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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病人(中) ...

  •   【四】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巡查病房,看见仰卧在病床上的她,立刻顿住了脚步。
      他上前几步,靠近女子,看见她细长的眸子,晶亮的瞳仁,像月光照耀之下的湖泊,潺潺流动。唇口精巧,初放的蓓蕾一般柔嫩。一身素色的麻质衣服,污迹斑斑,粗糙破旧。手臂与脖颈暴露在天光之下,可以看到清晰的淤血和伤痕。
      彼时她刚被注射抗炎针药,面色苍白,皮肤干燥,不住地咳嗽。沉默如斯,表情淡然,专注的看着窗外。她无疑是众多病人里特殊的一个。在病痛和焦虑的空气里突兀地显现出来,引人注目。他递上一杯温热的水。她接过水,并不抬头,轻声道谢,声音像新生的幼儿般脆弱无力。
      他从护士那里得知,清早值夜下班的医生发现她倒在医院门口不远处,发着高烧,脸色发青,咳嗽不止,症状系风寒。他们见此状连忙将她抬入医院,加以救治。她独身一人,并没有亲属,所以无人为他支付诊金,无法长时间收留。医院正不知如何处置。
      他便主动为她支付诊金,让护士替他买了新的衣服给她,好生看护。他照顾她如同亲眷,亲自下单配药。他的举动引起了医院里的猜测。但他不在意这些。从来没有。他只听到内心的声音。照顾她。让她平安。
      只是他不知道这份热忱来自何处。

      【五】
      他坐在她对面问她,你叫什么。
      念生,何念生。她看着他,一字一顿。目光里的湖水似乎倾泻出来,打湿了医院干燥的空气。
      你一个女孩子家,为何独自流落至此。
      我一出生母亲便难产而死,父亲独自养我到十岁,突然去世。叔叔见我成了孤儿,本想接替父亲继续供养我,无奈家里还有三个孩童尚未成年,贫弱之至。婶婶把我过继给一户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养父是中医,待我很好。这几年仗打起来,家乡大乱,养父一日出诊,街上正在闹兵,他被流弹击中,抬回家不一会就咽气了。他就这样死去,连句话也没留下来。养母见日子无法为继,便带我到她南方的老家投亲戚。没想到中途失散。我独自一人并不知身在何处,走了不知多久,不知方向,想是途经此处,旧疾复发,走不动了,便倒在这里了。
      他见她轻易说出自己的苦难,举重若轻。并不露出一点凄楚悲悯的神情,更没有眼泪。她隐去伤痛,自我防御的工事如坚固堡垒,滴水不漏。这样冷静自知的女子。陈封知道,她是一个上了锁的锦盒,一本书,一株空谷幽兰。只有非凡的人,才配得上去开启,去品读,去采撷。
      他为自己脑中充溢的念头感到吃惊。

      你病一日日好起来,医院并不是留人之处,有投身之地么。或者去找你的养母也未尝不可。他继续问她。
      我猜想她如果活着,必然已到老家。我自幼体弱多病,肺气衰颓,想是娘胎里带的,总也去不了根。这几年已拖累养父养母许多,不敢再求相聚,既无缘,终须散。只求养母安度晚年。
      她暗暗叹气。突然间又想起什么,对陈封说,先生,你是好人,我知道这几日一直是你在照料,却从不提起。我听护士们说你是出了名的好医生。只可惜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
      这些何须挂齿。他看着她。忽然心里一动。念生,我叫你念生。,可好。
      她点头。
      我府上现缺一名整理书房的人。府上的其他人丁都毛手毛脚,避之不及。你养父既是医生,想必应该耳濡目染,略有涉猎。所以我想请姑娘……
      我懂先生的意思。她又点头。

      【六】
      车子在陈府门前停下,她跟着他走进去,环顾四周。宅院并不大,但日常起居已足够。府上的仆人稀少,都是徐娘半老的妈妈或者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只有两个男丁,一个鳏居的男人和他幼小的儿子
      院落寂静无声。她看见铺着青石砖的天井摆满了海棠,望眼皆雪白。背阴的墙角种植兰草,香溢满庭。几口瓷质的大缸里游着几尾悠闲的锦鲤。后院有种满莲花的泥塘,只是还未开放。这里的平静,与院外繁盛的人间烟火格格不入。
      她被洗净身体,换上青白色上衣,黛色长裤,辫子松松地束起。与宅子里的仆人无异。被府上的管家徐妈带到厨房,就着腌黄瓜,飞快地吞下一大碗清汤面。被称为徐妈的老仆人,眼角有深深的纹路,皱皱巴巴如干瘪的核桃,但身段玲珑,举止得体。她怜悯的看着她,并不多说多问。
      他说,我希望你在这里好好住下。若缺了什么只管和我说,或者和徐妈说也是一样的。
      她顿了顿,向他鞠了一躬。别无他言。

      【七】
      他听见他的母亲在隔壁轻轻唤他。
      他迟疑着走过去,看到母亲新搽了胭脂,像刚送走客人,坐下来喝茶休息。母亲的脸颊上有微湿的汗迹,衣着并不平整妥帖。他们的目光交错,母亲突然惊慌。她说,你……
      砰地一声,枪响了。
      母亲胸前的湘绣图样浸满了鲜红的颜色,扎的人眼睛生疼。像是一杯冰凉的井水滑进胃里,他全身抽动了一下。他听见背后的咒骂和哀嚎,老年男子苍劲又刺耳的声音。他不敢回头,他知道,他知道那是谁。这样的情境,如同身置于悬崖峭壁的边陲,摇摇欲坠,不能自主。
      他几乎崩溃,霍地一下坐起来,手指紧紧地抓着被角,知道又一次从梦里逃生。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湿透,像是将要溺死的人一瞬间获得了陆地。
      窗外天光微蓝。
      童年的噩梦侵袭并包裹了他,带来隐隐约约的不祥之兆。他定了定神,和衣下床。推开卧房的门,吱呀一声,像是命运从此被开启。
      还是很早的清晨,天井笼罩在暧昧不明的熹微之中。盆栽,鱼缸,青砖,都氤氲在湿漉漉的水汽里。他嗅到花瓣被露水沾湿后散发的香气。
      这时他看见她,穿着整齐,乌油油的辫子垂在脑后,像一支随时会发出美妙乐音的笛子。她兀自娴熟地拿起宽大的扫把,将落地的花朵与残叶打扫干净,揉搓干馒头的碎屑,撒进缸里。她看着鱼儿倏忽而聚,欢快地抢食,笑容像涟漪一般在脸上绽开。猝不及防地,像画作收尾时的几笔点睛。
      他看见她的笑,心里一动。
      春天天亮的极快,不多久和煦的日光便从天井倾泻而下。他一直盯着她,呆呆地盯着。春日的阳光急切地在她脸上投下影子,光线似乎穿透她的皮肤,深入骨骼。他为自己的视觉感到吃惊,但他无法转移,无法停止,他像光线被她吸进了骨髓里。日影飞去,花落无声,四周静得似乎只剩空气,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真切而有力。
      他在这样的静谧里,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母亲。
      他说不清她们相像的地方。念生的美,与母亲完全不同。母亲如一朵盛极的牡丹,艳冠群芳。而她的脸,像一朵初绽的茉莉,洁净娇弱,散发着只有花朵才有的迷人光彩和香气。或许她一笑的刹那,时光就此定格。他注定要在她的眉间沦陷。
      他产生了采撷的欲望。
      【八】
      她总不大说话,很少露出笑容。所有的精力只付诸于劳动,用洗洗涮涮打发掉一天里的大部分时光,兢兢业业。偶尔闲下来时,她总是和宅院里的花草呆在一起,浇水,松土,捡去枯枝残叶。她对人防备,小心翼翼。而对于植物,却是发自内心的单纯热爱,似乎把生命里温暖的部分全投入于其中。
      那天傍晚,她第一次推开书房的门。阴雨天气,屋子里的陈设似乎蒙着一层雾气,看不真切。她适应着屋子里的光线,看到一张书桌,笔墨具齐,文案散乱。后面是格型结构的架子,摆放着书籍,瓶瓶罐罐。金属器具发出幽幽的光泽。一具完整的人骨立在书架旁。墙上挂着的墨宝不同于别的书房,而是一幅幅剥开皮肤之后的人体器官图,内脏突兀,血管分明,细节用蝇头小楷分别标注。空气湿凉,有清凉的植物的气息,那是角落里的几盆兰草与薄荷叶。
      这是一个医生的书房。
      她走进那具人骨,慢慢踱步,仔细观察其空洞的头颅内侧,其身量。停留一会后,开始整理桌上杂乱的书籍和纸张。
      你不害怕么。陈封不知何时站在门外。
      我的书房,是家里人望而却步的禁地,时间长了,我已习惯自己整理。而你竟能独处于其中。他有些许惊讶,但很快平复。他已习惯她异于常人的冷静淡漠。
      她并不理睬他的疑问,利索地将书桌上的灰尘抹净。她看着那具人骨,缓缓地说,这是仿制的,人的肋骨共十二对,左右对称。而这个少了一对。说毕,又开始清理书架上的灰尘。
      他又是一惊,自己一直洋洋自得的杰作,轻易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揭穿。陈封一时无话,他在竹椅上坐下,看着眼前的女子默默地打扫自己的书房,为角落里的植物浇水,拔掉枯黄的叶子,熟稔如同女主人。看着她如葱根儿般白嫩细长的手指,一时出了神。
      念生手突然一抖,一道血红的伤口现了出来。她被锋利的齿状树叶割破了手指。陈封下意识地冲过去,单腿跪地,轻柔而迅疾地抓起她的手,掏出口袋里的手帕,一层一层仔细包裹。疼吗,你为何这样不小心。他皱着眉头,抬起眼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第一次看见她惊慌失措的眼睛。她挣脱他的手,想要离开屋子。
      念生,你记着,以后除了我,谁也不可以弄伤你,包括你自己。他这样坚定恳切,一字一句,仿佛命令。
      女子快步跑出书房。突然觉得心里慌乱至极,险些撞翻回廊里的瓷质器皿。脑子里总想起陈封的眼睛,怜悯慈爱,清澈如水。一遍一遍,如同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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