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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秦淮曲尽少年游 离剑锋从生死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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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仁宗景佑元年深冬。金陵城外罕见地飘起细碎雪珠来,护城河上还未结冰,河水亦刺骨透寒。天色黑得早,一队士卒漫不经心地打河畔过去,草草巡城完毕关了城门。
林天纵自河水中冒出头来,四下谨慎察看,确信无人,方手脚并用爬到岸边,湿淋淋的喘息不止。四肢早冻得麻木,歇得片刻,略绞绞已看不出本来形质的单衫,身上伤口都痛的没了知觉。
他自幼随叔父游历天下,也曾到过名胜云集的南朝古都金陵城。孰料今番家中连遭猝变,一人狼狈流离至此。从汴京逃出时便无暇考虑,只想远远躲避仇家追杀,倒也顾不上感叹。勉力活动几下,拄剑起身,打算生堆火露宿一夜,天亮再设法进城。
远远几声枭鸣,黑暗枯林中更荒凉可怖。林天纵本能地攥紧了手中离剑,那是二叔林樾死前亲自交给他的。“只要这柄离剑还在,离剑山庄就有重建的希望……”叔父言犹在耳,回想自己数十日命悬一线的逃亡经历,但觉苍茫如大梦,尽是不堪回首。
“生死盟,生死盟……真可随意定人生死么?我林天纵但活得一日,定报此仇!”不知第几次自血肉横飞烈焰冲天的惨象中惊醒,他抚剑低语,手掌却微微颤抖起来。
眼前篝火蓦然一暗,林天纵大惊之下就地一滚,堪堪避开几缕劲风偷袭。离剑出鞘,怒道:“宵小之辈,竟是如此阴魂不散,都给我出来!”
“林公子,难为你能逃到这里,我家主上也很佩服。”数条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周围,其中一个阴恻恻开了口,“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林老庄主与林公子死后有知,也莫要责怪。”言下轻蔑,竟当林天纵已是个死人一般。
“就算我死了,你们也休想得到离剑回去复命!”自知今夜难逃敌手,剑毁人亡,玉石俱焚,林天纵自问尚可做到。当下不愿废话,剑势上扬,出手便是离剑式中的绝杀“万城飞花”。剑芒借杀气大长,如流星四溅,瞬间照亮了茫茫黑夜。
四周黑衣杀手已成合围,此时也不愿撄其锋锐,各各挥舞兵刃回防,却半步不退,要等他气力耗尽再一举格杀。林天纵也知其意,屡下杀招,只想杀伤一两人冲出包围,奈何众人防守绵密,根本无隙可乘。心下越来越急,剑法虽狠决,内力却难以支撑,加之旧伤累累渐次崩裂,鲜血不绝渗出,头脑也愈发昏眩。
他环视众敌手,只觉其目中尽是嗜血幽光,仿佛随时都会扑将上来咬断自己的喉咙。那种且杀且逃数百里,似乎永无止境的恐惧霎时又浮上心头,拼命压制也无济于事。咬紧牙关,捏了剑诀便要以独门手法截断这柄家传古剑,然后自刎,决不致落入仇敌生死盟之手。
众杀手见他变招,凝神以待,一人警觉叫道:“提防他毁剑自尽!”余人顿时省悟,揉身扑上阻止。林天纵奋力刺向身前强敌,因运剑极快出其不意,连伤其肩膊要害,登时有两人受创退开,余者仍蜂拥而上。
林天纵暗叫“罢了”,便要行那最后一着。远远忽听得几声马嘶,更有个熟悉的声音大喊:“少庄主,万万不可呀!”这喊声不啻漆黑中一道光亮。他惊喜之下望去,大叫道:“林彦达哥哥,快来帮我!”自一月前离剑庄遭生死盟大举暗袭,庄中上下死伤殆尽,林樾派人护着他冒死逃出后,还是第一次与庄中兄弟重逢,叫他怎不如遇救星。
林彦达飞奔近来,硬生生冲散了众杀手的包围圈子,口中叫道:“少庄主上马!”一边伸出手抓住林天纵手臂,带上马背,速度丝毫不缓。他身后更有数骑人马,长剑挥舞,阻拦地下众杀手的暗器追击,转眼已奔出数十丈外。
“又让他们逃了!主上那里怎么交差?”为首的黑衣人见追之不及,跺脚恨恨道,“走,将别处人手调集过来,全力追捕这两名余孽!”
林天纵与林彦达共乘一骑,两旁树木不住倒退,寒风割在脸上生疼,他却全然不觉。一个月来苦楚非常,再没有比此时更平安喜幸的了。见林彦达纵马直向西北方折返而去,便问道:“彦达哥哥,你是怎生逃出来的?现下咱们要去哪?”
“愚兄奉老庄主遗命护送少庄主出城,半路上被冲散了。后来一直记挂少庄主,暗中寻访,终于找到这里,总算赶得及。”林彦达寥寥数语,然而这一路上自是九死一生,林天纵如何不晓得。“前面不远处是苏先生的一处别院,这些人马也是他慷慨相借,少庄主,我们便去那里暂避罢。”
“哪个苏先生?”林天纵一时却记不起。林彦达道:“是苏慕阳先生。愚兄前日有幸得他相救,他听得少庄主也往金陵来了,便急忙派人接应。”
“原来是苏伯伯……”林天纵眼眶一热,终于几乎流泪。“二叔遭此大难,江湖上那些同盟好友也该耳闻,竟无一个出来主持正义!只有苏伯伯还念着旧情,我就知道,即使远在金陵,他也断不会坐视不管的。”
二人略叙逃亡经历。林天纵平生所遇,再无比这场巨变更凄惨惊心的了。乍然放松下来,加上素日本就对林彦达这个掌管庄中事务的族兄甚是依赖,说不了几句,也不顾马背颠簸,便伏在他背后沉沉睡去。
被林彦达叫醒时,已到了一处干净庄院门前。苏慕阳一身素袍,亲自掌灯迎了上来。林天纵急忙滚鞍下马,哭拜于地。苏慕阳疾步上前扶起,也是面带戚容,道:“林樾兄不问世事已久,谁知闭门家中也不免飞来横祸。贤侄这一路受苦了,进屋再说。”
几人回到厅堂略事休息。苏慕阳命人准备饭菜伤药衣物之属,又着意抚慰,向林天纵道:“在伯伯这里便如同到家一般,不必担心那起追兵。贤侄只管将养,过几日好些了,再仔细商议替你叔父讨要公道一事。苏某虽不才,也要尽力为离剑庄出面。”
“伯伯高义厚恩,小侄实不知如何感激才好。”林天纵哽咽道。一夜歇息无话。次日起身,推窗望见苏慕阳与林彦达已在院中交谈,忙出门问了安,想起一事,问道:“此地是甚么所在?生死盟的人若是找到这里,小侄恐怕连累了苏伯伯。”
苏慕阳道:“这是个偏僻村落,距金陵城七十里。我几年前购置的田庄,今日倒派上了用场。生死盟纵然势力庞大,也必在城中搜寻,一时找不到这里。”林彦达点头同意,又接道:“还有一件,苏先生乃是文士,向来不曾插足江湖事,外人更不会知晓苏先生竟与林老庄主交好的,查不到先生头上。”
林天纵依然踌躇,仇家手段狠辣他恐惧实深。一个世家子弟,能在诺大门派追杀下侥幸逃出,已十分难得。苏慕阳与林彦达素知他性格柔软,更温言安抚勉励。用毕早饭,苏慕阳便问离剑庄此次灭门之祸因何而起。林天纵虽任少庄主,林樾着意使他多加历练,通习各门各派之事,对生死盟却也知之不详,只说是京城中新近崛起,规模甚大,乃是由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合并而成,盟众千余,盟主名叫司徒照——林天纵提起便愤恨交加。正是这个司徒照亲自带人夜袭离剑庄,庄园本孤处京郊,仓促应敌不及求援,致有惨祸。
“生死盟初创之时,我与二叔还亲去道贺,庄中与他们素无仇怨。没想到……”林天纵咬牙道,“我本来不肯走,二叔说,他可与离剑庄共存亡,我却不可,叫我替他报仇……一直逃出很远,回头瞧见庄子仍是火光冲天。只恨我没用,不知何时才杀得司徒恶贼!”
正说着,门外骤然马蹄声起,紧接着便有人大拍门板。林天纵有如惊弓之鸟,吓得跳起身来,直觉便想躲避。林彦达也吃了一惊,却忙拉住他。苏慕阳亲去开门,见了来人不觉拊掌笑道:“白小哥,亏你能找到这里来,险些吓走了苏某的客人!”
“我家爷吩咐了,务必要寻着苏先生。三日后秦淮盛会,怎少得了金陵雅士到场呢?”那少年说笑着进来,皂衣小帽,伶俐可喜。见了林天纵二人,愕然道:“原来苏先生有客在此,倒是小子冒昧了。”
“无妨,苏某正打算入城拜访楚公子呢。你们五爷想必也到了?”那少年道:“正是。”苏慕阳向林天纵道:“可巧了,贤侄可随我同去秦淮诗剑会见一位故人,他或者能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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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诗剑会,乃是江宁府绅宦名流发起,邀请文士侠客于十里秦淮河畔品酒切磋,也是朝廷招贤笼络之意。今年闵怀康新调任江宁府尹,其人大力推行教化,礼贤下士之名远播,许多名士尤其是梅尧臣、苏洵等年轻才子,更是他亲自请来赴会的。因此秦淮之会英杰云集,风头一时无两。
到得正日,秦淮河畔薄雪未消,烟笼寒水,楼船歌伎处处苼萧,风流气象绵延不绝。林天纵扮成随从模样跟在苏慕阳身侧,听他解说这诗剑会来由。放眼望去,布衣冠盖交相往来,腰悬长剑者亦多慷慨俊迈,不觉心生羡慕。来到一处水榭旁,见人群围得密不透风,苏慕阳指点道:“水榭中多半是词名动天下的梅尧臣了。咱们看看去。”
于是两人拨开人群挤进水榭。里面颇为宽敞,凭栏临水设了几案,几人簇拥着一位青袍文士讽诵吟和,每有佳作,便有书记抄录了传递出去。边上另设雅座以供休憩,苏慕阳见此行要拜访的主角之一楚少观也在座中,便携了林天纵过去,彼此见礼,悄声笑道:“楚公子真风雅人也。苏某有幸躬逢盛会,得见诗词名家也还罢了,却是专程来寻楚公子,有事相托的。”
“慕阳兄说哪里话来,小弟远来金陵,倒是要请兄长多加指引。”楚少观在江宁府也有几处私产,适逢其会,亦笑着请二人落座,听得林天纵名字,略感诧异,道:“林少侠莫非自汴京而来么?”
“此事瞒不过楚兄,正是离剑庄。”苏慕阳肃容道。楚少观虽一向闲散超然号称中隐于市,对江湖动静却了如指掌,势力不逊各大门派,实是举重若轻深不可测,因此苏慕阳笃定点出“离剑庄”三字,他必然明白。果然楚少观沉吟片刻,点头道:“我也曾听闻了这桩京城惨事。林少庄主既得脱险,想是天佑。慕阳兄放心,若林少庄主不弃,在下自会护得离剑后人周全。”
“楚公子大恩,在下不敢言谢。”林天纵因人多眼杂不便再详述此事,只低声拱手谢过作罢。他知道离剑庄已今非昔比,不得不暂时仰仗别派荫庇谋求立足,虽感激楚少观愿施以援手,心下终觉凄惶无依。又听苏慕阳问道:“前日白家侍墨小哥亲至寒舍相邀,便知白少侠也必不肯错过今日之会的了,却不知他人在何处?”
“这却不知,多半是在哪条楼船上罢。慕阳兄与我这师弟也是旧识了,自然知道他的脾气。”楚少观笑道。此时那边众文士又高声喝采,引得水榭外观者再次沸腾起来,楚林等人也暂停了私语注目观望。
梅尧臣青袍落拓,三十余岁年纪,面相却甚老成。他并无功名出身,仅以主簿职累迁建德县令,不日便要赴任,皆因闵怀康师友之谊难却,才匆匆赶至秦淮。现当着众人吟咏的是初春时一阙旧作,却是从未示人。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众人赏赞不绝,早有抄传各处者。河上船中各教坊名伶按宫引商,丝竹声处处悠扬而起,艺伎依律而歌,隐隐又有各家比拼高下之意,一首《苏幕遮》萦回万转,声遏行云。游人百姓皆驻足细听,交口称妙。
梅尧臣闭目轻抚髭须,也听得入神。忽然一缕细细音调钻入耳中,与别家迥异。虽未高亢,度曲亦柔和非常,到半阙之后,曲调渐转清越,于满船齐奏之中也丝毫不觉势弱。有那曲子词功底本浅者,竟被带得岔了音走了板,慌忙止住。歌者一曲演毕,复又从头奏起。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此番众人也都听清了,是京中宣德郎欧阳修学士的词。巧在这阙《少年游》与梅词一样咏春草,高下难分,梅词境界浑厚,若论情致真切,只怕却是欧词略胜。
苏洵等一干文士在旁,恐梅尧臣不快,忙设言解说。梅尧臣倒不甚在意,笑道:“欧阳学士亦是我至交,文采远胜于我,秦淮河上有人慧眼独具,我反倒不及此君了,应当前去结识一番才是。”
话虽如此,苏慕阳却知那船上教坊之家久历风月世情,断不会公然拂人颜面,扫了大伙兴致。今日弃梅词而取欧词,必有缘故。正要开口,见楚少观闲坐如常,只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心念一动,便也静观不语。
这时不止岸上众人,便是船上乐伶也诧异,渐次停了奏曲。只有那《少年游》的调子兀自不歇,自远处一艘雕饰质朴的画舫传出。有好事者登上邻家船只呼道:“谁家轻狂子弟扰乱清听?还不快住了,仔细会中诸位官人与你计较!”
船中曲声悠扬,对这番叫喊全不理睬。岸上诸人议论纷纷,几处高台上比武论剑者都暂住了,饶有兴味地旁观这起事端。几个武人自告奋勇,划了小舟载着梅尧臣一干文士靠近画舫,但跳板方搭上对方船只,便有水手横加阻碍,试了数次皆不得成功。
拒绝之意如此明显,梅尧臣脸上也挂不住,便开口相询道:“宛陵梅某特来拜会,足下清音雅致,如何不予赐见?”问了几次,更如石沉大海。旁边作陪的江宁府幕宾也甚是尴尬,解释道:“此船是秦淮第一教坊烟织阁所有,其音律冠绝百里,闵大人都称赞过的。今日不知受何人驱使,作此大煞风景之事,唉......”他不知究竟,却先为烟织阁开脱,好证明并非是本府待客无方。
同船身手了得者见相距甚近,得便施展轻身功夫跳上画舫。哪知脚下被不明物事一绊,立足未稳,趔趄着摔进河里。众人哗然,这一来对方是存心挑衅了。有不信邪的陆续跳去,结果无一例外地摔了出来。
“诸位莫慌,让在下试试。”船上众人正一筹莫展,岸上却有个浑厚声音传了来。梅尧臣自喧哗中听得清楚,暗暗称奇,便见一灰色人影似大鸟般掠过水面,在几条船舷上借力起落,攸忽到了面前,闪身跃上画舫。这身轻功着实漂亮,采声雷动。而舫中使绊之人似乎也晓得此人不易对付,便索性让他稳稳当当上了甲板。
那人紫面虬髯,粗豪朴实,向舱内拱手道:“北人欧阳春,冒昧代梅先生请足下一见。”许多人听得他名姓,不由大声聒噪。须知北侠欧阳春近年名震江湖,无数剑客以与之一战为毕生荣耀,日夜梦想,不料却能在这诗剑会上遇见。当下摩拳擦掌准备约战的,羡慕忌妒的,瞧热闹的,将岸上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论文武,皆庆幸此行不虚。
画舫舱外帘幕低垂,内中一曲弹唱既终,沉寂半晌,琴声复起。音调陡变,高昂激越,隐隐竟作金石肃杀之声。欧阳春不懂音律,也觉对方大有敌意,沉声道:“来赴会的都是朋友,足下行事未免小觑了各位同道,怎好这般不讲道理?”
“你等要听曲比剑,那是你们的道理。我自听曲是我的道理。我不来管你等,你等如何反倒来管我?可笑之极。”舱内一人悠悠道。欧阳春本不擅言辞,听了这话一呆,道:“管教不敢,但只觉得足下对梅先生与诸位太过不敬了些,能否出来相见,省得大家误会?”
那人嗤笑道:“我并没有不敬,梅先生可也说了并不见怪,你待怎样?”欧阳春无言可答,只得道:“在下冒昧了,告辞。”
“慢着!”那人忽道,“你自称是欧阳春?北侠的名头倒响亮,只不知真实本领如何。今日巧遇,自然要讨教一番的。”
欧阳春摇头道:“在下并非为比武切磋而来。那名号不过是同道抬爱,岂敢当真?”那人扬声道:“怎么,你道旁人没资格跟你挑战么?”
欧阳春苦笑,欲待辩解,觉风声微动,一物从舱中激射而至,伸手下意识抄住,却是一枚白色小圆石子。他见过的暗器并不多,但江湖中会用这种飞蝗石作暗器的人只有一个,他却是听过的。当下也不知是惊是喜,道:“原来非是别人,某家久仰得很,今日才得遇白……”
“北侠请了,此处多有不便,不妨至下处一叙,免得碍了与会诸位的正事。”楚少观已上了画舫,与欧阳春见过,向舱内道:“师弟,适可而止罢了。”他本不欲多管,但不放心林天纵等人,不宜再生事端,是以要先回去安置。
“说说而已,谁耐烦在这里比武?欧阳兄,一道走罢!”那人长笑掀帘而出,二十一二岁年纪,乌发飞扬,凤眼微煞,正是白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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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天纵远远望见白玉堂,却是五味杂陈。初遇起那狡黠少年便处处强胜过他,无论天资、机变、江湖经验乃至人缘,他都自问很难及得上。金翁与苏慕阳甚至自己叔父都对白玉堂青眼有加,反忽略了他这个嫡系传人。几年后赴洛阳途中,白玉堂将他任意戏耍不说,在傲龙堡更占尽风光,相形之下他离剑庄少庄主的身份简直黯然不值一提。叔父虽不曾责备,心内也必定会生恨铁不成钢之叹。
如今自己赖以依靠的长辈家园皆已不在,苟全性命都不容易,别人却风采夺目更胜往昔,林天纵便再随分安和,也实难面对这个令他倍觉羞惭的“故人”。见楚少观三言两语化解了局面,与白玉堂一同邀了欧阳春登岸走来,若不是已有其下属备马来接,几乎想要立时拔脚就走。
正坐立不安间,几人已到了面前,躲避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与苏慕阳上前相见。白玉堂见了他一怔,淡淡打过招呼,却没多说甚么。因皆不欲久留,一行人便上马直奔楚少观城中的临时居处,将秦淮河上的熙攘人群隔在了身后。
金陵城不算宽阔,繁华亦远逊汴梁,然亦街道平整,宅第素洁,一如古时风雅气象。深巷院落垂杨残绿,幽冷清净,几人分坐厅中,不约而同地注视林天纵,后者因此更显得局促不安起来。
“林兄弟眼下作何打算?”欧阳春最先打破沉默。他本古道热肠,心思单纯,林天纵家破人亡的遭遇与他身世相似,平添仗义相助之心。只是对头生死盟非同小可,单凭一己之力无疑螳臂当车,却要求助于在座诸人。
“我......在下无能,侥幸逃得性命,也是为保全先祖传下之离剑,不敢有负及二叔殷殷嘱托。离剑庄如今只剩下我和彦达哥哥二人,若图复仇重建,在下暂时不作此想,只求得一安身立足之地便好。”
楚少观听他言语之间颇多犹豫彷徨,对复仇一事显少决心,但料他才智武艺平平,行此稳妥之计也在情理之中。欧阳春却略感失望,不明白为何林天纵身负血仇,却甘愿如此软弱示人,不思进取。
“林兄当真是这么想的?”白玉堂冷笑,“若只求安身,你只怕找错地方了。”
“为甚么?”林天纵悚然而惊。他来时便已想过,自己家变时仓促逃出,除一柄祖传离剑外身无长物,复仇与惜命相比哪个更要紧些,实不由他选择。
“我这位楚师兄呢,偶尔也会插手一些江湖事务,但他靠经商起家,没有好处的事他才不做。”白玉堂继续冷冷说道,“他收留了你,便是得罪了京城第一门派生死盟,你又有甚么好处给他,值得他冒这等风险?”
林天纵哪里听过如此不留情面的言语,顿时涨红了脸。苏慕阳在旁忙要解劝,偏偏白玉堂不依不饶,道:“欧阳兄是初识,尚且愿意拔刀相助。奈何林兄你不图报复,只想苟全性命,徒然叫人冷了心肠。依我说,若安心作此念头,报仇也不过一句空话罢了,倒不如早做了断,免得累人累己!”
“别再说了!”林天纵早已羞愤交加,霍然提剑指着白玉堂道:“你放心,我林家后人就算走投无路,也绝不会求你们施舍!”说罢便冲出门去。苏慕阳不及拦阻,急道:“楚公子,白兄弟,这——”便是欧阳春也愣在当场。
楚少观苦笑着起身道:“小白,他此刻被你气走,在金陵城不是自投罗网么?到时只怕还得我出面收拾,你可真会给师兄找麻烦。”
“林天纵会发火,总算还有些血性。”白玉堂懒懒倚在座中,一派事不关己,“你们不用为他担心。他不是傻子,过不了半日自会回来的。”
暮色未至,林天纵果然又回到院外。他一时负气而去,随即便心生后悔。有意愿并且有能力帮他的人只有楚少观一行,此外几乎无可投奔,否则也不至孤身千里逃亡了。还未出深巷,他便眼尖窥见街口一队黑衣人马掠过,衣上图形正是生死盟标记。他迅速闪身退入墙角,已吓出一身冷汗来。
遍思无计,更不敢在城中乱闯,只得折回。但若向白玉堂服软求助,他又忍不下这口气。在院外迟疑许久,咬牙暗道:“罢了,忍一时之辱算得甚么,韩信张良尚且历过潦倒之时,何况我区区林天纵?”拿定了主意,大步进门。
“林公子,我家五爷等你很久了。”几名护院见了他并不惊讶,一名皂衣书僮迎上来笑说着指引他往后堂去,却是在苏慕阳家中见过的,名唤侍墨的少年。今日在船上大显身手将好几名武者摔落河中,也是他的杰作。原来侍墨便是当日陷空岛上五鼠收养的下人小三儿,白玉堂见他伶俐,一向带在身边,两三年指点之下,武艺较之普通江湖人也是不遑多让。
林天纵进入后院,见还未掌灯,只白玉堂一人,背影洒然,独立于斜阳之中。林天纵咬牙上前,抱拳道:“白少侠,林某已知错了。血海深仇未报,不敢有一日懈怠退缩。在下虽不才,敢请白兄、楚兄及北侠诸位鼎力相助,踏平生死盟,重建离剑庄,以慰二叔在天之灵!”
“这话倒还像个样子。”白玉堂转身,不若午间时冷言厉色,只嘲弄之意未减。“不知你打算如何踏平生死盟?”
“昔日庄中盟友,不过是畏惧生死盟势大,生怕惹祸上身,没人敢出面为本庄主持公道。”林天纵思忖着说道,这个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若我能先避过生死盟的追杀,上少林向武林盟主分说情由,并请通告各大门派生死盟无端挑衅、滥杀无辜种种罪行,他们便不敢再如此嚣张无忌。我再向司徒照下战书,约他单打独斗,决一死战。林某虽学艺不精,也绝不敢堕了离剑庄的声名!”
“好!林兄,我几乎要对你刮目相看了。”白玉堂击掌大笑。“凭你这番话,就算不看林樾大哥的面子,我也帮定你了!”
“林兄弟,某家也帮定你了!”欧阳春、楚少观几人不知何时也进了后院,气氛顿时轻松起来。林天纵方才明白白玉堂是故意激他,心下也宽了许多,笑道:“小弟原本怕诸位兄长为难,平白陷入这场纷争,不料竟是弄巧成拙了。”
“少庄主,楚公子已经调拨人手准备向少林及各大门派送信,只等你的亲笔书函了。”林彦达上前说着,神色间尽是真心感佩。林天纵呆了一阵,才慌忙道谢,实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楚少观谦逊几句,吩咐摆上酒筵。席间林天纵又执壶相谢,欧阳春本豪爽不拘小节,酒到杯干,笑道:“我辈江湖人同气连枝,相互支援是平常事,林兄弟再这么着就见外了。你看,白五弟尚且比你小着一两岁,都不似你这般多礼。”
“欧阳兄莫要取笑。白兄这等人物,远非小弟所能及。”林天纵看白玉堂但笑不语,便有心不服也办不到,只好笑着摇摇头。又迟疑片刻,道:“小弟还有一事担心。我自知才智平庸,本不足担此重任,万一连累了哥哥们,小弟虽死莫赎……”
“你便不信我与楚师兄,难道还不信出道以来未逢敌手的北侠么?”白玉堂悠然道,一句话成功令林天纵闭起了嘴巴。欧阳春哈哈笑道:“五弟这顶高帽子愚兄可受不起,譬如五弟与楚兄,愚兄都不一定胜的过,改日还要好好切磋一番呢。”
苏慕阳在座中相陪,知道白玉堂三年前自惹上京城那桩钦王被刺疑案之后,曾至太湖暂避。然而不久后朝廷便撤了通缉令,白玉堂虽未回京师,却也并没刻意掩饰行踪,时有打抱不平之举,锦毛鼠名头在江南一带甚响。他以一介文士,偏爱结交江湖人,也是好武任侠的天性使然。但今日白玉堂在船上闹的那出听曲风波,却让他甚是奇怪,因笑道:“五弟行事一向出人意表,真要切磋北侠还未必招架得住——说起来日间五弟偏要与梅圣俞先生唱反调,又是什么缘故?”
这话一出,众人也来了兴致。楚少观并不以为意,道:“若都讲起缘故来,小白也不致走到哪里便使人头痛到哪里了。苏先生有兴,不妨跟着他出去瞧瞧,楚某担保这类事件一日至少有三起……”座中尽皆笑倒。
白玉堂把玩着手中酒杯,唇角似笑非笑,目光却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落寞之意。林天纵坐在他旁边,听得他低声自语:“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草色无情,哪会记得王孙归期?”将酒一口饮尽,不辨滋味,竟有些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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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已过了十余日,林天纵以离剑庄少庄主名义发出的抗议书信正自金陵通传天下。江湖各门派对于声讨生死盟一事的态度尚未明朗,暂无消息传出,因此惟有继续等待。林天纵每日只是与欧阳春、林彦达几人加紧习剑论武,闭门不出。生死盟在金陵城中的部众自然已知林天纵的下落,但或许是不欲得罪楚少观,或是暗地里谋划甚么勾当,总之并未公然上门来挑衅要人。城中风平浪静,毫无异动。
白玉堂整日依旧在城中各处闲逛,秦淮河上的烟织阁更是常去之所。他与众人一处时固然言谈甚欢,但却似更爱流连在外,非极尽热闹处寻不着他人影。众人习惯了他脾性,便见怪不怪。只是苦了侍墨,要找他家五爷时,往往要跑遍大半个金陵城。
“五爷!亏茶行老板见你往河上来了,不然小三儿又得一通好找。”侍墨冲上船来,只觉暖风拂面,丝竹流丽,熏人欲醉。白玉堂独倚窗边,阖着眼头也不抬,问道:“又是谁要找我?”
“府尹闵大人。”侍墨无奈地递上名帖,“爷这次是非见不可的,要是别个,小三儿自己就能作主回了。他是卢大爷的老丈人,冲这个爷也要卖他面子。”
“他新任江宁事务繁多,否则我本该早去拜见才是。”白玉堂吃了一惊,跳起来抓过名帖便走。钻天鼠卢方的岳丈,大嫂闵秀秀的父亲,他再怎么不拘礼数可也是怠慢不起的。侍墨还没说完,只见雪影如风,顷刻去得远了,只好摇头苦笑着追下去。
匆匆赶回家中,闵怀康已在厅中与楚少观等叙话,见白玉堂进来,起身大笑道:“贤侄不愧年少风流之名,叫老夫好等啊!”白玉堂亦见了礼,笑道:“闵老伯说的哪里话,小侄生怕来迟了惹老伯发火,回头再跟我大嫂告状,我便吃不了兜着走了。”
“还似小时一般滑头!”闵怀康笑着敲他一记。如今普天下会对他白玉堂这般不客气的,除了闵秀秀只怕便是此翁了。他也不恼,笑吟吟地亲自扶闵怀康落座,道:“老伯一向可好?我日前还遣小三儿回了趟陷空岛,知道哥哥嫂子与珍儿安健得很,老伯也不用挂怀了。”
卢方与闵秀秀婚后数年方得一子,取名卢珍,如今已快三岁,顽皮精灵如岛上的小魔星,四鼠恨不得宠上天去。闵怀康公务闲暇时,便去岛上享弄孙之乐,奈何今年新调任江宁府,诸事繁重,看看又到年底,却无法赶回去团聚,不免遗憾。听了这话捻须道:“如此甚好。金陵地面事情虽多,胜在民风古朴,推崇文治,倒不难处,不过费些时日罢了。现下却有桩小事,恐怕与贤侄等有点干系。”
“容在下猜测,可是生死盟的人已向闵大人致过意了?”楚少观问道。闵怀康点头道:“正是。生死盟虽号称京城第一大派,不过乌合之众耳,来我这江宁府必要向老夫报备。其人来者不善,须要提防。”
“有老伯坐镇,还怕贼子在金陵城中猖狂不成。”白玉堂哂道,见林天纵神色甚是关切,心念转动,向楚少观道:“生死盟这是要在金陵长驻人手,以便监视我等动向。哼哼……既如此,由得他去好了。”
“正是,区区这些人手,楚某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楚少观淡淡一笑,就此略过不提。闵怀康笑道:“老夫多虑了。以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胆色见识,今日之江湖何愁不宁?”
盘桓半日,闵怀康因有事要先行回府。众人送至门外,府衙已有轿子来接。白玉堂乘便悄悄在他耳边问道:“老伯,上次我托你打听的事,可有消息?”
“展老爷子与我多年没再联系了,更不曾听闻甚么消息。”闵怀康皱眉,“你是记挂着昭儿那孩子罢?为何不亲自去找?”
白玉堂默然不语,目送闵怀康上轿远去。江南之大,他两三年来几乎已经踏遍,又何尝不知这一问终属渺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