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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缘起 ...

  •   古朴方正的寺院内静谧无声,院子中心立着一颗根深叶茂的菩提树,金色阳光透过重重树影,洒下一地斑驳。
      兰玛珊蒂一时看得入了神。
      “女檀越。”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温煦的声音。她转过身,看到一位身穿灰色淄衣带发修行的年长女尼,正手捻着一串佛珠微笑看着她。
      “阿尼师有礼。”她颔首施礼。
      “女檀越不必多礼。贫尼见你望着此树出神许久,可是有所参悟?愿闻其详。”
      兰玛珊蒂心中迟疑了片刻,歉声道:“我只是喜欢这颗树,并非信奉神灵。”
      不想对方闻言却展眉舒笑:“这颗树传为前朝开皇年间所植,如今已有两百余年。至于世间是否真的存在神灵皆在本心,女檀越若信有佛,则世间有佛;若不信,则世间便无佛。”
      对方的声音平和温缓,透着一股悠远绵长之意。兰玛珊蒂听着微微怔了,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又抬眼望向那枝繁叶茂的古树,不由得联想到佛经中的一则偈语,若有所思地启唇浅声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阿弥陀佛,女檀越果真心智聪慧,世间凡事皆不必强求,正是此理。”对方笑着回答。
      从那以后,兰玛珊蒂便常常一个人跑来这里,她喜欢在那颗菩提树下练舞,跳累了便陪这寺里的阿尼师莳花诵经。她后来得知,此寺名曰灵隐,那名阿尼师姓卢,是个淡漠宁定的人。她很喜欢与她交谈,觉得她的话总是于平淡无奇中蕴含着许多她不曾想过的道理。“诸法因缘生,世界也许并不是神创造的,但确是由各种各样的因缘聚合在一起的。就像女檀越,因缘而来到大唐,来到这里,之后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经历什么样的事,一起尽随缘,因缘尽故灭。”
      “这便是般若的缘起论么。”
      “正是。”
      在灵隐寺的经阁里,兰玛珊蒂还读到了许多大唐流传已久法曲,习得了《荔枝香》、《赤白桃李花》、《堂堂》,另外还有一本边角磨得很旧了的曲谱,是卢尼师的个人收藏,因年代久远纸上的笔迹已有些模糊了,但兰玛珊蒂第一次翻开时,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惊叹。
      她认出此曲应是出自《婆罗门曲》,颇具梵唄之音,节拍由缓入急,而那狼毫小笔细细勾勒下的舞女,似踏着驾云凌波微步,时而似风卷雪般地旋转,时而盈然转身回眸浅笑,时而又像天女柔荑轻舞欲乘风而去。
      可这样美的舞曲,为何却唯独没有名字?
      这个问题,卢尼师只是笑了笑,未有作答,她细细摩挲着那褶皱的页面,已显细纹的眼角透着晶光,倒映着天边细云如絮飞逝,似是飘向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兰玛珊蒂想,也许每一段舞乐背后都有一段属于它的故事。就像他们。
      可另外还有一件事,也是她始终不解的,唐人信佛,菩提又被当作佛教圣树,然而此树传自天竺,性喜湿热,多生于南方,整个终南也仅此一株,按理说灵隐寺应是京城焚香散花,绕树礼佛之宝地,可为何却偏偏如此僻静。
      关于这件事,很久之后,她才从另一个人口中得知其因。
      六月,这一年菩提花开得格外早,虽然还是初夏,却已可见彩蝶翩翩,轻盈落于娇蕊之上。卢尼师因事要出行,临走前,对兰玛珊蒂说:“我不在的时候,若有一人前来有东西交予我,请姑娘暂带我保管。”兰玛珊蒂点头应着,却又听她意味深长道:“这个人,你应该也认识。”
      不知为何,兰玛珊蒂心中迅速地闪过一道红色,那个人的名字脱口而出——
      “海东来?”
      也许是因为在这里她也并不再认识什么其他人了。
      “正是。”卢尼师微笑颔首,见兰玛珊蒂惊讶地看着她,便继续道:“你是骠国第一舞姬兰玛珊蒂,岁初随骠国王子舒难陀赴唐献乐,途遇险阻,幸得人相助,终得圆满。我说的是也不是?”
      兰玛珊蒂心中更加讶异,她从未提及她的真实身份,更不想卢尼师身居幽林,竟也深谙世事。
      但这些,她都没有问。
      “海大人,真的还活着。”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念道。
      “人生最后一次出手,此时此地,正当其时。”那是当日在马车上,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复明后,兰玛珊蒂就凭着记忆中的印象沿着那日马车行过的路线走回到了当初分别的地方,她看到了那只印在墙上的血手,轻轻覆上时,那斑驳的血渍早已干涸 。
      几百年来,战乱吞噬不了这座巍峨的城墙,而这城墙,却又湮没了多少人的血与泪?
      “你这一生,活得辛苦。”
      她明白,海东来若是活着,就必定会再回到长安,回到那个他已守护了十年的地方。
      又或许,他早就已经回来了。
      转眼,已入盛夏,院子里的菩提朵朵绽开,火红的花瓣点点缀满笼翠凝碧的古树,将整个灵隐寺沁在一片清香馥郁的芬芳中。兰玛珊蒂同往常一样站在树荫下,手执着那本无名曲谱,静静揣摩着上面的舞步。
      一阵风拂过她的额发,一粒红色随风擦过了她的脸颊,落地无声。
      她附身看去,原来是一枚小小的菩提花。
      她忽然便起了玩性,将曲谱搁在一边,捡起那朵小花,在两手间掷来掷去,花瓣有点碎散了,渗出淡淡的红色汁液,清散的香气残存指间。
      “你信佛?”
      兰玛珊蒂动作一滞,她不用回头,听声音便猜到了来者何人。
      她吸了口气平定下神,起身回头,揶揄浅笑道,“海大人来这里,难道也是信佛?”
      两人隔着古树对立,嘴角都浮起一丝笑意。
      “来还一个人情。”
      “卢尼师有事外出,她交代过了,若有东西,托我代为保管。”兰玛珊蒂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默默投向那道剑伤处。
      海东来显然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变化,似有若无地笑了笑,说:“尚无性命之虞。”
      兰玛珊蒂眉头轻蹙,补问道:“这么说,你的病还是无药可医么?”
      海东来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对面的女子。除了那些想杀他的人,似乎还没人这样在意过他的病,包括他自己。
      兰玛珊蒂那日盘了一只简单的螺髻,除去额心贴着一枚细巧的白色兰花钿,再无其它装饰。她脸上未施粉黛,反倒显得她面孔雪白。白色绫裙高至腋下,外罩浅蓝色半臂,装束已是与她初到长安时大不相同,只有那双清亮的眼睛没什么变化,此时正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等待着一个回答。
      “你现在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大唐女子的姿色。”
      这算是什么回答?
      兰玛珊蒂眨了眨眼睛,半响才反应过来。
      “海大人现在看上去,倒像是又做回了昔日的长安无首。”
      海东来牵了牵唇角,转头朝北望去。
      长安,他确实该回去了。
      兰玛珊蒂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大概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你要留在这里?” 海东来缓缓将目光收回,看着她道。
      兰玛珊蒂点点头,说:“我想留下来学习唐舞,这里有很多我未曾听闻的事物,很多我想去学习的东西。”
      海东来微微沉声:“有时候,事情并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无论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要经历过才会有领悟。不是么,海大人?”兰玛珊蒂一面说着一面回望回去,视线交错的一瞬,她清澈的眼波下浮起一抹兰草般的笑意,“是这里的阿尼师说的,我觉得她说的有理。”
      海东来笑了笑,未再置可否,从腰间取出一支极细小的竹简,顶端用一块红色纱绵封口,走上前递予兰玛珊蒂。
      “那便有劳姑娘了 。”
      “这便要走了么?”
      他点头以作回应,接着又将目光转向远处,佛塔林立的慈恩寺在山雾中若隐若现,他的神情似乎也变得幽远,“这时疾也差不多该过去了。”
      兰玛珊蒂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长安确实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
      说完,他便缓缓撑开红伞,转身朝门外走去。
      “海大人,保重。”一个清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长安见。”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不知何时,树下铺满了一地红色,仿佛一层菩提花织就的地毯,一个纤细雪白的身影立在那里。
      “长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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