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死计 ...
-
纷纷扬扬的雪花,将整座水榭蒙上了一层肃白,照得那人脸色更加惨淡。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天空,声音略带颤抖,却清晰无比。“我李升一族如今沦落至此,全乃李适所逼。今日我李诚,将以我残躯,奉献神灵,降罪那昏庸无德的皇帝!数百郜国亡魂,在天有灵,将助我新帝登基!龙雀一出,江山易主,朝纲重振!”
他说着从自己怀中掏出大叠白纸,上面是一条条黑色字迹,只是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他将手中所有的纸往空中撒去,夜风吹来,片片白纸顿时如暴雪般四散而去。
“东宫冉起,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说完,仰天大笑,状若疯狂。
众人皆面面相觑,李实脸色早已铁青。万事防备,最终该来的还是来了!
海东来负手伫立于水榭正前,漆黑的双瞳中闪过一道肃杀的精光。
“海大人,怎么办!”月霜行压抑不住内心的震惊,怒视着对面高处的人,道:“此人定是受人蛊惑,刻意诬陷东宫,必须立刻制止他!”
“乱我朝纲者,死--”
与此冷洌语声出唇的同时,一柄红伞夹风带劲直击那人咽喉而去。
那人脸上忽然露出了扭曲与诡异的笑容,整个身体向前栽去,人自水榭的栏杆之上极速坠落——
这一下变生急猝,大家都未及反应,便看到眼前一道红芒。
海东来跃身而起,掠过水湖,在空中稳稳接过红伞,直到凝定了身形,飞扬的衣角才缓缓平垂。
脚下不远处躺着的,已是一具死尸,脑浆迸裂,鲜血四溅。他冷眼扫去,眼中寒意森森。
死计!好一个卒子。
与水榭相连的曲桥上发出阵阵惊呼尖叫,乐伎舞姬们顿时乱作一团。
月霜行已大步绕至对岸,迅速分派下把守在曲桥那边的京兆卫队及时拦截住了还未及撤散去的舞姬乐伎,将众人重新包围在水榭下方,纷纷点亮火把和方才刚熄灭不久的灯烛。
这时,人们才发现,遍地洒落了字条,有些被众人踩在了雪水之中,有些正被人拿起,有人辩出了字迹,又赶紧把字条丢掉,谁都不敢念出声。
海东来的目光钉在这一张张纸条上,眉宇渐渐蹙拢。
就在这时,门口的一名男仆突然穿过西花园急匆匆地快步奔来,趋至李实面前跪下,神情有些仓皇,喘着气道:“禀……禀大人……皇、皇上、来了……”
诸人皆是一愣,李实的脸更是由铁青变为煞白,脚步刚挪,便看到李适在提着红纱宫灯的一队宦官带领下,走过西花园,一步步穿过曲桥,朝水榭这边走来。
而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右脚微跛的人。
海东来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睥睨之色--来得可真是时候。和关长龄斗了这么多年,他倒是小瞧了这些肢体不全的阉人。
俱文珍,本朝宦官首领,汴州人,曾任宣武监军。建中四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反唐,攻陷汴州进逼长安。当时各节度使拥兵自重,朝廷无力调动各州兵力,皇室束手无策,唯有俱文珍四处收整残余部队,冒死护送着李适从长安一路逃至奉天,虽然在兵祸中废掉了右脚,但也从此成了本朝一大功臣,一些握有兵权的宦官都依附于他。皇帝对其也可说极厚,常召他入宫,且他每次入宫都会获赐珍玩财帛,让人羡慕不已。
李适今夜并未戴冠,只以一枚金簪束发,内着黄锦圆领袍衫,外披一领宽大的黑纹龙锦袍。
众人纷纷跪地,齐声拜道:“臣等参见陛下。”
“平身,都平身。“李适笑着抬了抬手,转头对身边人说:“文珍啊,你瞧这京兆府,山亭池榭应有尽有,来年春暖花开,朕便在此宴试群臣,你说可好?”
“陛下,此乃甚好。早年陛下临曲江亭,诗试进士,以为百姓乐道,来年君臣于此集会,定又会落下另一番佳话啊。”俱文珍常年随扈君侧,皇帝的喜怒乐好他比谁拿捏得都准。
李适浅浅笑着,走近了一眼看见那一袭红衣,挑了挑眉,笑道:“你瞧瞧,多热闹,朕的内卫统领也在,快起来吧。”
“谢陛下。”
“素问海统领恃才傲物、目无下尘,今日倒是好雅兴啊。”俱文珍话里有话笑着说。
海东来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蔑然的弧度。对这些惯于阿谀谄媚的宦官,他懒得多费唇舌。
俱文珍还欲张口说什么,李适已轻轻抬手,笑道:“文珍啊,你有所不知,海爱卿对舞乐的见地极为深厚,他可跟你们不一样。”
俱文珍讪讪回笑。朝中谁人不知陛下对海东来的袒护,御史台那帮“清流”们年年弹劾他的折子能堆成山,可此人不依然岿然不倒,来长安十年一步步登至如今地位,权势滔天。对付海东来绝非一日之举,须得从长计议。
“陛下,您屈尊降贵,光临寒府,小人惶恐,惶恐……”李实颤颤微微地上前拜道,使劲把头往袖子里埋,却仍掩盖不住惨白的脸色,额头冷汗涔涔。
“你们这是怎么了?”李适终于觉察出了异样。后方乐伎舞姬们乌压压跪了一大片,偶尔有几声溢出口的呜咽,不像是悲伤,倒更像是受了惊吓。
李适一转眼,又看见月霜行,也垂手肃立在一侧,身后站着一纵京兆护卫。他心中除了诧异又添了几分不悦。如今韦氏是越发的不安分了,想来月霜行也算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多年来虽然表面精忠体国,谁知道她背后效忠的到底是谁。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适的表情愈发沉郁。
众人皆大气不敢出。海东来面色平静无澜,道:“陛下不必惊忧,不过是一宵小意图作乱,现已伏诛。”
李适的目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可忽然听到俱文珍一声惊呼,只见他捡起地上的一张条,双手抖动不止。“陛下,您看!这,这是什么!”
月霜行急欲上前阻止,却被海东来横伞截住。既然已经起疑,这时候上去无异于欲盖弥彰。
李适将那一字条拿在手中,映着旁边跳动燃烧的火光,看了一眼。细长的字条上,窄窄一道字迹,凌乱的九个字:
天祚尽,龙雀出,江山易!
沉沉铅云在水榭上空聚拢,李适的心口急剧跳动,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透明的宫灯照亮了他面容上的阴鹜,跳动的火光扭曲了他的容颜,一瞬间如同阴沉可怖的神魔,俯瞰众人。
“好一个江山易!”他低吼着,看了一眼海东来,又转向李实,怒目道:“你给朕说清楚!”
“陛下息怒!”李实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正如海大人所说,方才有人在此口出狂言,如今罪人已伏法!全赖下官治府不严,望陛下赎罪!“
“什么人竟敢如此嚣张!李大人,难不成是您府上几日前关押的李升后人?”俱文珍上插嘴道,嘴角却不易察觉地扬了扬。
李适眼中一凛,脸色更加阴沉。李升,太子詹事,当年被告勾结郜国公主为太子结交党羽的逆贼!他真后悔当初没有将这群逆贼赶尽杀绝,留下了后患。
“那人都说了什么?给朕一五一十招来!”
李实就是有天大的豹子胆,也不敢说出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可怎奈圣威难违,他只好扑在地上,支吾道:“他,他自称李升后人,要以死祭奠郜,郜国亡魂…龙雀一出,江、江、江……”
“放肆!”李适龙袖一挥,砸向雕栏,怒不可遏。
“李升?后人?”海东来冷笑了一声,转眼瞥向李实。
李实脑子嗡地一声,如醍醐灌顶般,忙说:“啊,不,不!陛下,这人几日前来京兆府投案,状告京郊李升旧宅失火,可臣早已名人去户部查实,那宅子早已易主多年,根本没有李诚这么个人!”
“一个无户无籍的流人,混入长安,散布谣言,请陛下放心,内卫定会将此事明察。”海东来郑色道。
“长安城有海统领镇守,那是极让人放心的。“俱文珍悠悠晒笑,可忽然眸光一转,又道:“不过陛下,依下官看来,也用不着调动内卫这么麻烦,把那龙雀找来,不就一切真相大白了?若真是谣言,也可早日还东宫一个清白。”
李适怒气未消,脸色更加凝重。他自然不能容忍东宫的蠢蠢欲动,但他更加厌恶有人利用此事故弄玄虚,挑拨离间,觊觎他的天下!
“龙雀……那把刀朕记得是夏云仙遗物,朕念骠国乐团铲除关长领有功,便赐予了骠国舞姬兰玛珊蒂保管。”
“那便传她带上龙雀觐见,立见分晓。”俱文珍说着,抬头撞上海东来的目光,不知为何一阵刺骨的寒意瞬间袭遍全身。那两道目光仿佛可以将他刀刀凌迟。他不由得打了个颤。
兰玛珊蒂被带到时,水榭上的尸体和碎纸已被清理干净,雪也渐渐停了。舞姬们呆呆立在绣花薄幕前方,却个个面如死灰,毫无生气。她从中认出了芊蔚和兰若。正中台上,李括斜靠在临时铺起的茵毯上,单手抚额,相比元月大明宫献乐时所见,竟苍老疲惫了许多。
她夹在在两队京兆护卫中,沿着曲桥平静地走向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
走过海东来身边时,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她,两人的目光交错了一瞬。
周围数十盏灯笼的光照得她周身明亮,一袭素纱白衣,纯净的白色柔软地流泻在她身上,在初雪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洁净,如同千山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