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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卒子 ...

  •   暮鼓声响,已是黄昏时分。出朱雀门往东,一条狭长宽阔的红墙复道连接着一个既独立又与宫城浑然一体的府院。门楣上悬挂着一块纯黑色横匾,上面刻着四个方严遒劲的楷体白字——内卫总院。门口并立着两名身着明黄铠甲的佩刀侍卫,与他们身后的建筑一样,散发着一股凛然的肃穆。
      总院内极为安静,正厅中央紧里处,摆放着一张宽大的黒檀长案,上至笔墨纸砚,长案右侧放着一叠已批注过的卷宗。一人坐于案后,一手扶案,另一手执卷,红衣墨发,眸中是他一贯的幽深与凝注。
      既然回来了,就必须对内卫上下做一番彻底的重新部署,作为统领,他需要清楚地知道每个人的背景来历。只有将权利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才能做好想做的事。他一向都这么认为。
      门外传来一阵锵锵的脚步声,来人体态稳健,容貌极具阳刚之气,单膝跪地下拜。
      “海大人。”
      海东来并未立刻抬头,脸上亦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抬笔勾住了几个字,待撂下最后一本卷宗后,才抬眼问道:“什么事。”
      “启禀海大人,据京兆府的内卫探报,今日有一名自称是当年太子詹事李升后人的男子到京兆衙门投案,说的是有关几日前城外东郊的失火案。”萧璟单膝跪地,将今日接到的密报如实上禀。“那人口口声声说是有人蓄意谋害,请求官府庇护并重申彻查此案。”
      海东来唇边浮起了一抹了然的笑意——原本就不是什么意外。果然,开始按耐不住了么。
      他将双手搭在椅肘上,靠至背板,缓缓道:“接着说。”
      “那人名叫李诚,据他自述失火那日进城置办货物,因贪酒,出城后便在近郊一凉亭内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已入宵禁,只好四处躲着巡逻的金吾卫往家赶,待绕至宅后一高地时,便远远看到有人朝屋外射放火箭,那大火才烧了起来,但那火势极为迅猛,怀疑是有人事先沿门梁屋脊处埋放了硫磺硝石等物……”
      “这些细节就不必报了。”海东来缓缓摘下手套,眸中露出一丝蔑然。
      “不过是一名卒子。”
      “大人是说那个李诚?”萧璟皱眉轻点了点头:“属下也是这么看。这案子原本是由万年县负责。如今却绕过万年县,直接报给京兆府,恐怕是另有隐情。”
      海东来唇边挑起一抹笑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萧璟低头思付了片刻,继续道:“京城人人皆知万年县令宋遥深谙民情,行事勤勉,而李实自任京兆尹以来,横行跋扈,坊间早已怨声载道。若真有冤屈定不该避前而求后,更不说东郊案发地原本就属万年县管辖范围。当初结案时并未察有异,遂作意外处置。依属下看,即便是有人蓄意为之,应该也是处理得极为干净。可时隔数日,忽又有人自称李升后人,要求重翻此案,难道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萧璟说完,便抬头看着座上的人,等待其发话。自调入京城后,他便一直任命于内卫右司,跟随海大人已有三年。他出身寒微,本是个扈州庶人,亲族俱亡于战祸,他自幼从军,从士卒累升军功直至翊卫校尉。初到京时,他便听闻了许多他的这位上司令人闻风丧胆的事迹,可追随的日子久了,他觉得大人并非传言中那样阴戾狠决。他向来敢于直述自己的观点,有时说得对了,大人甚至还会……微笑?
      “李实什么反应。”海东来正了正新换上的手套,缓缓转掌。已入深秋,阳光并不再强烈,可最近伤口似乎爆裂得更频繁了些。
      “据探子回报,李实将那人关押至京兆尹牢房,等待候审,暂时还没有动静。”
      海东来勾起唇角,幽幽叹道:“也是意料之中,在弄清虚实之前,李实不敢妄动。” 能在这长安城里当官,李实自有一套技俩。京兆尹毕竟只是个地方官,朝里的人他谁都不敢得罪。而李升背后可能牵扯到的朝中势力,李实再清楚不过。
      “继续派人看着。”海东来说着,又重现拿起最后搁下的那本卷宗。
      萧璟诺了一声,正欲退下,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回身禀道:“海大人,还有一事……自几月前搜捕关党时便派去守护夏云仙宅子的两名内卫昨日上报说这些天似有一可疑人物在夏宅附近徘徊。属下已命他二人提高警惕,于暗中仔细护卫。可现在想想,从描述的年龄和衣着来看,似乎倒与那李诚有几分相似……大人,这两件事会不会有关联?”
      集中于卷宗上的目光微微一滞,原本毫无波澜的脸色也似乎沉了一瞬……
      “多派几个人去守着。”
      “是。”
      “等等…你亲自去。”
      “是。属下遵命。”萧璟起身退出正厅。府院内又恢复了一片沉静。
      海东来微仰着头,视线穿过院内已呈萧疏之态的树枝——李升后人?蓄意纵火?他心中冷哼了一声,但眸中却毫无笑意。
      “太子詹事李升、蜀州别驾萧鼎、商州丰阳令韦恪、彭州司马李万,贿同郜国公主秽乱宫廷,败坏风教,伤国之礼法,辱皇室尊严。万杖杀,鼎、恪决四十,长流岭表,升贬岭南。”——《唐贞元三年丁卯·内卫总署长安卷》
      如果记得不错,是这样的吧。
      这半年里,他在养伤期间已派人彻查了关长岭的全部党羽。那时交上去的关党名单上共一百一十三人,但并不包括李升亲系。事实上,从鸽房传回的消息证实,李氏一门多年前便迁至岭南,其京外东郊旧宅已多次易主,更无参与谋划刺杀的可能。那么,又是谁在蓄意纵火?看似是除绝后患,实则更像是在悄无声息地引出当年旧案。对方目的何在?
      海东来站起身,从侧旁架上拿起红伞,缓缓撑开。
      无所谓,对手藏得再深,蠢蠢欲动时也总会露出马脚。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回来了。他们要玩,他乐意奉陪。
      总院的门在他身后紧紧合上,顺势夹起一阵劲风,翻动了案上一卷奏疏的内页——
      红色紫毫笔勾住了四个看似毫不相关的地名——京郊,蜀州,商州,彭州。
      四地同日失火。有这么巧。
      京兆尹,李实。

      *

      徐安德驾着马车拐入东市时,第二声暮鼓刚好响起。闭市时分,坊内人流如织,人们纷纷关了店铺,或朝家走,或赶往那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的销金窟,道路两旁各处玉辇穿行,金鞭络绎。他一面驾着车一面不停地跟兰玛珊蒂说着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奇闻轶事。“这家胡人开的毕罗饼店在这一代极有名,尤其是那蟹黄毕罗,十月秋蟹黄多肥美,姑娘有机会定要品尝一番!……啊不过与之相比,这边这个卖煎饼团子的窦家店就更有来头了!这个地方以前只不过是半亩水洼地,人们都叫它小海池。后来有个叫窦乂的人买下了这块地。这地主人也不测量大小,只收了他几百文钱。他便在这周围搭了几个棚子,雇人作煎饼、团子之类的小吃,又召来附近小孩投掷铁圈、击打瓦罐。击中的,就奖给煎饼吃。呵后来他这生意可是越做越红火,如今已是日进千贯,有时候排队买煎饼的人能从这里一直排到春明门……”
      兰玛珊蒂静静坐在车厢里听他说着,面颊上渐渐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窦乂此时正在收摊,笑咪咪地跟对面当铺也在忙着打烊的老伙计寒暄着,看来今天生意很不错。
      兰玛珊蒂看向地上那形形状状的瓦罐,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折出一道道好看的金光。
      那是献乐刚结束不久的时候,内卫上下都在紧密搜捕关党余孽,海大人下落不明,月大人担心的乐团安危,便安排他们住进了鸿胪寺,由禁军严加护卫,除去回夏宅为夏大哥烧七纸,他们便哪里也不曾去了,直到舒难陀和夜莎罗离开的前一日。也许是被悲伤笼罩了太久,也许是想在离别前多留些美好的回忆给对方,他们那天都说了很多,笑了很多。“小兰,你看这个卖煎饼的!原来卖煎饼也可以这么赚钱啊,这长安城还真是块风水宝地!不过,本女侠今天便要让他做回亏本买卖!”夜莎罗双手叉腰,捞起一把铁圈,嗖嗖几下那一地的瓦罐便一个不落地全部落套。一轮结束又来一轮,弄得那个店主在一旁横眉竖眼,又频频擦汗。可他们的难题也随之而来了,赢来的煎饼团子多得装了整整一麻袋,夜莎罗扛着走了没几步,便丢给了舒难陀,后者转身雇来了一辆小马车……后来,他们离开之后,兰玛珊蒂便将那些小吃给夏宅附近的孩童们分了分,但即便如此,她一个人又接连吃了许多天才吃完……
      “兰姑娘……”徐公公不知何时不再继续说故事了,回头看着兰玛珊蒂。
      兰玛珊蒂冲他微微一笑,掩去了眼角的几点晶莹。“徐公公,我认得这里。你只管驾车。”
      徐公公这才又坐正了身子,说道:“兰姑娘,就快到了。前面就是平康坊,过了那条春明巷一左转便到了你住的崇仁坊了。”他说着,扬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个清脆的旋儿。
      平康坊,人又称北里,长安城民间歌舞坊最集中之地。坊内丝竹之声阵阵贯耳,各处可见艳若桃李的娼妓与锦衣华服的贵少出双入对,如胶似漆地厮磨缠绵。兰玛珊蒂一身白裙,长发披肩用白色丝带轻拢,发带随风扬起,拂着耳边一串碧色挂坠若隐若现,周身散发着一股清丽淳朴的气质,在这样灯红酒绿的欢乐场,让人看了仿佛一阵清风拂面,一时竟也吸引了许多目光。
      兰玛珊蒂落下布帘,薄唇轻抿,闭上眼睛静静坐在马车厢内。
      就在这时,车后忽然马蹄声喧嚣,只听周围的人一面惊呼着让道一面咂嘴怨叹:“准又是李兆尹家的小霸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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