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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得偿所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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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的医院,他站在天台上。
每天这世界上都有人选择或被选择死亡,无论是谁来选择,死亡的那一瞬间都是人性最接近神性的时刻。
有时候他会贪图生命,奢望多一刻再多一刻,然而他又不懂,哪怕再多几刻,他也并没有什么非见不可的人、非说不可的话。
他只是单纯地贪图活着,生而有之的贪婪。
在年幼时他已感受到自身的贪婪,他渴望被理解。也不要所有人都理解,就只要一个,只要有一人理解就好。
再不济,能有一个人爱他也是好的。
父亲对此不屑一顾。他以一种过来人特有的傲慢告诉他,他只是最普通的孩子,跟别的孩子一样长大就好。
好像他是河堤上一根树苗,随便长在那里,随便就可以活着。
而他又确实随便活着……
电话又被挂断,那继续说。
他遇见妻子的时候意气风发,被一瞬间击中,以为无可替代。
而今她依旧是唯一的所爱。
感情尚未消磨殆尽,热情却已所剩无几。疲惫感涌上他的心头,爱使他劳累。
他在忠诚与背叛间徘徊,而没有任何一方使他快乐,他以为那是快乐的,实际也是,只是短暂的快乐会被更大的疲惫拖累。
他想起来朱砂痣蚊子血,白月光米饭粒,不一样,又不一样。他不是在选择,他是在寻找自我的归属。好像他离开那个温暖潮湿的狭小空间之后,就再没有感受到合适。
妻子让他遥遥感受到母亲,早亡的可怜人。他蜷缩在她的怀里,感受到两种跳动——一个女人的跳动与一个母亲的跳动。母性与生俱来,而唯她这一份与他共鸣。他像个孩子,被这份母性吸引,又为之羞涩自愧。
他以她的骄傲为骄傲,视她的耻辱为耻辱,为她的痛苦而痛苦。
情人是个美人,或者说,曾是个美人。她的面容依旧美丽,只是风霜抹去了美人的姿态。
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同一种彷徨孤独,而她却在自顾自前进。
她的身上有一种野蛮的力量,与他幼年所意识到的那种贪婪相类似。
她在他的面前大笑,炎热的天气里裸露上身在屋里行走,肆意嘲笑讥讽他人。
为数不多的夜晚,他抱她在怀里,她的神态终于平和下来,皱纹也随之变得凄凉起来。她打起鼾来,他转过身去。
他在二人之间游走,常常怀疑其实三人都是心知肚明。忧虑使他日渐难过,而疾病的到来掩盖了忧虑。
本能的贪婪掩盖了渴望,再正常不过。
他躺在床上,对妻子说着动人的情话,他们依依不舍,所有的过错都变得可以原谅,他们毫无芥蒂。
快速的死亡简直是宽恕。
可疾病缓慢且肮脏,妻子忙碌奔波,为他筹钱,为他安抚幼子,每一刻都尽职尽责,狼狈得像每一个深爱丈夫的可怜妻子。
而他却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未来的神情,她为他哭泣到昏厥,终日以泪洗面,却又日渐冷淡,最终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没有争吵也没有羁绊,你死你的,我活我的,子孙把你我的名字刻在一个碑上。
他预设了荒唐,却实属正常,我们无法判断到底是疾病的幻觉所致,还是来自幼年的奇异想象。
他甚至开始怀疑妻子的忠诚。
种种不安造成了今日的局面,他终于走上了这里。
天台,对,是天台,我们回到天台。
是下午六点多的时候,他没有站在边缘,不想引起骚乱。
他拨通了电话,给情人。接通的一瞬间被挂断。他锲而不舍地打,最终得到一句陌生男人的怒骂。
疾病蚕食了他的骄傲,威胁了他的贪婪,现在连他的渴望也变得不可忍受起来。
他无法对妻子诉说这种难堪,甚至自己也无法容忍。
他瞪着眼睛,发出呃呃声,妻子跪在他床前,双眼被爱意和泪水淹没,为自己无法理解他而焦急难过。
死亡是救赎。
他的喉咙被打开孔,插上透明的软管。
他是最普通的病人,和任何一个一样缓慢而痛苦地死去。
by 鱼以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