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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双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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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拂过,红叶纷落,曲江池上波光如鳞。一架青布马车徐徐绕水而行,一路朝北,驶过通化门,最终停在了长乐坊东北隅的巷口。
驾车的内官吁地一声拉了马嚼子,跳下车辕,双手拢于袖中笑吟吟地躬身道:“兰姑娘,到了。记住啊从这里进去直走两个大门,看到一个状似弦月的水泊,左边……”
“月陂左边的是右司,右边的是左司,右多善歌,左主工舞,所以我要去的是右边的左司。徐公公,你已经说了三遍了……” 一双纤手从内将布帘轻轻撩起,兰玛珊蒂笑着探出头来,但笑得颇有些无奈。
她的起居原是用由鸿胪寺打点,但又因她与一般的外国使节不同,不仅是长留,且需日常出入教坊,所以为了方便起见,便交由内侍省负责。这位徐公公是韦妃亲自挑选,姓徐讳安德,昭德皇后在世时曾任中宫掌事,后来因为年迈才退了下来。他为人忠厚,经验老成。可就是有一点——人上了年纪,说过的话总喜欢重复很多遍。
更何况,这教坊司兰玛珊蒂半年前也是来过的……
徐公公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晒笑道:“姑娘聪慧,都快把老奴给说糊涂了。那老奴这就赶回内侍省复命,等晚一点再来接姑娘。”
“多谢徐公公。”兰玛珊蒂轻盈地迈出车厢又道了声谢,目送着马车驶出一截后,才转身朝巷里走去。
还未入教坊司的门,她便听到里面正在弹奏着《春莺啭》。入内后便见数名乐伎跪坐殿内,或抱琵琶,或吹笛,或引萧,相离不远,则有十几名舞姬翩翩起舞。正中女宫分列一张长榻两旁。榻上一名身穿紫衣的年长乐官斜倚凭几,似睡非睡的观看着歌舞。
一曲毕,兰玛珊蒂才开口唤道:“陶宫正。”
“咚”的一声箜篌落地——
只见一个鹅蛋脸的女孩从茵褥上跳起来,朝兰玛珊蒂跑去,雪白的脸颊透着红晕,瑶鼻挺翘,一双大眼睛闪烁着俏皮的光芒。“小兰姐,你终于回来了!”她一面拉着兰玛珊蒂扭着身子,一面扬着嘴儿笑,欢喜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
“兰若,你的箜篌弹得越来越好了 ……”
“兰若!——”
兰玛珊蒂话说到一半,就见陶宫正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揪起兰若的耳朵忿忿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教坊如今就落得这么两件宝贝,你的箜篌和你姐姐的琵琶,都是梨园的老乐师们用过的,若是弄坏了看我不打你板子!”
“哎——哎呦——陶宫正,我以后再也不,不敢了!”兰若一面娇声求饶,一面朝兰玛珊蒂挤眼睛。
“你‘小’兰姐到时也救不了你!”
兰玛珊蒂忍不住抿嘴轻笑。她第一次见到兰若时,小姑娘听说她叫“小兰”,便乐开了花,本来整个教坊属她最小,现在终于来了个比她更“小”的,所以她每次都会故意将“小”字拉得很长,加之箜篌与骠国的桑柯颇为类似,兰玛珊蒂对后者也略知一二,二人几番切磋指法,很快便熟稔起来。之后兰玛珊蒂才知道兰若其实并不姓兰,她是没有姓的。“兰若生春夏, 芊蔚何青青!我叫兰若,姐姐叫芊蔚,都是老宫正给取的名字。”兰玛珊蒂并没有见过她们口中的老宫正,听说她在两年前便请辞出宫了,她还是从陶宫正那里得知了她们姐妹的身世。“芊蔚和兰若的娘本是教坊的一个舞姬,可直至她们母亲病死,也未告诉她们生父是谁。乐坊里像这样的孩子并不少见,通常男孩送人,女孩留下,长大后多半是被达官贵人收做婢妾。她们俩算是幸运的,当年老宫正怜她们孤苦,又看她们颇具天赋,便亲自教授,如今在教坊里也是拔尖儿的,若是换作梨园承盛恩那会,必定是‘十家”的料子啊。唉,真是可惜了!”
陶宫正每每提及旧事脸上总是挂着掩饰不住的忧伤,这让兰玛珊蒂不禁想起了另一个人——也许,那真的是一个她不曾去过亦无法体会的年代。
“陶宫正,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兰玛珊蒂上前道。
陶宫正摆了摆手,转向兰玛珊蒂,“太乐署一大早就派人来通知了,说你今日返京。怎么也不休息一日?”她一面说着一面随手正了正兰玛珊蒂额心贴着的那枚兰花钿。
“想来看看大家。怎么…不见芊蔚?”
“姐姐病了。”兰若刚嗫嚅了几个字,又撞上陶宫正火气未消的目光,便忙抿住了嘴。
陶宫正嗔睨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对殿内众人悠悠道:“今天先到这儿,都散了去吧。”说完,便又神色慵懒地坐回了正中的榻上。
“小兰姐,走,我带你去见姐姐。”兰若拽了拽兰玛珊蒂的衣袖低声道。
兰玛珊蒂点点头,两人便拉着手一路小跑穿过正厅来至后院。只见园内小径旁的秋千上,一个柔细的身影抱着琵琶正轻轻打着晃。一头乌丝用青色丝带随意束于身后,黄色衣裙外搭莲青披风,映着深秋疏淡的天色和庭院中飘落的红叶,如在画中。
“芊蔚。”兰玛珊蒂轻声唤道。
“小兰,你回来了。”女子转过头,微笑着刚要起身,便被跑上前的兰若一把按下,“姐,不是让你在屋里好好养病,你怎么跑出来了?”
“屋里太闷,便出来透透气。你刚才是不是又惹宫正生气了?”她的声音如丝般润滑,但却有些气弱。
“这不能全怪她。”兰玛珊蒂走上前,敛了衣裙俯下身,蹙眉道:“怎么生病了?”一段时日未见,芊蔚竟然憔悴了许多。从初次见到这个女子,兰玛珊蒂就觉得她的心里似乎装了许多事,可浮到面上却都化作了唇边一缕淡漠疏离的笑。
“好的差不多了。小兰,你这半年过得可好?”
“就是,小兰姐,你出去了这么久,有没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人和事?快和我们说说!”
兰玛珊蒂知道大唐教坊的宫人们平时是不允许私自外出的,虽说偶尔可应官宦豪富人家之邀外出“走穴”演出,但也是有极为严格的限制。所以兰若自然对能够外出“云游”数月的兰玛珊蒂羡慕不已,迫切地想听她说说外面的世界。可兰玛珊蒂细细想了一番,人她倒确实遇见过一个,但大概不会被她们称之为“有趣”……再有就是……
“兰若,你的箜篌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还用说,自然又被陶宫正“暂代保管”了。”兰若摊了摊手,转而明眸道:“小兰姐,你难道有什么新收获?”
兰玛珊蒂点点头,目光投向了园内石桌上的一只白玉茶盏,上前取了来,又对芊蔚笑了笑。芊蔚很快便领会了她的意思,摘下头上的一只翡翠发簪递予她。三个人便将头凑在一起,听着兰玛珊蒂用簪子沿着茶盏边缘敲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响,宫商角徵羽,一音不落。
一曲终了,兰若已是托腮拧眉 。“这曲子真好听。可按说咱教坊收罗的雅乐俗乐都应是很全尽的,怎么以前从未听宫人们在乐宴上演奏过这个啊。”
是么……兰玛珊蒂心中喃喃,她也仅是凭着记忆敲出了那本无名曲谱的主声部。
“嗯,这曲子确实美妙,可却是从未听闻。”芊蔚也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垂下头,指尖拂上琴弦,沉吟道:“我来试试。”说着便十指轻拢,一缕琴音如流水般袅袅飘出,瞬时萦绕园间。
起初,琴声婉转如春风拂柳。逐渐地,弹拨加快,兰玛珊蒂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位舞者和着琴声盈然飞旋。最终,琴声渐歇,满园的悠宁安和。
“太美了……”兰若听得如醉如痴,呆了似的立在原地。
芊蔚收了琴音,也抬起头来轻叹道:“确实……小兰,不如你将曲谱默下来,我再好好研磨一番。”
“好。”兰玛珊蒂点了点头。
三人又坐在园内聊了一会,直到城中暮鼓声响起,天幕边已是霞云绯红。兰玛珊蒂想起徐公公还在巷口等她,便急忙先道了辞,往教坊外走去。刚迈出门,果然看到徐公公正绕着马车来回踱着步,看见她便使劲儿地挥手,“兰姑娘,你可出来了!”
“抱歉,让徐公公久等了。”
“老奴多等一下又有何妨,只是这暮鼓一过,坊门可就快要关了,崇仁坊离这还有段路哩,老奴是担心姑娘回不去了。”
兰玛珊蒂略带歉意地微微颔首,便利落地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