁溅得腮帮子上都是,掏出帕子蹲下来想给她擦擦,谁知这小丫头直躲:“嗯……别碰我,这木樨香薰得,呛死人了。”
      枫露闻言,好生无奈,细细在文韫自己身上摸了一摸,竟没见着帕子,因问道:“小姐,你自己那块湖绿色丝帕哪里去了?午觉起来我还掖在你怀里的。”
      文韫道:“不知道。”
      枫露半恼道:“一个女孩子家,贴身东西这样乱丢!小姐你现在是还小,日后大了若仍这般脾气,谁知道会惹出多大祸事!”
      “什么祸事?”文韫疑惑道。
      枫露未开言,自己先红了脸,勉强道:“小姐,有些话不好讲呢。不过,这乱丢东西,总是小姐不对。”
      文韫撅着嘴道:“左不过是丢在爹爹书房里了,我回去拿便是!哪来这许多啰嗦。枫露,你在这等我罢。文翰,不许在我不在的时候把李子吃光!”
      说完,一转身蹦蹦跳跳地去了。
      文翰道:“谁跟你抢?孔融让梨……”
      枫露叹道:“小姐有少爷一半乖就好了。”

      文韫只想着早些拿回帕子好去后园玩耍,哪里理会身后两个人说些什么。

      文韫走近父亲书房,正待开声问父亲可不可以进去,只听得竹帘里面,母亲一贯温柔的声音:“文翰读书可还用功?”
      父亲、母亲在背后说哥哥,说不定也会说到自己吧?文韫站住了脚,脸上的李子汁有些粘粘的,只管拖着袖子擦了擦。

      “文翰用心,悟性也还好,只是略拘泥了些。不过比之那一般大小的孩子,已是十分超拔。再过得三四年,就要送他出去应试。若能取得功名,也可光耀门楣,地下列祖列宗有知,也会高兴。”
      母亲欣慰的声音:“那便好。”
      父亲淡淡地道:“我这一世是功名无着了,不过靠着先人遗泽,苟且度日而已。文翰若能进士登科,我也不算妄活了。”
      母亲柔柔地道:“老爷是全家的主心骨,如何说这等灰心的话……”
      之后房中静悄悄的,再无声息。

      他们竟不提到自己?文韫在竹帘外面嘟囔着小嘴。
      半晌听得父亲道:“你初进门,是十四岁吧?”
      “老爷……”
      “现在文韫越来越有你当日的影子……女孩家,慢慢也大了,…………过几年也该寻个过得去的人家,许了婚才是。”
      “……文韫这样美人胚子,何愁没有上好人家来提亲呢?”
      “妇道人家之见!那些大富大贵人家,哪里会愿意和我这等不过靠着茶园、薄田祖产度日的白丁做亲家?!门当户对;娶妻重德,取妾重色。无论哪一条都不可能迎娶文韫做正妻。闻艳名而来,搞不好是想娶文韫做妾!可我书香门等,安能以女作人媵妾?!所以许个小康人家,安安稳稳地嫁了,也就是了。”
      母亲一时不语。
      父亲复又沉吟:“不过若是有机会送入宫中,倒是……只可惜近年并无在江南采选宫女之事……”
      “老爷,文韫还小呢……”
      “唉……我不过一时痴想罢了。呵呵,能平平安安嫁个相当人家,相夫教子,不被休回家,我对文韫也就放心了……说起来,”父亲的声音忽转严厉,“这孩子脾气太过争强好胜,就连和自己的哥哥,也要比上一比。这等脾气,将来嫁出去,若不能为公婆所容,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真不明白,你这等温婉的脾气,怎么生出个女儿这样来!你平常是怎么教的?!”
      扑通一声,膝盖着地的声音。“都是贱妾的错。”
      父亲声音缓缓:“我不过说一句罢了,你跪什么?”
      “养女不教,母之过。”
      “先起来。”父亲叹口气,“跪有何用?慢慢调教着吧。另一个,文韫聪明,可是太好读书。我不知道她是真爱读书呢,还是只不过是为了跟文翰一比高低。读书原是好事,只是女孩子读太多了不好。书读多了,有见识,有主意。试问天下哪个男子容得了自己的妻子比自己有见识,有主意?文韫这个样子,岂不是自取死路?世所谓女才子者,不是红颜薄命,就是沦落风尘。她只要平平安安嫁人就好。所以,今后,你要教文韫少读书,少争强。学学做女孩子的规矩……”
      竹帘里父亲的声音慢慢地响着,只是渐渐变了样,变成蜜蜂一样的嗡嗡声,在文韫空空的脑子里回荡,四周的景致也变了样,一切都发白,六月的天地上竟然有了霜,窗口文竹绿色一点一点地惨褪,竹帘变成白骨的颜色。脚下的地忽然动摇起来,如书上说的地震一般,可是自己又仿佛和这大地连成一片,和这地一起要摇晃。
      不知道多久,时间是没有尽头的。那一排排的白骨突然掀动了一下,冒出来一个长长黑发、苍白面孔的女鬼。

      母亲一把捂住她的嘴,双眸两边一扫,并不见人,仍是神色紧张,捂住文韫的嘴不放,直把她拖回自己屋来。文韫也只是让她拖着,全无神识。
      她把门关好。才放开了文韫。
      “你在外面站了多久?”她看着这孩子傻了一般,呆呆的,平时的灵气都不见了,更觉得心疼。
      “你都听见了?傻孩子,有些话是不能偷听的。不知道才是好的。”
      “娘。”文韫这才有点认人。
      她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想哭哭不出来,“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说女孩子应该怎么样?我不是那样,大家都不喜欢我?”
      母亲茫然地摸着她的头,几乎是找话说:“我对文翰说话,不是常常说:男孩子应该怎么样怎么样么?男孩子不许哭。男孩子不许撒娇。男孩子要稳重。男孩子要建功立业。你看,他就从来就很听话。”
      “因为他是头猪。”
      “文韫……”
      文韫把头埋在她怀里不做声,那一块地方,很快就湿透了。
      良久,文韫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涕泪纵横的一张小脸,眼睛肿得核桃一般,目光却极冷:“我以后再也不读书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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