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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故人西来多险碍 为谁辛苦客京銮 ...


  •   江湖雪片纷飞。少林寺普慧长老、崆峒派李纯青、青海派马行空、点沧派无仇道人……同时收到了楚少观代离剑庄少庄主林天纵发出的求援密信。几乎在同一日,离剑庄惨遭生死盟突袭灭门的详情布告,不仅出现在各大门派主事人物的案头,也像纷纷扬扬的雪花般覆盖了从京都到江宁、从扬州到蜀中的通衢要巷。静观其变两个月之久的各大门派,终于再难保持沉默了。

      李纯青坐在他暖意如春的崆峒山总舵里,手指轻弹着薄薄的信笺,对着堂下静立等待回话的使者沉吟不语。他门下子侄尽有不忿生死盟行事,意欲出面为离剑庄打抱不平的,只是都被他阻止了下来。如今得知林少庄主未死,且亲笔写信求救,他身为正道大派首领,自没有推托的道理。

      “二月十七,期京师一会,坐观小侄手刃仇雠司徒照云云……”林天纵信中措辞委婉,但只要到会,己方态度不言自明,便是要公开扶持只剩一人的离剑庄,与崭露头角势力雄厚的生死盟为敌,这便是李纯青最大的顾虑。否则少林执武林牛耳,得闻灭门惨案最早,又怎的不挺身而出主持正义?

      “林公子得脱此难,可喜可贺。然汴京局势不明,贸然前去挑战,只怕正中生死盟的毒计。我崆峒自当不惧险恶匡扶正道,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李纯青沉声说着。一旁侍立的大弟子听了,心头一阵恶寒,深觉师尊怯懦怕事,却不敢表露出来。堂下信使道:“掌门所虑甚是。不过在下已接到少林、青海、点苍、朱雀、合谡诸门派传回的消息,众位前辈均对生死盟恶行愤慨不已,二月十七那日,必要往汴京一行的。掌门若不放心,可与众位同道商议,会合同行便是。”

      楚少观派来的人,便是少林方丈也要执礼相待。倒不是看金翁弟子的面子,而是他本人所掌握的行商网络过于庞大,近年来更几乎包揽了江湖中人从兵器到食宿的一应供货开销。李纯青不知使者的话有几分可信,碍于情面却不好质疑,眯起眼问道:“你家主人可也赴京?”

      “主人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另有锦毛鼠白五侠、欧阳北侠,陪同林少庄主一道回京。”使者微笑答道。李纯青暗惊,不觉道:“白玉堂?他也要去?”

      几年前紫瀛台那场莫名其妙的聚会,虽未堕入奇花门所设的阴谋,却因此与至交好友、青海马行空决裂,更是被年纪轻轻的白玉堂着实戏耍了一遭,怒意至今难平。李纯青阴沉着脸色,想着这小子既去汴京,自己必定不能再去,转头叫道:“李崆儿,你替为师走这一趟。”

      李崆儿便是在旁的崆峒大弟子,忽听师尊吩咐,忙躬身答应。那使者一怔,道:“掌门,这恐怕——”

      “掠阵助威,我这徒弟足以应付。”李纯青摆摆手,“崆儿稳重细致,功夫深得本门精诣,往年也与林少庄主交好。使者既要回去复命,便让崆儿与你同行,见机襄助林少庄主。”

      李崆儿简单收拾了,便与使者一道下山,心中好生郁闷。他自小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参加各种盛会,自然清楚师父因何不愿去汴京。离剑庄与各大门派交好,一朝遇祸,师父及别派师叔伯等竟避之唯恐不及。自己与林天纵虽无深交,见此不平也是极愿相助的,只是师尊不许……今日允了自己出面,是明知一人济不得甚事,敷衍充数罢了。

      不过难得离了师父左右独自下山闯荡,李崆儿是个豁达性子,不一时便开怀起来。一路深雪未融,朔风如割,他只是挥鞭催促青驴快走,几十里山路奔下来,倒出了一身热汗。

      那信使也未见急迫,只是驾着驴不疾不徐跟在李崆儿身后。李崆儿回头看时,大觉诧异,放缓了任毛驴歇息行走,拱手笑道:“仁兄,这手骑术漂亮得紧哪!”

      “李少侠见笑了。”信使躬身还礼。李崆儿听他先前自报姓名叫做温平,心想楚少观的下属都似这般默默无名,然真实本事却不见得就差了。连师尊临出门时都曾悄悄嘱咐自己,一路上不可慢待冲撞了此人,是以忙称赞谦逊几句,又问道:“其他门派的掌门师叔师伯们同赴汴京,敝派却只在下一人前去,会不会太失礼了?”

      “李少侠不必担心。”温平笑道,“先前在舵中所言,乃是在下劝服掌门的说辞。诸门派与崆峒一样,都是今日才收到林家密信,在下也无从知晓各位掌门前辈去或不去。”

      “啊?”李崆儿大惊。温平接道:“但各位掌门不去,总是要派人去的。就如贵派掌门派了李少侠一般,在下若猜得不错,其他掌门前辈也会派得意高足出山助阵。如此在下足以向我家主人复命了。”

      “为何要弄得这般复杂,难道……难道那生死盟真有十分厉害之处?若是这样,我师尊与别派掌门前辈都不出面,我等去汴京又有甚么用?”温平的坦率相告,在李崆儿听来,明显掺了一丝对本门的轻蔑之意,分外不舒服,但他话里暗藏的讯息更是让人疑惑难解。

      温平道:“其实各位到不到场,都无关大局,不过是各大派表明态度的形式而已。我家主人只要这个形式,至于各位有何用处,在下就不知晓了。”

      李崆儿气得不轻,刷的抽出长剑对准了温平咽喉处,怒道:“楚少观不过是个商人,他有什么资格将各大门派如此戏耍?骗我等出山又有什么居心?你莫要太猖狂,须知这里还是我崆峒的地方,我要杀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温平神色不变,伸出两根手指移开了面前杀气腾腾的剑锋,微笑道:“李少侠稍安勿躁。我家主人曾有严令,定要将少侠好生护送至汴京城。若是少侠在途中有什么意外损伤,在下怎么担的起这罪责?”

      李崆儿见对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自己藏而不露的杀招,心头一凛,运起二十余年苦练得的精纯内家真气,意在剑先,风声激得整柄剑都嗡嗡作响,向着温平拦腰横斩过去。他不求真能杀死对方,但师门绝技也不是吃素的,定要使他狠狠吃些亏,煞煞那份莫名的轻蔑与高傲才行。

      温平仍坐在驴身上,只是整个人忽然折断一般向后倒去,恰恰避过了剑风。他一拧腰,如弹簧般支起身子,手一长,竟握住了剑尖。李崆儿反手夺时,哪里抽的出分毫,看着温平握紧剑锋的手掌渗出血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名门子弟,果然迂腐得紧。兵器受制,拳脚都不会动了么?”温平哂道,手上却松了。李崆儿明知并非自己不会变通,而是驴背上辗转不便,加上佩剑是师门世代相传不容有失,出手才犹豫起来。但一招之间他已看出温平身手不凡,只怕还要在自己之上,即便与师尊对敌也不见得轻易落败,不由大为震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家主人派来的人。”温平答得极妙,忽而撮唇一呼,惊动林梢枯叶间栖息的灰鸽,扑棱棱飞落在他肩膀。温平取出一个纸卷塞进鸽爪竹筒里,扬手放飞,瞥了一眼李崆儿道:“李少侠,该上路了。”

      “我凭什么还要跟你走?”李崆儿冷哼。温平当先驾驴缓缓而行,轻声笑道:“在下当然不敢勉强李少侠。只可惜来日汴京城中,青海马掌门最宠爱的小徒儿花若言姑娘见不到少侠,难免会失望了。”

      “……你们好卑鄙!”李崆儿一呆,随即大怒,“马师叔怎会派若言下山?”

      “那要看我家主人的安排,在下只是猜测而已。”温平不变的笑容在李崆儿眼里,分外可恶奸诈。他已知此人及其背后势力的厉害,更不放心爱逾性命的小师妹花若言的安危,思索片刻,只得纵驴跟了上去,一路上不忘留下崆峒门下的联络暗记。万一有事,也可迅速通知同门驰援。

      通州过府,晓行夜宿,赶到汴京城时,已是二月初十了。李崆儿路上一直刻意提防着温平,偶尔言语行动加以试探,对方却安之若素,言笑无忌。李崆儿虽自忌惮,却也无法可施。二人找家客栈投宿了,用过午饭,温平施施然起身道:“李少侠便在此歇息罢,在下有事要办,去去便回。”

      “我以为温兄会即刻带我去见贵主人和林少庄主,难道除此温兄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李崆儿讽刺道。

      “在下去探探,生死盟可有听到多少风声。”温平轻描淡写地说着,如同说要随意逛逛街景一般简单,人已闪身不见了。

      李崆儿再次吃了一惊,却知道私下里消息刺探何等凶险,尤其天子脚下警备森严,随时有性命之虞,那温平着实胆子不小。他走到客栈外面,在墙角画了个不起眼的记号,青海派的人来了必然可以认出。左右暂时无事,他便回房睡了一觉。

      醒来天色已向晚,温平尚未回来。李崆儿下得楼来,使小二点了碗热汤喝,心内盘算,路上时别派联络暗记也见着了几个,只不见青海派,想是未及赶到,不若先去拜会熟识的同道,也好互通声气,彼此支援。于是匆匆收拾了,提剑出门。

      哪知按图索骥,在城中走了一圈,别说几位熟识的别派师兄弟,连半个江湖人的影子都没碰到。东西二坊夜市已开,灯火漫天,繁华遍地,李崆儿心里有事,也不及游玩,只是随着人流向东行去。忽听前面喧嚷笑语更甚,一眼望见那飞檐画栋的精巧小楼,温柔富丽景象生平罕见,不觉停下了脚步。

      望冬楼数年前之艳名便远播于京师,如今规模更胜从前,尽日缓歌慢舞,不知迷醉了多少王公子弟,富豪浪荡。李崆儿往年与师傅来京,皆不离师傅左右,一步不敢多走,哪里晓得京城教坊诸般风情?站在望冬楼门口,只觉暖香拂面,丝竹悠扬,环佩轻摇,心里也自羡慕,只不敢进去。哪知才站得片刻,一个人影疾风般卷进门去,撞得他趑趄欲倒。

      “…白玉堂!”李崆儿乍见此人,脸上表情更是精彩,怒吼一声,倒吓得楼内楼外霎时安静了。刚冲进门去那绿氅少年愕然回头,打量半日,一脸不解,诚恳道:“乱叫甚么?爷不认得你啊。”

      李崆儿热血上涌,直欲扑过去给师父泄恨。当年京郊瀛台会后,李纯青与青海那老师叔马行空反目决斗,被白玉堂横加阻挠,架没打得起来,反倒被这狡猾少年戏弄得狼狈不堪,尊严扫地。李纯青悻悻然回山后,引为毕生之耻,严禁弟子提起,李崆儿却大不以为然,暗想这次来京便能见到这对头,定要找回场子来,只不过没想到撞见得这么快罢了。

      “在下崆峒首徒李崆儿,白少侠忘性真大。”李崆儿冷嗤,他却不敢大意,握紧了佩剑道:“此处不便,请足下借一步说话!”

      白玉堂恍然大悟:“哦,原来是李纯青身边那个长随跟班儿…真是不巧,爷有朋友要会,没空和你计较。”抖抖手腕,三步并作两步就往楼上而去。

      李崆儿哪能容他走了,急急追去,一只脚才跨进望冬楼的门槛,便见一颗小圆石子迎面飞来,似乎极缓慢又无风声,看得清楚,可居然闪避不开,啪的一下正打在关元穴上,腿脚顿麻,动弹不得。他如堕冰窖,才知道自己虽武艺有成,在本门也算出类拔萃,然而跟鬼谷子教出来的这小怪物相比,实在差得太远,太过不自量力。楼下坐满的宾客早大声嘲笑起来,他面红过耳,羞愧难当,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永不出来才好。

      也不知熬了多久,面前闪过一人,诧异道:“李兄怎会在此?”一面替他解了穴道。李崆儿定睛一看,见是温平,惭愧不语。二人来至街上,李崆儿方把前事说了。

      “李兄做得差了。”温平叹息道,“私怨只是小事。李兄既答应来京为林少庄主作保,便与白少侠也算自己人,怎好翻脸。”

      “师门之辱并非小事。只是李某技不如人,没奈何罢了。”李崆儿甚是郁卒,忽想起一事,问道:“温兄不去见见那白…么?”

      “暂时不见了。明日带李兄去见我家主人,也是一样。”温平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李崆儿有些不解,又暗自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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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冬楼深处独起一座精致绣阁,原本火光融融,暖意如春,白玉堂闯进来时,周身怒气散发,却顿时令房中冰冻三尺。京都名花兰语姑娘愕然望着这苦盼未至的不速之客,手上正在梳妆的举动也僵住了。良久她才嫣然一笑,款款起身福了一福道:“五爷,久违了。”

      面前盈盈下拜的女子,绛红绣罗襦裙,鹅黄织锦小袄,乌发堆云,鬓边雪兰开得正盛,依旧语笑如兰,清丽无俦——眉宇之间,却早已不免几丝风尘摧染之色。白玉堂心中一痛,不知是何滋味,上前狠狠攥紧她双肩,怒道:“五爷说过要你好生珍重自己,不是给人糟蹋…丫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么?”

      “五爷还记得回来看我,我很高兴。”兰语强笑着,硬挣开了他的手。“既然能回京来,想必三年前那桩命案已经了结了。兰语恭喜五爷。如今兰语在京中教坊仍占着头牌,虽看着风光,毕竟只有五爷懂我,不过是三秋蒲柳,风一刮,水一浸,离枯萎丧败的日子也不远了。”

      白玉堂听着,怒火早变作了无限歉疚,在桌旁坐下,低声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知道担心五爷,怎么就不知道担心自己?这几年,宁可自己熬着,也不肯给我带个信,为什么?”

      “兰语自知身份,不敢麻烦五爷。”兰语也坐了,素手执壶斟了两杯酒,态度比从前不知圆熟多少。白玉堂看着,却只觉物是人非,郁结难抑。“…那时我便已明白了,五爷与我,终是路人而已。再如何痴心妄想也是没个结果,不若早些了断,总好过一世伤心。”

      “五爷竟没看出,丫头你对自己也这般狠。”白玉堂摇摇头,“但你当初是宁死也不愿走上这条路的,五爷拿你当知己,难道这点小忙都帮不上么?”

      “若兰语当初求五爷替我赎身,五爷定然不会推辞的。”兰语道,“可兰语却知道,五爷定不会愿意兰语跟着你一生一世,哪怕做奴婢也好…五爷对兰语,没有这份心。”

      白玉堂默然。他刚回到京城,便从公孙策处得知了这傻丫头的消息,又急又怒又是怜惜。只是当时心有羁绊,事务繁忙,后来又被卷入无头命案,对兰语的遭际实是无心也无力。此时见她甘堕风尘,左不过是情之所误,自己却难辞其咎了。

      兰语看他更显英挺锐利的容颜,眉梢眼角仍飞扬不羁,较之数年前却多了些许沉稳,竟有几分落拓寂寞之意,于是轻笑道:“五爷…可是早有意中之人了?”

      白玉堂一怔,面色顿时复杂起来,温柔,感念,刻厉,忧愁,诸般情绪变幻,落在兰语眼中,更加确凿无疑,不禁心中更是难过,低声叹道:“兰语若得五爷这般牵挂,纵死也值得了。”

      “说甚么呢?要死,哪有那般容易…”白玉堂本就心情不好,被兰语无意挑起愁绪,更加无以排遣,一拍桌子道:“丫头,把你这儿的好酒都搬来,今儿与爷一醉方休!”

      兰语出生至今见过的酒鬼不少,似白玉堂这般拼命将自己灌醉的倒也不多。转瞬间地下几个酒坛子便空空如也,白玉堂趴在桌旁,醉眼迷离,盯着手里的官窑酒杯,迷迷糊糊道:“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你…怎的还不回来…猫儿…”

      他兀自口齿不清地咕哝,兰语将他挪至榻上睡了,便在他身旁就着暗淡烛光痴痴守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白玉堂便不由分说,拉着兰语离开了望冬楼。老鸨柳大娘虽老大不情愿,奈何惧怕那位翩翩白衣公子手中冷厉噬人的宝剑,还有他随手砸来的,数目大得吓死人的银票。毕恭毕敬将兰语姑娘送上马车,柳大娘愁眉苦脸,心想陆开山大人还有其他几位大人那里,只得豁出自己这把老骨头亲自上门赔礼了。兰语不在,这些人非得拆了望冬楼不可。

      “别问,也别说。”白玉堂倚在马车里,摆手阻止了兰语开口。“不要觉得欠五爷什么,我只是求自己心安。何况,真正算起来,这三年的苦…是我欠你的才对。”

      兰语体贴着他话中的意思,眼圈却一层一层地红了,又是辛酸又是委屈,又不敢置信,半晌才咬着牙,声如蚊蚋,问道:“是不是以后…我可以跟着五爷了?”

      白玉堂扯了扯嘴角,闭起眼睛。

      马车辚辚,沿着汴京宽阔的街道平稳驶着,几个转折,停在了一座寻常院落前。二人下车进院,见几个人已等候多时了。白玉堂携了兰语的手,径至右首面露惊喜之色的男子身前,含笑道:“公孙大哥,人我带回来了,你也别再责怪小弟了罢?”

      那人青袍儒巾,正是公孙策。三年御史生涯并未稍改清淡蕴藉,反更见其风骨。兰语知他一直暗地里关怀照拂自己,也自感动,拜倒施礼。公孙策忙扶住了,打趣道:“我与包黑炭去了多少书信,觅了多少办法都不管用,毕竟还得白五弟出面。”

      兰语笑道:“小女子任性,劳公孙大人费心,实在过意不去。不知包大人可曾回京?兰语也应当面致谢才是——”

      “包拯过两个月回京述职,见面之期不远矣。”公孙策目光闪动,笑道,“姑娘随白五弟叫我们大哥便好。”

      兰语闻听羞红了脸,低下头去。白玉堂却是浑不在意,又见过了楚少观、林天纵、欧阳春等人,因要议事,便有仆从请兰语进内安置。公孙策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叹道:“那黑炭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事,总算了结了。五弟,往后你要好好待她。”

      “知道了。”白玉堂自落座便回复了以往的心不在焉,抱着雪影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听楚少观主持处分一应事宜。派往各地的信使已陆续回京,便如同先前预料的一般,各大掌门并未因此事亲临,而只是派出了得力门下高足,或与信使一同抵京,或迟三五日单独赴会。崆峒、少林、点苍、合谡等派诸人已至汴京。昔日钦王赵祈一手创建的朱雀门,在赵祈“遇刺”不知所踪之后,如今由其下属颜正齐暂代门主之位,也派人执礼回信,表明支援离剑山庄的态度。洛阳翔龙堡、云南苍月教却是至今没有回音。

      “苍月教远在大理,教主叶凛轩极少入中原,更少干涉江湖中事,也还罢了。”楚少观翻阅着各方归拢来的信件,思忖着道,“可是翔龙堡为何也没有消息?”

      “沈万豪堡主与林老庄主原是至交。庄上出事后,我便曾去投奔翔龙堡,谁知…”林彦达坐在林天纵下首,咬着牙沉声道,“沈堡主不但不肯收留,反而纵容手下将我乱棒赶了出来。我迫于无奈,才从洛阳辗转下江南,所幸遇上了少庄主。”

      “这老糊涂越发倒行逆施。”白玉堂听了冷笑,“让他颜面扫地的可不是林樾大哥,只怕他是一并记恨上了。”他说的是几年前的重阳节,翔龙堡沈万豪寿宴之上,展昭率行易门夺书立威一事。林樾、林天纵叔侄与白玉堂、楚少观都曾插手当年纷争,沈万豪当众栽赃陷害晚辈的丑行瞒不过这几位,自取其辱之后难免恚怒记恨于心。

      “希望沈老堡主只是一时糊涂。”楚少观两指点着眉心,悠悠道。“我们在洛阳多年邻居,做生意怎能少得了他翔龙堡?”

      楚少观的身份不过是个江湖行商,但这句话众人都听得明白,对名垂江湖二十载的翔龙堡隐然有威胁之意。能调动江湖各大门派通力支援,能轻易威胁根基深厚的洛阳豪门,这种实力俨然已不逊于任何名门大派,岂是一个小小行商所能拥有的。公孙策暗自震惊,只不便开口,忍不住开始猜测这场复仇之会的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林天纵未发一言,双拳始终紧紧握着,眼中难掩不安与亢奋之色。他与楚少观一行人一道回京,不再担心生死盟的追杀,得以将全副心神投入到练剑复仇之中,竟是日以继夜,毫不懈怠。那柄祖传的离剑在他手中,已发挥了至今所能发挥出的最大威力,不仅离剑六十四式融会贯通,浑然大成,更重要的是领略到了“离”字的精髓:剑势所至,风雷乱离;剑意到处,血肉分离!

      悲兮悲兮生别离。那一招“万城飞花”如今使出,随着他悲痛决绝的心意,遍洒而下,势不可当。就连亲自指点他剑法的欧阳春也不敢直撄其锋芒。不到一月便有如此成果,是以欧阳春捋着颌下短须,心中不禁得意。

      “离二月十七之会尚有半月。”楚少观道,“战书已送去生死盟司徒照手中。届时我等在旁掠阵,制止生死盟属众出手伤人,正面挑战司徒照便只能由林少庄主二人出手。不知你们可有把握?”

      林天纵正自沉浸在剑术思索当中,竟没听到这句问话。林彦达苦笑着看了一眼自家少庄主,回道:“司徒照本人从未出手,在下等也不知深浅。但复仇之战势在必行,少庄主与在下定当尽力而为,虽死无憾。”

      楚少观点点头,又道:“决战地点,便在离剑庄故地,我已命人去暗中安排了。”

      林彦达一惊,随即站起,面露感激之色,肃容长揖道:“多谢楚公子。”

      陆续又有几批信使回报,言各派人士在京中何处落脚,生死盟动静如何。白玉堂已忍不住打起呵欠,公孙策在旁听着,却终于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冷然向楚少观道:“诸位谋划江湖中事,即便是京畿重地,官府本也无从干涉。然而专程请本官来此,敢请教却是为何?”他刻意点出“本官”二字,便是提醒对方自己这尴尬身份。虽则白玉堂是他至交好友,但也不能凭此做出什么不利于朝廷官府的事来。

      “你放心,没甚么大事。”白玉堂睁开眼,笑吟吟道,“公孙大哥是京官,向开封府传话也合适,便是要那些衙差巡视严密些儿,生死盟越安分,我们这边的人就越安全。”

      “你…胡闹!”闹了半日,原来是拿他及他身后的官府作挡箭牌来着。公孙策险些气倒,拂袖道:“今日之事我只当没听见,这便告辞了。”

      才欲出门,眼前一花,白玉堂已斜倚在了门廊边,雪影一挑挡住了去路,摇头笑道:“公孙大哥误会了。要提防生死盟下手的不是咱们,而是那各大派老头的徒子徒孙。”

      “正是此意。”楚少观走过来道,“京城地面最近不大安宁,若那些名门高足千里迢迢来京,出了什么闪失,到时开封府也不好说话。还是早些防备的好。”

      公孙策一凛,想起离剑庄灭门案发后,生死盟在京中势力嚣张无比,开封府明知凶徒去处,竟也不便深管,装聋作哑。如今江湖各派齐聚汴京,若在天子脚下与生死盟起了冲突,后果堪虞,开封府也脱不了干系。于是为同僚计,苦笑道:“也罢了,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官府也来搅这趟浑水。不过你们若只为复仇,这般安排未免太过缜密了些。”

      “不将生死盟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又怎能算是真正复仇?”白玉堂轻描淡写地说着。公孙策听得这话语中的淡漠冰冷,大感狐疑,直盯着他,想到锦毛鼠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厉狠嗜杀了?

      数年前白玉堂的心性或许还未脱稚气,惟聪明机变,胆大妄为而已。如今…公孙策心中一寒,突然发觉许久不见,这位义弟竟改变了太多,喜怒无忌,诮谑由心,全不可以常理忖度。那副对周遭事物漫不经心,浑不着意的态度,更加令人费解。莫非无端牵连钦王命案数载,艰辛逃亡,致使他性情大变?一念及此,公孙策不禁忧虑。可惜包拯远在西北未归,展昭杳无音讯依旧,有二人在旁,白玉堂断不致这样。

      ————————————————————————————————

      彤云低沉,垂杨枯槁,眼看天色又是一场大雪。汴京风物正盛,当此残冬春望,屋宇楼台,青廪栉比,贩夫走卒殷勤生计,沿街串巷,吆喝声不绝于耳。李崆儿早早被叫卖声吵醒,不自在地起身,看对面床铺已空了,忙披了件棉衣,收拾下楼。

      大堂中见着温平,会了帐走出来。二人各有心事,一路沉默,不知不觉已过了西市,行人渐稀,道旁屋舍也简陋粗鄙起来。李崆儿警觉道:“温平,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李少侠莫问,到了便知分晓。”温平脸上挂着不变的讨喜笑容,只难掩浓重的疲惫之色,弯腰握拳咳了几声。他既不肯说,李崆儿也问不出他这几日暮出早归,究竟做些什么勾当,只看他似乎与人搏斗过,且受了不轻的内伤。

      拐入一条小巷,走到尽头,是一座低矮破旧的小小院落。温平当先推门走了进去。李崆儿跟着进入,疑惑开口:“这院子怕是荒废许久了。你家主人该不会住这种地方…”他突然怔住了。院墙一角有个喂马的石槽,几人被铁链并排缚在上面,中间一名黄衫女子,长发披散,委顿于地,似受了极大折磨。

      “若言师妹,怎么是你!”李崆儿乍见青海派的师兄妹被缚,眼睛都红了,扑过去抱住那女子大叫。花若言晕去已久,被他使力摇晃,只是不醒。其余几人也是昏昏沉沉,随身兵器都不知去向。李崆儿又急又怒,拔出剑来想要砍断铁索,不防脑后一凉,来不及抵御,连出手偷袭之人都没看到,便栽倒在地。

      一个黑衣人影自他身后飘了出来,拍拍手,冷冰冰的眼神里透着不屑,道:“这等酒囊饭袋养出来的弟子,也配自封名门正派?我简直是太瞧得起他们了。”

      温平负手站在原地,摇头道:“莫小视这些名门正派。若非你我两方联手,就凭你生死盟在京中那点门道,能奈何得了他们?”一语未了,又剧烈咳嗽起来。

      “没有你家主人帮忙,本盟主还对付不了这帮饭桶么?”黑衣人嗤之以鼻,拽过铁链如法将李崆儿绑了,丢在地下,反手扔过一瓶伤药给温平,道:“服了罢。我练的功夫是偏门,用这独门伤药好得快些。真搞不懂,你们既要与生死盟合作,又下大力气刺杀于我,我司徒照是个粗人,脾气再好,可也禁不住这般折腾。”

      若李崆儿听到这些话,定会震惊于这名黑衣人所透露出的讯息,并且更加诧异于温平的真实背景。其实他一路上已猜到温平绝不仅仅是楚少观的手下,那么他真正效命的主人又是何方神圣?为何要联合生死盟这种江湖败类,对抗武林同道?

      可惜他已经昏了过去,自顾不暇,更别提搭救其他师兄妹了。他本门功夫自是练得不弱,但不曾想生死盟现任盟主司徒照会屈尊亲自暗算于他,他又能有甚么法子?

      “仔细派人看守,可别随便伤了他们性命。”温平不接,任由那药瓶跌落在地。“同你们合作,是我家主人的意思。而刺杀司徒兄,是我自己的意思…司徒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多受点伤,或许能让我想清楚,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司徒照饶有兴趣望着他道:“像你这样做下属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本盟主将此事告知贵主人,说你坏他大计,你猜他会不会饶了你?”

      温平茫然想了想,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

      雪珠儿飘飘洒洒落了下来,转瞬变作鹅毛,不知忧愁地飞进破败院落,停驻在院中站着的二人头顶,须臾雪白一片。温平身上有些冷,抬头看了看天,瑟缩着从粗布衣衫里掏出一样物事,递到司徒照面前。

      “飞凤令?” 司徒照眼瞳针刺般一缩,仿佛那木牌上简陋的银色凤凰图案有毒似的,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再看向温平的眼神就有些异样,道:“我明白了。飞凤令在你手上,本盟主也不能对你如何。你们自家窝里斗,却拿生死盟做试刀石、替死鬼…这世道真不公平。”

      “你家主人是个老怪物,你自己对付罢。我们这边,让他大可放心。本盟主既然动了手,就一定要将整个江湖都拖下水。天下又要大乱了,痛快,痛快!” 司徒照大笑着,身形纵起,攸忽越过院墙,簌簌抖落了一地银霜。

      温平知道司徒照已安排了人手封锁院落,叹口气,缓缓走出去,仔细关好院门。薄薄的雪地里,两行散乱脚印延伸到小巷尽头,又很快被新雪覆盖了。冷风中依稀传来他的低语:“公子,你交给飞剑的任务…还真是难哪…”

      飞剑是甚么人?昔日行易门下逐云轻骑之一,随展昭一同失踪的亲信下属。他化名温平投到楚少观处,也只是最近三个月的事,随即便被遣去崆峒派传信…尽管确信楚少观认不出自己,他却绝对不敢与白玉堂照面。因为他不知道,白少侠向他追问自家公子的下落时,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回答。

      “何况,时间也不多了。”温平疲倦地想着,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汴京的匆匆行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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