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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雏凤矫矫试清声 千嶂峰头隔云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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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府本多流水平川,丘陵极少。南部与镇江府交界之处,却有一座山峰平地而起,因周围无山,更显孤峭挺拔。峰顶终年云雾缭绕,故老相传为神仙居所。更有奇事:每逢初六这日朝阳初升之时,便云雾尽散,霞光隐隐。当地百姓传说是仙人下凡,普渡众生。就有一干善男信女,携了牲食银钱进山叩拜,却始终不曾觅路上得峰去,只至半山腰而归。久而久之,乡里便筹资捐了座香火庙在半山之上,香客游人络绎不绝。
时序正值初秋,漫山仍绿意盎然。山脚下大片云杉林郁郁葱葱,一条清溪蜿蜒而下,穿林而过。溪水极寒极清,不说饮之解渴,便是望去也令人不觉忘倦,暑意全消。
林中走出一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粗布衫上疏疏几个补丁,扎着绑腿,足踏草鞋,背上负着一大捆柴草,原来是名樵夫。他径自来到溪前,放下柴捆蹲下身去,双手掬水喝了几大口方抬起头来,顺便洗了把脸,往溪边石上一歪,闭起眼随意哼着山间小调,一脸倦容也难掩满足之态。
忽然听得脚步声响,睁开眼来,不由得一呆。只见两名少女沿溪边过来,一着烟紫,一着湖绿,乌发垂髫,明眸花颜,堪堪已到近前。那樵夫活了四十岁也不曾见过如此美貌女子,想来仙子下凡也不过如此,忙翻身站起,脸窘得发红,半张着嘴,却呐呐地说不出话。
着湖绿衣衫的少女妙目流转,瞥了他一眼,笑向旁边烟紫衫裙的少女道:“姐姐,你看这人痴痴的盯着咱们瞧,可是傻了不成?”
紫衣少女斯文笑道:“乡里老实人,没见过你这等疯丫头,可不傻了?你少拿人家取笑,赶路要紧。”绿衣少女嘟起嘴道;“我是疯丫头,你便是疯丫头的姐姐,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眼前有现成的人,我们就向他打听上山的路径岂不好?”便向那樵夫笑道:“这位大叔,我们要上山去,可有便捷的大路走?”
樵夫紧张得搓搓手,用手指着憨笑道:“这山上从前有许多拜神仙的男女踩踏出来的小路。如今半山里建了庙,从那里直直辟了条大路出来。从这树林穿过去,沿溪水向上游走就是。只是到了半山,就再不得上去了。”
紫衣少女奇道:“这是为何?”
樵夫摇头道:“我也是听村里人说的。这山唤做神仙山,顶上住着仙人呢,不许我们凡人踏上去的。前些日子还有几个胆大的后生硬要上去,却迷了路途,晕倒在山腰里被抬了回来。这些神佛可真是有的不是?”
紫衣少女听得他如此说,沉思片刻,点头道:“是了,这便是我们要寻的千嶂峰。妹妹我们快上路罢。早得一刻,就能为公子多探得一分消息。”绿衣少女娇笑道:“知道了。一路上姐姐十句话倒有八句惦记着公子,怎么也不见你体谅下妹妹我呢?”紫衣少女笑啐道:“就你贫嘴!”
樵夫眼见二人欲行,忙叫道:“二位仙姑,山顶上去不得,早些返回来罢。”
绿衣少女回眸笑道:“多谢大叔。我们两个既然是仙姑,哪里会怕山顶上的神仙?正要去拜会他们呢。”
樵夫叹口气,也歇得够了,便回身负了柴捆赶路。下得山来,离村落便只四五里远近,腹中饥饿。见前面几户黄泥墙人家已经冒起炊烟,想到家中妻子也必定烧好了晚饭正等他归来,便加快了脚步。
忽闻迎面大路上蹄声阵阵,烟尘大起,四匹健马疾驰而来。樵夫忙让到一边。最后一名骑手已过了他身畔,忽然勒马而回,向他道:“大哥,借问一下,你从山上下来,可曾见过两位姑娘,约摸十七八岁年纪,正上山去的?”
樵夫见那人二十余岁,青莲纹斗篷下一身黑色劲装,眉目间英气勃勃,言语又甚是礼貌,便心生好感,道:“看见过。那两位姑娘一个穿紫色,一个穿绿色衫子,长得仙女是的。我在山脚树林那里碰见的,现在只怕已经上山了。”
正说话间,前面几骑也已停下转回,骑手皆与问话那人一般装束。其中一人吆喝道:“玄鹰,跟这村夫罗嗦什么,莫耽误时辰,快走罢。”那唤做玄鹰的道:“原来零琼碎玉那两个丫头已经先到了。我们此次可是赌输了,她们见了定会取笑。”那人哼了一声道:“我兄弟若不是绕道湘西过来,哪会输给那两个黄毛丫头?真真可气。”玄鹰向樵夫道:“有劳大哥。”勒马转头便行。听得他向另三个道:“赌赛只是小事,赶紧上山罢。公子吩咐的事才最是要紧…”说着便去远了。
那樵夫不觉摇头,继续上路。心说这穷乡僻野一年到头也不见这样出众人物,今日怎么一拨接一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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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津古渡是镇江府贯通南北的必经道路,早在六朝时期,这里的渡江航线就已固定。迁客旅人来来往往,各行商贩也相应聚集于此,俨然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镇子。镇上不乏客店酒肆,最出名的是一家如云客栈,百年老字号,确是宾客如云,熙来攘往。看看这日天已向晚,店门口挑了长长一串红灯笼,夜下暖亮人眼。
蹄声骤起,自长街疾驰而来,到得客栈门前,马上人一勒缰绳,那如铁四蹄便牢牢钉在地上,长声嘶鸣。马是枣红马,通体血赤;人是猎猎红衣,飒爽如经秋海棠。店小二忙迎上前来,那人翻身下马,才看见是个女子,眉目如画,雪肤红妆,年纪只盈盈十六七,明艳不可方物。饶是小二见多识广,这等佳丽也从未得见,不由满脸堆下笑来,殷勤牵马问道; “姑娘一路劳累,到咱们店里便是到家了。您先请进去喝口热茶,小的给您拴马喂草料,包您妥妥当当…”
“罗唆够了没有,那还不快去?”红衣少女俏眉微竖,面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小二喏喏牵马向后院去,心里嘀咕,这位姑娘好大的脾气。
那少女进了大堂,卸了外面披风一抖,拿在手里,另一手持长剑“啪”地往桌上一放,冷冽目光从左至右扫过,落在墙角桌边一人身上。大堂内本有不少客人正用晚饭,被她容貌气势所摄,一个个都放下了筷子。只有角落里那人恍如未觉,犹自举箸吃得香甜。
“这一路上你都躲着本姑娘。展昭,你好啊,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一团红云飘到面前,脆甜的嗓音压得低了,几乎是咬牙切齿。那人抬起头,精致的面孔带了三分笑意,淡淡道:“我自有事情要办,并不与慕容姑娘同路,如何便是躲你?”
那少女见了他笑容,更加气恼,顺手拉过长凳坐了,高声叫道:“店家,还想不想做生意了,快滚过来!”正在另一边服侍的店小二忙不迭赶来,躬身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那少女手指点着桌上道:“蜜汁火腿,梁溪脆鳝,芥菜春卷,外加一壶上好雨前——照这人的菜给本姑娘另做一份,一样都不许错,快点上来!”店小二连声答应,满头冷汗的退下。
“秋心,别胡闹了,我真的有正事。”展昭无奈笑道,“若是你不愿在家,便让凛轩大哥陪着出来走走也好。”
“哼,在云南你就这样说。现下我辛辛苦苦追到这里,你还这样说,烦不烦啊?大哥跟你都是一个腔调。要是等他带我出来,我头发都白了。”慕容秋心一双美目狠狠瞪着他,“还是你怕我会妨碍你办事?大理苍月教圣教主的妹妹,难道还会给你帮倒忙不成?”
“那也说不定。若不是你执意要跟我去闯赤火教总坛,我也不至在那里多耽搁了两日工夫。如今就算连夜上路,恐怕也迟了。你想去哪里玩我也不能拦着,待会吃完饭,就自便罢。”展昭说着取了斗篷便要起身,沉声叫道:“小二,结帐!”
慕容秋心情急之下,猛地站起,按住他握剑的手,语气便软了下来,央求道:“昭哥哥,就算上次是我不对,你也要给我个机会补过啊,我保证听你的话就是。只要让我跟着你——”
展昭眼底蕴了笑意,面上仍是淡淡的,挑眉道:“哦,真的?我却不大信。你慕容大小姐若是听话,也不会偷偷跑了出来。这会子凛轩大哥不急着到处找你才怪。”
“大哥才没空管我。少了我在家跟他唱反调,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说话间菜已上齐,比平时的速度至少快了一倍。慕容秋心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坐下,听出展昭话里有活动的意思,便笑逐颜开,道:“这次我决不胡闹。昭哥哥,你等我吃点东西,咱们一起上路罢。到了这里,我已经知道你要去什么地方了。”她走了半日也确实饿了,夹起一块鳝片就咬下去,烫得直吐舌头。
“慢点吃,不用急。你既然知道我去的是什么地方,就更不该跟着。不过——硬要不让你去的话,你这丫头一定又捣乱。我可不愿现在再来头疼。”展昭收回手笑道。慕容秋心大喜。却故意嘟起嘴道:“我什么时候让你头疼来着?”
话音未了,从门口进来两人,皆作寻常客商打扮。略一转眼,便向这桌过来,向展昭躬身为礼。一人低声道;“公子,玄鹰青钺等四人已经顺利上了峰顶,逐云骑也在山下随时候命。另外零琼姑娘传下话来,空言二老不易对付,似乎徐图用智为妙,请公子不必过于忧急,明早渡江也不晚。”展昭点点头。
另一人看了看边上正吃得欢畅的慕容秋心,微笑道:“苍月教叶教主派人送信说道,慕容姑娘任□□玩,给公子添麻烦实在过意不去,还请公子代为照顾一些。”慕容秋心顿时瞪大了眼,低叫道:“大哥这样编排我,看我回去要他好看!”
“凛轩大哥倒真是放心得很。” 展昭不觉摇头,笑向两人道:“既然这样,告知零琼我后日清晨到。传书给叶教主,就说展昭遵命,一定照顾好秋心,不让她到处为祸。”二人应声告退。
“怎么样,今晚不用连夜赶路了。你的手下当面笑我,连你也损我,我都不生气,可算是听话了罢?大哥都这么说了,你更加别想扔下我不管。”慕容秋心笑嘻嘻道。接着便喊:“小二,两间上房,要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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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纤纤素手闪电般伸出,也不见如何动作,轻轻托住了对面紫衣老者递来的长鞭。老者肥大的鼻子通红,鼻尖也渗出汗珠,用力抽回鞭子,返身走回上首石椅坐下,呼哧呼哧喘气道:“不打了不打了!老夫许多年没有活动筋骨,今天就算被你这小姑娘赢了一招半式,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纤手的主人湖绿长裙,浅笑盈盈道:“秉空老爷子当年何等神勇,自然不会输给我这个小丫头,不过一时失手罢啦。碎玉只是个婢子,原不敢跟您老人家动手。”
另一石椅上坐着的红袍老者鹰钩鼻一动,三角眼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直视过来,良久才道:“输了就是输了,师兄你何苦抵赖,倒教人家看笑话。你们能避过千层雾障上到这里,我师兄弟就已经输了一阵。现下还要苦苦支撑的话,简直就是恬不知耻了。只不过那物件是师门遗物,无论如何也不能拱手送出。你等再要苦苦相逼,除非先拆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
“秉言长老太言重了,晚辈等怎么当的起。此次上峰只是要取回本门之物,绝不敢对两位前辈稍有冒犯。若是真得罪了前辈,公子也必不会轻饶婢子们的。”一旁身着烟紫衣裙的零琼上前笑道。那秉言长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零琼叹口气道:“两位长老既然定要如此,婢子们也不敢做主,只好等公子前来再作道理。”说罢躬身退下。厅内一时肃静无声。
这是一座石头砌就的大厅,构筑粗糙,未经仔细打磨,自有种粗犷厚重的质感。厅内既无立柱,也无间隔。上首两张石椅,分别坐了秉空秉言二老者。厅中一个巨大的石龛内燃着火,也只熏暖了周围数尺距离,稍远一些仍是寒冷彻骨。两侧数排白烛高烧,十几名弟子垂首侍立。零琼碎玉两个女子,并玄鹰、青钺、飞剑、沉鸢四人肃立在厅右,隐隐呈对峙之势。
此时已过了五更,天色微明。秉空长老不耐烦了,腾地站起身道:“老夫为何要在这里呆等着人家欺上门来?好没意思。我回去歇着!”秉言长老虽端坐不动,脸上颜色也极不好看。玄鹰身侧站立的青钺看着他们,冷冷笑道:“二位长老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忽闻外面隐隐传来一声清亮的哨音,初时尚远,转瞬已至门前。零琼长吁一口气笑道:“公子到了!”秉空秉言也看向门外,只见两人缓步走进厅来。
右侧是名少女,红衣眩目,容色照人。左侧那少年一袭简简单单的天青色长衫,衬得身躯挺秀如竹。看他年纪,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目光四顾已隐具端严,却并不使人感到压迫。英华潋滟,似上品和田美玉一般,质于内而形于外,华贵气度浑然天成,望去便已醉人心脾。他只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原本阴寒陋旷的大厅竟似变成了春风拂面的华堂——自然是慕容秋心和展昭了。
空言二老只觉得一生之中也从未见过这般出众人物,不觉呆住。零琼等人早躬身施礼道:“见过公子。”
展昭颔首微笑,上前几步向秉空秉言略略欠身,拱手道:“执掌行易门后辈展昭,向两位长老问安。晚辈来得迟了,令前辈久候,实在不该。还请前辈恕罪。”他声音清和,礼数也很周到,秉空长老却觉得有些不自在,竟脱口而出道:“展公子客气了,老夫惭愧。”说完自己也觉得诧异。
秉言虽是师弟,却比师兄沉着许多,一应事务皆由他处分决断。见了展昭,心里也自赞叹,面上总算还能不露声色,道:“早就听得行易门近三个月来声名鹊起,云南赤火教,湘西无极派,徽州白鹿门这些树大根深的门派,居然都望风俯首。想不到掌门人竟然如此年轻,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老朽佩服!”
“长老谬赞,晚辈愧不敢当。”展昭笑道。
“展公子此次突然来访,想必这下一个便已经轮到我们合谡门了?本门已有多年不曾在江湖上走动,自问也不曾结怨于人,更不知行易门为何劳师动众,上我这千嶂峰来问罪?”秉言长老语调一变,咄咄逼人道。
“晚辈并无此意,更不敢挟强势压制别派,前辈多虑了。晚辈此来,只是想请两位长老奉还本门多年前遗失之物,一旦事毕,晚辈即刻告罪下山。”
“哦?不知展公子所说之物是——”
“南朝成书《千字文》第一十三句,‘剑号巨阙,珠称夜光’。”展昭曼声吟道。秉言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道;“展公子难道不知,巨阙乃是我合谡门镇派之宝?”
展昭淡淡道:“长老怕是忘记了,晚辈便提醒一二…四十年前在衡阳回雁峰,二位长老与令师尊松木道长,是如何伤了那人,夺得此剑?”
秉空一直愣愣听着,这时突然全身一震,声音也有些发抖,问道:“展…展琰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祖父。”展昭肃然道。
秉言面色也变了,一瞬之间竟闪过欢喜、惊恐、哀伤、阴鹜数种神情,终于又恢复平静。秉空更是瘫在椅上,似乎整个人都呆了,嘴里喃喃道:“是他,是他…”。
秉言长老低头沉思,许久才道:“既是故人之后,展公子前来讨回此剑,原也理所应当。只是老朽虽不才,却也断断不能自我手中失了先师遗物。公子若一定要取,便踏着我门中一众的尸体过去罢。”这几句话说得一字一顿,极为艰难。
展昭眉头微皱,道:“当年情景如何,晚辈不敢擅断,更加不是为追索前债而来。前辈大可不必固执如此。若能将巨阙赐还,前辈等有何吩咐,晚辈自当尽力。”
秉空长老此时方回过神来,额头冷汗淋漓,向秉言道:“师弟,就…给他们罢,咱们惹不起…”被秉言冷冷横他一眼,顿时不敢再说。秉言左手五指轻叩座椅,沉吟道:“看来公子也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了。这样僵持下去怕也不会有结果,老朽斗胆,照先师指点结成一个阵势,请公子单独闯上一闯。若公子破得此阵,便是先师也无力阻止。我等自然将巨阙双手奉上。”
“好,就照前辈所言罢。”展昭笑道,“不知这阵势摆在何处?”
秉言缓缓站起身,森然道; “便在这大厅之上。请公子令门下人等暂时退到厅外如何?”
“理应如此。”展昭微笑道。慕容秋心早听他叮嘱不可妄动,强自忍耐,乖乖立在一边。此时心中一急,便脱口叫道:“昭哥哥,谁知道这两个老家伙安的什么心,不能答应!”展昭笑向她点头示意无妨,转头向零琼道:“你们先带秋心出去,在厅外等候。”几人一起答应。慕容秋心要待再说,便被青钺拉了出去,笑道:“慕容姑娘还不相信公子的本事吗?”
零琼举步走在最后,低声说了一句:“公子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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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门窗俱已紧闭,一点天光都照不进。厅中燃着的熊熊火焰光芒大盛,两侧道道烛光也泛起诡异的惨碧色,闪烁不定,似欲直噬过来。秉言双手一拍,厅上角落里便又多了数十名弟子,各人变换方位,脚下奇幻无方,却无一点声响。展昭仍微笑站立,对身旁的情形视而不见,向秉言道:“长老是否先取出巨阙让晚辈一观?”
秉言身上的红袍无风自动,渐渐的鼓涨起来,阴恻恻道:“等破了此阵,公子自会见到。”秉空眼里也突然换了妖异狂热的神色,暗紫色的人影一晃,便闪到了厅中,袖里长鞭一抖,如毒蛇般游向展昭面门,比当时和碎玉动手时迅急了数倍。
展昭身形不动,脚下错步闪了开去。秉空鞭梢逆转,如影随形缠了上来。周遭阵势也已发动,烛火纷飞如流星,被众多合谡门弟子掌势所激起,电射而至。展昭斜斜转身避开秉空的长鞭,飞纵而起,衣袂翻卷如燕子凌空一般,双掌轻飘飘虚拍几下,百十点碧绿光芒全都消失不见。身子甫一落地,又有无数寒芒射来,众弟子紧随其后,左手出掌推动烛火,右手持剑疾刺,霎时间眼前一片森寒剑光,那毒龙长鞭也直挥而来。
展昭左手一带,食中两指牢牢捏住了鞭梢,使力回扯。右手中多了一道细如银线的亮光,吞吐不定,即使在杂乱的剑刃碧火中也分外醒目。他手腕轻轻一抖,银线便如活了一般,在剑光之间游走来去,所到之处碧焰纷纷挑落,数十柄长剑也被带得歪歪斜斜,却仍是递到了身边。秉空奋力想夺回长鞭,鞭梢却像是固定在他手中,纹丝不动,便狂吼一声,双目都转成血红色,突然撤了鞭子,双掌疾推过来,用上了全身的真力。
秉言一直在旁主持,见是时机,红袍一展,兀鹰般猛扑下来,同时双掌平推,方向却是厅中石龛的火焰。掌力所及之处化作一道数尺高的火墙,向着展昭压过去。
便在这一瞬之间,众弟子忽觉手腕微微刺痛,长剑已拿捏不住,接连落地。展昭右手银色软剑刺人手腕,左手长鞭挥舞开来,如扇面挡住了火墙,无数火花四散飞溅,离得近的弟子忙跃后避开。秉空那两掌已到面前,眼看不及闪躲,便随手抛出长鞭,左手化指为掌,迎了上去。
一声轻响,掌力相对处,两人同时后退了一步。秉空只觉对方掌心一股极寒也极柔和的力量传了过来,四散至全身。虽只瞬间,头脑却已渐渐清醒。扭头便见师弟秉言趁着双方收掌调息的工夫,从背后擎出一把剑,倾尽全力刺向展昭心口。
展昭掌力激荡之下,气息尚未均匀,脚下勉力向后滑开,终是慢了半分,眼见无幸,却一眼瞥见那剑身上所嵌旋纹,心念飞转,顺剑势向后仰去,右手银剑一牵一引,那剑尖也不知怎的就让他带了过去,五指轻划,已抓住了剑身。秉言正感诧异,长剑猛地一震,竟然脱手,大惊之下倒跃三步。
展昭才直起身,将银剑缠回腰间,握了这把剑的手柄,细细端详片刻,嘴角上翘,缓缓道:“长二尺九,宽一寸一,刚柔相济,其锋无匹。从剑身旋纹看,当是春秋时越国的九煅法,到东汉就失传了——名剑巨阙,果然不虚。秉言长老,是么?”说着手腕运转,望空虚刺,剑尖轻颤,嗡嗡一片龙吟之声。
秉言面如死灰,话音颤抖,道:“你…你竟然懂得驭剑之法?”
“巨阙本是我家祖传,岂会不知?”展昭淡淡说道,“剑性通灵,前辈将它用来指挥磷火阵,未免太委屈它了。何况,这磷火阵虽然脱胎于碧心截阵,善乱人心智以提升功力,威力也更大,却于贵门下自身无益有损。望前辈今后慎用。”
秉言听得“碧心截阵”四个字,又是浑身一颤。又见秉空与众弟子蓄势已破,无法再度凝聚,只得长叹道:“合谡门今日认栽了。巨阙已在公子手上,连鞘奉还。老朽这就让弟子们恭送公子下山。稍后老朽自当飞报江湖,本门上下对行易门甘拜下风。”便命弟子将厅门打开。
“前辈无须如此,是晚辈斗胆得罪才是。这就自行告退,不劳相送。”展昭仍淡笑施礼,携了巨阙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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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秋色连波,江花胜火。两岸的枫林已从满眼绿意之中微透出红黄的暖色,近旁的大片芦苇荡在金风中起起伏伏,映着天边粉红的云霞。长篙悠然拍打着碧蓝的水面,缓缓划过眼前芳草连天的风景。
展昭与慕容秋心坐在船头欣赏这如画景致,并叫船夫备了一壶荷花酒,几样小菜。慕容秋心深吸口气,闭起眼睛笑道;“原来北地也有这么美的景致,我还以为只在大理见得到呢。这里跟丽江又不一样,秋高气爽,我总算晓得这句是什么意思了。”
展昭双手环抱膝头,遥望远方,悠悠道:“是啊。碧云天,黄叶地,若能住在这样的地方,也算是惬意的很了。好像很久没这么悠闲自在过——”
“昭哥哥你每天都有正事要忙,奔波来去马不停蹄,当然很久没闲下来啦。这次突然有兴致来江上游玩,会不会只是这么简单呢?”慕容秋心睁开眼看看他,调皮地笑道。
展昭微笑道:“既然到了松江府,一时半刻也不忙赶去洛阳,正好顺路过来拜访几位故人。”
慕容秋心撇撇嘴道;“早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了。故人是谁?我认识吗?”
“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展昭仍是笑。慕容秋心不满地嘟着嘴,不开口了。
船行至江面狭窄处,水流骤然湍急起来。接连拐了个两三个弯,又行数里,眼前豁然开朗,水平如镜,前面现出一片岛屿的轮廓。数条渔舟正在起网,夕阳下一派安宁气象。
忽觉船身一震,似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拉扯一般。船老大忙探出船舷外察看,冷不防水面上飞起一截索链,正缠住他手腕,扑通一声将他拽进水里,大呼小叫挣扎起来。慕容秋心大怒站起,喝道;“什么人在水里捣乱,快出来,不然本姑娘要你好看!”
“嘿嘿,我还正想变得好看些呢,可惜找不着这样巧手的大夫。难道姑娘你有妙招不成?”水面冒起一颗脑袋,面色精瘦黑黄,眼珠骨碌碌打转,咧嘴冲她一笑,便又沉了下去。慕容秋心更是气愤,一顿足,提了剑纵身飞跃过去,往那人沉没之处狠狠刺下。那人早已游开,这一剑自然落在空处。她手腕一翻,剑身啪地打在水面上,身子借力向上拔起。
“姑娘好身手,好本领!”那人自远处冒出头,啧啧赞道。
慕容秋心还要追过去,展昭一直在船头观看,此时笑道:“秋心,回来罢。大名鼎鼎的翻江鼠只要到了水里,你是奈何不了他的。”
慕容秋心跃回船上,好奇道;“怎么,昭哥哥你认识这人吗?”展昭点头,向那人喊道:“蒋四哥,好久不见,一切都安好么!”
那人也甚是惊奇,放开缚住船老大的索链,倒提了分水蛾眉刺,自水中湿淋淋的一个筋斗翻上船头。觑着眼向展昭打量片刻,又惊又喜,道:“展兄弟,原来是你!”他半裸上身,瘦小精悍,过了五年也未见长高多少,正是翻江鼠蒋平。
展昭笑道:“正是小弟。小弟近日才闻听几位哥哥在这陷空岛居住,特地赶来探望。众位哥哥都好罢?”蒋平欢喜异常,呵呵笑道:“咱兄弟几个都好。整日在这岛上,除了吃吃喝喝就是打打闹闹,好得很哪!——只是有时候甚是想念老五。说也奇怪,怎么老五走了不到一年,你们家也是一声不响,说搬就搬走了?大哥想起来就直叹气呢。”那船老大方自爬上船来,把正了舵朝码头靠去。
展昭长睫低垂,面上现出一丝怅然,道:“小白还是不知去向么…当年我家一位至亲在岳阳横遭变故,要爷爷即刻前去相助,所以仓促迁走,顾不上告知哥哥们。小弟也觉得很是愧疚,四哥千万别见怪。”
蒋平笑道:“这话就见外了,都是自家兄弟么。老五走的时候也没跟你打招呼。说是不想让你难过,我看是他自己心里难过才对。”见展昭眼神又是一黯,忙笑道:“说这些不打紧的做甚么?我们还是快些上岸回庄子去罢。大哥他们见到你,定要高兴得了不得。”展昭凝神笑道:“正是呢,我也想早点见到他们。”
蒋平转头瞧瞧慕容秋心,笑容里透出狡黠来,挤挤眼道:“不知道这位姑娘是——”
“我是慕容秋心,展昭的小妹子,怎么啦?”慕容秋心眨眨眼问。蒋平忙笑道:“哈哈,没什么。”说话间船已靠岸。上得岛来,蒋平一路将诸般景色指点给二人看,行了约顿饭时辰,便来至一片垂柳掩映的庄院门前。
蒋平高声喊道:“大哥,老二老三,快出来!你们看谁来了?”徐庆最先懒懒散散走了出来,打个哈欠道:“岛上清静,一向哪有人来?老四又在瞎咋呼——”揉揉眼望去,犹自不信,细细看了半晌,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展昭肩头,粗声道:“展昭…展小子,总算又见到你了!”
卢方与韩彰也迎了出来,尽皆大喜。几人进了花厅叙坐。卢方脸面富态了些,颌下也蓄起了短须,吩咐厨房准备筵席,笑道:“展兄弟好不容易来家,定要好好住上几日。这几年着实想死哥哥们了!”
“小弟也时时念着大哥。”展昭也笑道,“几年不见,哥哥们的生意已经遍及江南了,陷空岛的产业也是规模不小啊,实在可喜可贺。”
“不过是仗着以前在杭州的一些人面,再者就是碰运气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说来惭愧,混到今天这处落脚的地方,起初的本钱不过是你大嫂的嫁妆。”卢方摇头笑道。
“能否容小弟猜上一猜,大嫂娘家可是姓闵?”展昭眸光一闪,嘴角笑意多了几分狡黠。卢方哈哈大笑,却听得一个爽朗清脆的声音从内堂帘后传出道:“要不是看在展兄弟和五弟的面子上,我当年会留意你这个乞丐头儿才怪。”说着已经挑帘走了出来,葱绿纱衫,宫鬓圆脸,笑容甜净爽利,正是闵秀秀。
卢方故作委屈状道:“展兄弟和五弟是大媒人,我自己也没少努力啊。娘子你要我三年干出一番事业来,办到了才能娶你,我这不是累得都快吐血了,才挣下陷空岛这份家业,风风光光娶你过门,现下又当面克薄起为夫了!”众人都笑起来。展昭同慕容秋心笑着起身,重新见礼。
闵秀秀笑着瞪了眼卢方,入座道:“哎呀,数年不见,展兄弟身边也有了这么俊俏的小姑娘,大嫂该恭喜你了!”展昭脸色一赧道;“大嫂莫要取笑。”慕容秋心早红了脸叫道:“卢大嫂什么话嘛!我是让昭哥哥陪我出来玩的,又不知道他会来这里。大嫂再这么说,我下次不来了。”闵秀秀忙笑道:“秋心妹妹对不住,我说错了!”
几人笑闹了一阵,随意说些家常。原来闵怀康杭州府尹任期已满,告老返乡居住,倒也离此不远。卢方等自白玉堂走后,也立志要做些事业,将偷拐抢骗的聪明放在做生意上,又有闵秀秀暗中帮助,短短几年竟从小本饭铺发展起几家大酒楼,分号遍及江浙一带,又开了几处当铺钱庄。两年前看中陷空岛这处所在,买下安居,长日颇见自在。只白玉堂仍是一点音讯全无。
展昭叹道:“我本想小白或许会给哥哥们带信回来,谁知他真这么干脆,现下也不知跟那鬼谷子前辈到了何处。”
卢方今日高兴,不断举杯,已有五分醉意,笑道:“如今展兄弟可比不得往日了,居然做了掌门——行易门的威风我们也听说了,却只没想到真是兄弟你。以你门下打探消息的速度,寻到五弟应该不难罢?”
“小弟也曾留心过,竟一点动静也没有。”展昭皱眉道。韩彰道:“我就是担心那个什么鬼谷子不是好人——这几年来来往往的江湖客,咱们兄弟哪个没问过?竟没听过这人的名号。五弟居然也就信他的!”
展昭沉吟道:“照当时情形看来,这位鬼谷子老先生必是异人前辈,行事出人意表。看来只有等小白自己归来,否则寻找也是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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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皎皎如玉盘。展昭不愿便睡,在院中石凳上坐了,遥遥观望满天星月清辉。听得后面脚步声响,却是闵秀秀含笑走来,便起身道:“大嫂怎么不去休息?”
“你呢,这么晚了,怎么也不休息?”闵秀秀笑着坐了,示意展昭也坐下,道:“你和五弟那年闯入我家,怂恿我爹按旧例办龙舟会的事,就好像昨日才有的。一转眼都这些年了。如今展兄弟短短几个月就扬名天下,总算也没辜负你祖父的期望,怎么还有甚么心事?”
展昭笑了笑,道:“爷爷他老人家要我做的事,远远不止这些。今后少不得劳碌些罢了。这么好的月色,怕是没什么时间玩赏,所以趁着今日多看一会。”
闵秀秀点头叹道:“难为你了,小小年纪就挑这么重的担子…只是那些事固然重要,也要当心自己身子,别累坏了才好。”
展昭清朗双眸透出感激之色,只道:“多谢大嫂。”声音顿了顿,“小弟视众位哥哥嫂嫂亦如亲人一般,本想多留几日,可惜…洛阳已传来讯息,须即刻赶去,所以明日一早,便要向哥哥嫂嫂辞行了。”
闵秀秀一惊,想想也无可奈何,道:“既然这样,大嫂也没法子强留你。那秋心妹妹呢,我也是喜欢的紧,就留她在这里住一段时日,不知展兄弟舍不舍得?”最后一句已带了些戏谑的语调。
“大嫂若能说动她留下,小弟求之不得。”展昭笑道,“秋心脾气大了些,但天真烂漫,小弟一向将她当作妹妹看待,实在不愿她随我奔波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