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相思相见知何处 此时此夜皆渺然 ...
-
楚家别院厢房内,一灯如豆。楚少观手执几份薄薄卷宗,皱着眉看向一旁懒散倚在软榻上的白玉堂,“我的手下出了问题。”
“谁?”
“还不清楚。已派人去查了,各派弟子赴京的共计九十三名,如今倒有四十一人下落不明。若是生死盟做的,等不到明日决战,京城就会先乱起来。”楚少观似乎有些头痛,“没有我的人暗中配合,怎会将时机掐的这么准?”
二月十七正午离剑庄复仇之战早已传遍天下,决战前夜,竟又出了这等变故。京城内外,不知有多少人焦灼无眠,无数黑影潜伏出没,注视着长街暗巷之间每一处异动,传递着一切可能有用的消息。开封府的戒备力量也加强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全城禁严,所有官差衙役倾巢出动,紧张地注视着各帮各派的举动,及时阻止一触即发的流血厮杀。如果有人站在高处俯瞰京城,或许会见到几处火光,一闪而没,像慌乱狂奔过天际的流星。
寒夜深长,却总要天亮的。距离剑庄之战只剩下六个时辰,要查出失踪的各大派弟子下落,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真是生死盟反戈一击,控制了这些人用以要挟,只怕明日胜负之势立时便要逆转。更坏的状况是,生死盟独力难当众怒,万一拼着鱼死网破,将这些名门子弟杀之而后快,不但楚少观等难辞其咎,天下武林也从此再无宁日了。
绑架一向是种直接而有效的办法。生死盟惯于烧杀抢掠,横行无忌,做起绑匪的勾当想必也是得心应手。白玉堂嗤笑一声,道:“早说这些人没用了,千里迢迢将他们找来京城,就是给自己找麻烦…既是在咱们的地头出事,总不好撂开不管。是你去查,还是我去?”
“自然只有你去。小白,师兄从未习武,你又不是不知道。”楚少观无辜摊手,将卷宗递了给他,“这是生死盟的几处巢穴。我那些手下除了盯梢送信,也派不上太多用场,你与欧阳北侠去探探罢。”
此事棘手,危险重重,楚少观说来却轻描淡写,如同家常便饭。白玉堂冷冷瞪他一眼,接过那几页薄纸,略扫一遍,指着几个地名道:“这三处我去,余下的你自去求北侠帮忙。身为鬼谷子的徒弟,却不懂武功,幸好说出去也没人信,不然师兄你这条小命就悬得很了。”
楚少观早习惯了小师弟的刻薄话儿,但笑不理,柔声道:“我也是看你这段日子憋闷得慌…正好闹出事来,师兄倒不信你不想好好活动一下筋骨。”
白玉堂愣住,随即心中一暖,哈哈大笑道:“师兄知我…”跳起身来结束衣靠,踢开窗跳出去,又回头道:“明日不见回来,便不用等我了。”
楚少观并非不担心他的安全,只是深知这位小师弟身手高绝,行事狠辣,当年负伤且敢独闯皇宫,今日的汴京城,更无一人能阻他去路。含笑答应,眼看着那抹白影如惊雁凌空,足不沾地的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外间紧张繁乱,小院内依然静谧如常。过了良久,院门处传来铮铮两声,一人推门闪身而入,至厢房低声禀报:“公子,已得了。”
“带他进来。”
那人退了出去,另一双手反绑的年轻人被推进房里,房门随即关了。楚少观缓缓起身,打量那一身狼狈的年轻人脸上虚弱但温和的笑容,不禁摇头道:“温平,不该是你。”
“只能是我。”温平神色安静,道:“楚公子可以庆幸是我。换做别人,绝不会留着那四十一人的性命,以及多出来的这六个时辰。”
“所以我应该感谢你么?”楚少观的话难得有一丝讥诮,“你以为我真的认不出你?秦飞剑,因为是你,我才更不明白。即便行易门已经散了,你也不至沦落到靠生死盟过活。”
“我家公子在一日,行易门便一日不会散。”秦飞剑也不再遮掩,昂首说道。“只是如今情势有变,为公子计,飞剑一人安危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义士本已择了良木栖息,如今却疲于奔走,似狡兔而营三窟,果然有趣。”楚少观微笑拊掌道,“如此说来,助生死盟劫走各派弟子,明日决战以作人质要挟我等,这件事你也是迫不得已的。却不知是谁,能让你与展昭都无可奈何?”
“楚公子一定猜得到,何必问我。”飞剑只有苦笑,“我这般做法,确实有些首鼠两端,见不得人。公子要怪,一刀杀了我便是。”
楚少观走近前去,飞剑坦然望着他,无奈伤势沉重,方才被擒下时又被重手折断了两根肋骨,痛得难以站直,衣襟前斑斑点点都是血迹。楚少观看了半晌,叹口气,绕到他身后,亲自解开了他手上绳索。
“多谢楚公子。”飞剑低声道。
“这件事我不计较,你先养着伤罢。”楚少观道,“我想知道,展昭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飞剑答得很快,末了不知怎的却有些犹豫,道:“或许…也已到京城了罢。”
楚少观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就对了。你是展昭的属下,从我小师弟那里论起,便也可以算是自己人。对着自己人,还是不妨说真话的好。”
————————————————————————————
美人如花隔云端。偌大一个汴京城,十闾九市七十二坊,就算成十上百个要找的人齐聚在此,想找到也不那么容易。更何况上有喧豗风雪,下有杀机遍地,饶是相思长如日月,不可断绝,真要挨到相见可还是要煎熬上一阵时日。
白玉堂并不知晓某人或许已到京城的消息,便也没有这些感叹。尽管身法迅捷,机变灵巧,要避过层层街巷中密密麻麻的暗哨与明防,仍是费了许多精神。好在他不喜换夜行衣,一身白衫与地下厚厚白雪相映,几乎融为一色,为掩去行踪占了不少便宜。间或在屋脊连绵处纵跃而过,下面埋伏之人哪里分辨的清,只道是雪花迷眼,朔风投林而已。
前几处都已探察过,皆是普通建筑,既无重要头目把守,更无被擒各派弟子的影踪。以白玉堂的眼力,对内里设置的机关埋伏自是一目了然,更不逗留。只是出来时惊动了几处守卫,白玉堂哪里耐烦与人缠斗,雪影出鞘,剑锋轻削过去,直指对方双眼、咽喉、心窝、小腹诸般要害,出必见血。众守卫惊骇非常,疾放暗器毒烟时,白玉堂却动作更快,左手一把飞蝗石撒出,碰着的立即倒地不起,狼藉惨呼,眼睁睁见那袭满含煞气的白衣飘然远去了。
潜行约莫一个时辰,已悄然接近城西生死盟的某处据点。白玉堂额头见了点汗,鬓发微乱,一双凤眼却亮得湛然。略运真气游走全身,觉充沛流转无碍,十分满意,倒提了长剑,如大鹏展翅直掠上高墙,再凌空一掠三丈,稳稳站在了突出的流水屋檐一角,矮身窜进檐下,勾住房梁,倒挂金钟向内窥视。
此处偏僻,地势高峻,三层小楼黑沉沉的,一星灯火也无。然而细细听去,院墙之下、屋宇之内,呼吸之声隐约可闻,不知埋伏着几多好手。四更刚过,大雪渐止,一轮朦胧淡月照着檐上积雪,清光耀眼。白玉堂也不再刻意遮掩行藏,剑鞘轻扬,挑开窗棂便跳了进去。
甫一落地,无数低叱响起,一片寒芒向他落脚处卷来。暗器来得极快,白玉堂的身法却更快,不闪不避,竟迎着来袭方向揉身而上,雪影舞动,面前银针铁蒺藜之属纷纷跌落。迎面一人大惊回防时,咽喉一凉,早被雪影对穿而过,尸首软倒,灯光随即大亮。众人望着包围圈中面目俊美、神情冰冷的白衣青年,以及他手中犹在滴血的三尺秋霜,心中俱各震骇,只不敢退却,各举兵器严阵以待。
“别胡乱动手,爷爷懒得杀人。”白玉堂冷冷开口,“司徒照呢?叫他上来见我。”
“盟主不在这里。”几人交换下眼色,打个手势,命部众撤了刀剑。“敢问可是锦毛鼠白玉堂少侠?盟主此时正在调息休养,明日离剑庄前决战,自会现身相见。白少侠还是请回罢。”
“调息休养?”白玉堂冷笑,目光逡巡一周,“那么谁来告诉我,少林、崆峒、青海、合谡四十多名弟子一夜之间失踪,是哪个不长眼的蟊贼干的?”
“这…在下怎会知晓。”那生死盟的头目硬着头皮答道,心内不由叫苦。没想到事情做了不久,对方这么快便来兴师问罪,司徒盟主却不知哪里去了。自己这一百余众一拥而上,只怕也留不下面前这煞星,说不得装糊涂混过一时再说。
“杀你们,没得脏了五爷的手。”白玉堂厌恶地扫他一眼,上前几步。众人着紧提防,见他身形一闪,长剑挑断梁下悬垂的铁索,又是刷刷几下,干净利落地削平了墙壁几处隐蔽的消息暗记,楼内的翻板铁砂毒箭火药等机关顿时失了控制,四下乱迸激射,几十名徒众忙不迭躲避,却仍各据方位,不敢擅离职守,只两人飞奔下楼通传消息去了。
白玉堂振衣纵起,飞身上了房梁,凌空而坐,笑道:“生死盟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有这等齐整法度倒也难为你们。如今不管是司徒照,还是背后主理这事的奸徒,总要有个出来交待明白。否则,白爷爷今夜便将这座破楼夷为平地!”
楼内楼外一阵嘈杂,火光闪烁,雪地映照下如同白昼。少顷,楼梯处脚步声起,有人缓缓走了上来。这脚步声异常沉重、稳定,一步一步踏出,楼板都似承受不住,发出嗡嗡振颤之音。生死盟徒众齐齐退在一边,显得恭敬畏惧异常。白玉堂微觉讶异,转头望向楼梯口,见两名中年武者,头戴斗笠,从头到脚一身漆黑,上得楼来往当地一站,气势威严,竟渊停岳峙,大有宗师气度。
白玉堂精神大振,深吸一口气,却不急着跳下地来,保持着先前抱剑而坐的姿势,连一根手指头都未晃动。他潜运真气,神识敏锐已极,早发觉那两名武者内功深厚,蓄势散发,身周暗蕴风雷,封住了所有方向上的空门破绽。若贸然进击,还未近身便会被那宛如实体的气势撕得粉碎。
楼中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生死盟诸人被四下慢慢凝聚的杀意压迫得透不过气,紧贴墙壁而立,动弹不得。几根烛火跳跃闪烁,蓦地熄灭。黑暗中风声乍然大作,白玉堂便在这瞬间身形展动,凌空狠狠直扑而下!
左掌斜劈,右剑织成一道光幕,向二名武者当头罩去。那二人恍如未觉,只在剑影当头,将触未触之际,如有默契一般,右手同时握住了腰间漆黑的短棍,向上一举。
这上举之势看似笨拙涩滞,然而不知怎的,偏偏后发而先至,挟着雄浑力道正面撞上了白玉堂的全力一击。半空中气流激荡,形成无数有质无形的小小漩涡,闷声交错,剑光与短棍相接,更擦出一线火花,叮叮当当轻响不绝。白玉堂借势飘身而退,落下地来,仍消不去劲力相冲导致的胸中烦恶之感,一阵头晕眼花,不由大生警惕。
殊不知那两名武者也正暗自惊诧。他二人联手出击,各用五成真力,天下已是难敌,如今居然才与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战了个平手,诚然江湖人才辈出。左首那中年武者微微抬头,斗笠下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鹰眼,沙哑着嗓子道:“少年人,速速退去,我不伤你。”
白玉堂双手抱胸斜睨两人,看了半晌,终于饶有兴趣地轻声道:“二位果然不错,很不错。可是生死盟何来这等高手…你们是谁的人?”
二武者沉默。白玉堂道:“好罢,白爷不管你们是谁。但我是来生死盟要人的,还没见到被你们擒去的那些人,我怎么走?”
“那些人不会死。”中年武者道,“但你不走,他们说不定就会死了。”
白玉堂凛然,知道这人极有可能做得出,却不肯表露出来,冷哼道:“白爷爷凭什么相信你?”
“你必须相信。”中年武者话语平淡,沙哑的嗓子吐字艰难,却自有威严,令人不可抗拒。
白玉堂直盯着他,想了想,摇头笑道:“我还是不能走。你们的主子费尽心思将这些人握在手中,必然图谋者大,让他们活着,比死了要好得多。你非要杀的话,白爷便在这里看着你们杀…只是你敢么?”
中年武者再次沉默下来。白玉堂握紧了剑柄,觉得那斗笠下两双冷淡目光似乎要将他穿透一般,难受得很。僵持片刻,二武者忽然举步,并未出手,只是从白玉堂身畔走过,便如来时那样,迈着沉重如山的步伐下了楼梯,缓缓远去。
江湖中自有不世出的绝顶高手。但若他们不愿,谁又能驱使这些绝顶人物,帮助一个微不足道的生死盟为祸武林呢?楼上压迫感消失,白玉堂心神一松,才发觉背心冷汗浸透。归剑入鞘,却总不甘就此作罢,正待找人来逼问那些名门弟子的下落,一瞥之间,见脚边楼板上多了一件物事,显然是方才那两名武者有意无意落下的。
雪影一挑,已将那木牌抄在手里。白玉堂借着楼外渗入的微茫雪光看清了上面绘着的图形,不觉怔住。他呆立在地,凝视了好一阵子,目中渐渐流露出许久未见的欣喜欲狂之色,再不理会生死盟徒众,清啸一声,穿窗而出,踏着月下积雪连绵的重重屋脊飞纵远去。
木牌正面只有一幅简陋的银色凤凰图案,与飞剑持有的那块一般无二。这标记原被称作“飞凤令”,是江南展家独有的信物。如今飞凤令重现江湖,是不是代表了别的意思,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江南展家的少主人,在睽违三年之后,总算是有音讯了。
————————————————————————————
欧阳春奔波半夜,天亮方回到楚家别院,自然也没探得什么消息。进了房坐下,一口茶没来得及喝,先着急问道:“白五弟可曾平安回来?”
楚少观笑道:“五更回的,坐不了一会便走了。”
“却又为何?”欧阳春诧异问道。
“他有要事急着去办。”楚少观详细问明了这一夜各处的动静,心中已知大概,命各处人等照常准备正午决战一应事宜,向愕然不解的欧阳春道:“北侠也说司徒照躲着不见,生死盟诸人只知混赖,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四十一名弟子的下落。假如楚某猜得不错,这些人救与不救,无碍大局,欧阳兄但照拂林少庄主,令他决斗时不致吃亏便好。”
“在下自然义不容辞。”欧阳春慨然道。“只不过在下还是不明白,难道那些名门子弟的安危,我们就不用管了?”
“有人在暗中相助生死盟绑人,也同样有人在暗中帮我们救人。”楚少观心情似乎不错,一向不萦于万物的淡然态度也透着几分轻快。“尽管生死盟背后的势力十分厉害,但那人决不会任由他们合作无间,惹得天下大乱。他既出手,我们便绝对可以放心。”
“在下都糊涂了。”欧阳春被这番话搅得云里雾里,一脸迷惑。“谁在帮生死盟对抗武林,又是谁在帮咱们,楚兄能不能说清楚?”
“决战后便知分晓。”楚少观但笑言他。“只不过欧阳兄也要多费心些,万一临场出现什么变故,小白又不能及时赶回,还要仰仗欧阳兄控制局面。”
后院中雪地里,一个眼睛大大,只穿件单薄布衫的年轻人,手执古剑,兀自练得心无旁骛。这一夜的混乱他也隐约听见,只是出不上甚么力,索性一概不问,心中却已做好打算,这许多人为了自家之事奔波劳碌,今日决战若不能胜,无非一死以谢便了。
日轮上升极快,作淡红色低悬空中,望去并不甚耀眼。林天纵早早来到离剑庄外,每踏过一处焦土断垣,面容间的悲愤便浓重一分。林彦达带着十余人众肃然跟在他身后,粗布麻衣,腰间均系白色孝带,一语不发地站到了庄前清理出的大片空地之上。
生死盟到场人数更多,兼之在京城声威正盛,绝不能在仇家面前堕了名头,前呼后拥而来的竟有三百余众。司徒照黑衣利刃,走上前来,向两旁一劈手势,数百名黑衣人雁形散开,隐隐形成全场合围,气焰嚣张到了极点。
前来观战的各门各派人士也早到了,站在一旁,见生死盟这等行事,面色都是有些不善。昨夜几十名弟子无故失踪,众人已知是司徒照遣人所为,早就蓄了一夜的火气。原本还各怀心思准备静观其变,这时亦不约而同生出些同仇敌忾来。
司徒照站在场地中央环视众人,全不在乎四下里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凶狠目光,大笑着抢先开口:“呦,人都到齐了?省得本盟主多费工夫去找。”
“休得口出狂言!”“快把我们的师兄弟交出来!”“区区数百宵小之徒就想灭了我等,真是笑话!”“今日江湖之中,何时轮到你生死盟出来横行了?”……
怨骂四起,沸腾不绝。众人因同门受制心有顾忌,饶是如此也已剑拔弩张,大有一拥而上之态。唯独少林数名僧侣远远立于角落,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群情激愤之中,林彦达令随从抬过一样物事,掀开上面盖着的白布,众人看得清楚,不觉渐渐沉寂下来。那本是一块历经风雨近百年的匾额,离剑庄三个大字光采熠熠,如今却暗淡残破,木质尽损,表面爬满了烟熏火燎的疤痕。林彦达双手捧起牌匾,一字一句大声说道:“去年十月廿八,生死盟匪类无耻暗袭离剑庄。本庄仓促难敌,一百四十六名庄中老小死伤殆尽,血流成河,林樾庄主更为护庄惨遭毒手。所幸英魂不散,保佑少庄主平安脱险。今日二月十七,正是林樾庄主百日忌辰,有不肖后人林天纵、林彦达,在此立誓:所有手上沾过离剑庄鲜血的奸人贼子,我二人必食其皮,寝其肉,诛杀仇雠,重建山庄!天下同道,谨以为证!”
这番话说来字字带血,掷地有声,听者无不动容。悲风飒飒,尽情呜咽,仿佛未曾离去的一百多个无辜魂魄仍聚于此,寻觅着仇人的影踪。阴云蔽日,连天色都顿时昏霾无光。生死盟徒众有些心慌,不约而同地悄悄向后退了几步。
林天纵走到司徒照对面,手中古拙的离剑在地下拖出一道深长的印痕。他双眼布满血丝,对面前这个杀害自家满门的罪魁祸首恨之入骨,一句废话都不愿多说,咬紧着牙关高举长剑,挟带着尖利风声向司徒照直刺过去。他的离剑三十六式已然大成,一剑尚未施出,剑意已笼罩了丈许方圆,敌手无论前趋后退,都难免被剑锋带过的危险。
司徒照也没料到他上来便打,情急之下并不慌张,脚步向左一错,将身偏转了大半个方位。那剑锋堪堪贴着胸膛划过,黑衣被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司徒照挥刀直竖,侧面架住了变招横削的长剑,呼喝一声,手腕运力外翻,剑身竟摇晃着向外荡了开去。
围观众人从未见过司徒照出手,只风闻此人轻身功夫一流,武功阴毒诡异自成一格,走的是小巧路子。不想直到正面对敌,才发现他内力之霸道也不容小觑,短短一招半便挽回先机,逼迫林天纵放缓了攻势。再看司徒照手里的刀也颇有古怪,比寻常大刀短而宽阔,刃薄而刀身沉重,通体漆黑,透着诡异的光芒,显是涂满剧毒。众人大为恚怒,不觉暗自为林天纵捏把冷汗。
林天纵自幼根基扎实,天资也不差,先前剑招只因年纪功力所限,略嫌浮华不足。但经过生死间命悬一线的考量,诚心正意的苦练,加上欧阳春这位名师毫不藏私的指导点拨,以及白玉堂从旁狠辣无情的喂招敲打,短短数月,武功心志已然脱胎换骨,隐然颇具年轻名门宗主的风范。此时虽然先手已失,却并不急躁冒进,指捏剑诀,离剑光华展动,渐渐织成一团剑芒,将司徒照困在当中。司徒照身法奇诡,刀招怪厉,却难以冲破四周似拙实巧的剑网阻碍,左支右绌,渐渐露出不支之象。众人大声喝采助威,均盼望这位林少庄主能够将司徒照力毙于剑下。
又斗得几招,司徒照右手短刀挡住斜劈上来的长剑之后,似乎使力过猛,疾收不住,向左下方空处滑去,胸腹处顿时露出破绽。林天纵哪肯放过这大好时机,手臂一振,带动剑身直趋中宫,点向对方气海命门。司徒照左肩微动,袖中陡然放出一片黑雾,整个人却似毒蛇般一扭,消失不见了。
眼见黑雾袭身,林天纵像是丝毫不觉意外,屏息凝神,本已刺出无回的离剑居然在间不容发的一瞬变了方向,剑身被大力扭曲直插向下。林天纵借力反弹而起,凌空转身,拔起深入雪地的长剑,化作万道星雨,朝向借着毒雾遁至背后欲施突袭的黑衣人影汇聚而去!
离剑式本来没有这许多变化。只是白玉堂与他试招时,比毒雾加身更机变百出、阴险无耻的招数也曾演练过,从开始狼狈失措到后来应付不惊,着实难为了这位心地纯良的少庄主。司徒照一看这招离剑绝学“万城飞花”的架势,就知自己绝难接下。全身三十六路大穴均被罩住,竟不知究竟要落往何处,心一横,硬生生凝住身形,束手站在原地。
嗤的一声轻响,漫天星雨飞散,剑尖晃动,刺入了他胸口膻中穴。剑入三分,众人未及欢呼便又惊叫起来。司徒照双眼血红,左手攥紧了剑身,右手短刀飞出,在对面林天纵的肩膀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若不是他重伤在先,短刀脱手无力,这一下便要使得林天纵身首异处。
不过刀口喂毒,能伤了对方目的也已达到。司徒照狠狠地拔出嵌在身上的离剑,踉跄倒退三步,捂着胸口狞笑道:“林公子,陪着我一起丧命,未免太不值当。”
林天纵脑中一阵晕眩,浑忘了什么武功招式,合身扑上去,死死掐住对方的喉咙,嘶声道:“恶贼,还我叔父命来!”两人纠缠在一处,滚倒在地。林彦达惊呼着奔去,举剑便往司徒照后心刺下。可是剑到半途,竟然无声无息的从中折断了。
林彦达又惊又怒,顾不得司徒照死活,奋力拉起林天纵查看他的伤势。生死盟也奔过几人搀起司徒照,扶了回去。各派观战人士见司徒照伤重待死,又怎会放他离开,早已挡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合谡派的秉空长老,寒着声道:“司徒盟主,我等那几十个不成器的弟子,你现在总可以放了罢?”
“放了他们,你们就会放过我?”司徒照面色痛楚,神情却快意非常。“本盟主就算今日活够了,也要拉着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子弟一起下地狱!”
不等他说完,便有几人大怒出手招呼过去。谁知还未近前,就被冷冰冰地拦了回来。两名黑衣武者不知何时站到了司徒照身前,简简单单的两柄黑色短棍,就阻得众人无法前进半步。
“两位是什么人,为何要助纣为虐?”问了数声,两名武者头也不抬,如泥塑木雕一般。众人奈何司徒照不得,对生死盟三百余众自是不放在眼里,怒气上冲,发一阵喊,四散觅人逼问喊杀,场中顿时大乱。
林彦达抱着已然昏迷的林天纵,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欧阳春忧虑地叹了口气,长身而起道:“你先送林兄弟回去罢,他的毒伤希望楚公子有办法救治。某便守在这里,绝不会让这些武林同道有所闪失!”
——————————————————————————————
飞剑自行回到房中休息,楚少观似乎对他十分放心,并未派人照看监视。他自知事情尚未办完,却也不着急,包扎好伤口,换件衣服,调息了半个时辰,便倒头入睡。
没到天亮,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有人踹开他的房门,疾风般卷到了床前,揪起他的衣领将他整个拎了起来,大声吼道:“说,展昭在哪里?”
这人除了白玉堂,哪还会有别个。飞剑觉得好不容易接上的肋骨又错位了,痛得龇牙咧嘴,苦着脸道:“白少侠,白五爷,飞剑若死了,你就问不到公子的消息了。”
白玉堂这才注意到他周身的凄惨状况,冷哼一声松了手,将那块飞凤令掷了给他,骂道:“秦飞剑,你不敢见五爷,什么时候也学会躲在暗处装神弄鬼了?聪明的就趁早招供,否则别逼五爷碎剁了你全身骨头!”
飞剑倒回床沿,不禁打了个冷战,捂着胸口可怜兮兮道:“我也不知道公子在哪,不过——”
“你消遣我是不是?五爷没那么好耐性!”白玉堂几乎暴跳如雷。飞剑仿佛看见雪影那道冷光杀气腾腾迎面奔来,吓得赶紧向后一缩,急道:“不过公子说了,请五爷先去救得那四十一人出来,前往离剑庄决战之处。事情了结之后,他自然会现身与五爷相见。”
“你是说,猫儿他早就算定要我出手帮忙…”白玉堂何等心思玲珑,转眼便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关窍。那猫一去数载无影无踪,刚回来便引出这场足以动荡整个江湖的乱局,并在其中设计了这么一个巧妙的活扣——看似局势危殆一触即发,但只要在几个关键点稍加拨弄,便能立时风平浪静,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飞剑与那两名黑衣武者,还有白玉堂,便是暗里埋伏扭转乾坤的妙手;那四十一名似危实安的各派子弟,便是决定大势的关键棋子。这局棋刚刚铺开时,可能要追溯至去年离剑庄的灭门惨案,执子双方是生死盟与幸存的林氏后人。但下至终局,江湖各方势力或主动或被迫纷纷加入,争夺已趋白热化时,执子决胜的两只手却突然变了!
生死盟背后的那只黑手至今未曾显山露水,掌控的势力与调动的人物却十分可怕。这等神秘人物白玉堂已经懒得去想会是谁了,而令他惊喜鼓舞的是,身处棋坪另一方,暗中争取一切可能的援手,与无法避免的杀戮、绑架、仇恨、阴谋相抗衡的,竟然就是他念兹在兹、朝思暮想的那只小猫。
还是他白玉堂的那只猫儿啊……
白玉堂只觉胸中满溢着什么情绪,直想大哭大笑,大喊大叫一番。想立刻见到那个单薄却强悍无比的身影,狠狠拥入怀里,与他一道抵挡暴雨险流,却终是恨不能够。略定一定神,强行勉强压下汹涌如潮的思念,深吸口气,向飞剑道:“地点?”
“西十八角巷。”飞剑也绝不拖延,十分干脆地应道,“那两位黑衣前辈跟在司徒照身边,所以那废园子防御不密。只是偏僻了些,很难被人发现。”
白玉堂挑挑眉毛,提剑便走,忽又转身问道:“你们家那位老爷子…难道只派了这些人手过来?”
飞剑一惊,顿时面无血色,不自觉朝四下里望了望,小声道:“似乎…没别人了。”
“小时候我记得他面相虽恶,心地却慈善。怎么如今越老越像个吃人怪物,吓得你们这般模样?”白玉堂哈哈大笑着出门。飞剑胆战心惊地呆坐了片刻,忽然担心公子是不是漏算了某件事,某个人。
“希望在主人得知之前,白少侠能救出那些人。否则…”
他的担心却有些多余了。西十八角巷的废园中守卫不过数十个,显是根本没料到会有人找到这里来。一番短暂厮斗之后,死伤遍地,余者见势不妙拼命逃了。白玉堂进内寻到被重重捆绑的四十余名各派弟子,挑断锁链放他们出来。众人绑缚已久,行动有些不便,身上倒俱都伤得不重,挣扎起来,连声道谢。白玉堂哪里耐得烦,叫他们自行赶去离剑庄与同门联络,顺便命几个楚少观的下属暗中看顾着,便飞也似的去远了。
其时已近正午。李崆儿为大受惊吓的小师妹花若言揉着手腕,心内既羞且愧。纵使师门原先与白玉堂结下了些梁子,受此救命大恩,也足以抵消得过了罢?虽这般想着,却总是不好意思上前与白玉堂道谢,见他高傲身姿飘然离去,渐渐由衷地生出许多妒忌羡慕来。
待赶到离剑庄前,决战早已结束。见到诸位同门安好无恙,众人均喜悦非常,各自询问别来情由,自然没人再去理会生死盟一干残兵败将。从中艰难调解纷争的欧阳春也松了口气,上前拜会迟来的诸位人等。
司徒照躺在软轿上,被两名下属抬着,摆摆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庄前这片徒劳无功之地。两名黑衣武者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司徒照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惨笑道:“原来两位也是手执飞凤令之人…我司徒照原本以为得了贵人相助,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没想到会败得如此轻易。司徒某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我临死前只想知道,展老爷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主人怎么想,我等不需要知道。”黑衣武者沉声道,“还有,没人要你死。”
“我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司徒照凉凉地说着。“就算展老爷子肯放过我这条草狗,你家那位小公子已占了全面上风,难道还会有什么顾忌?”
“公子行事,日后你自然会明白。”黑衣武者道,“公子要见你。”
汴京南郊,寻常院落无数。一抬软轿,两名从者,在苍茫落日下进入一座青砖灰瓦小院,在院中停顿下来,安静等候。
过不多时,一条修长的人影从屋中推门步出,缓缓拾阶而下。靛蓝衣衫几近墨黑,发丝未拢披散在肩上,容颜却清澈到不染纤尘,映耀满庭霜色如水。
收敛淡然到了极处,原来也可以这般的风华低垂,令人不敢逼视。司徒照一时浑忘了胸口的剑伤,竟不觉从软轿中坐了起来。
还没想到怎样开口,已听得身后有人叹息道:“要紧事不做,倒急着安排这群杂碎…猫儿,你就不急着见五爷我么?”
一袭白影不知何时尾随着司徒照一行来到了小院之中,正是白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