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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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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民国五年
陈封从医院回家,看到妻子端坐在餐桌前,笑靥如花。
他似乎知道了什么,坐下来,看到桌子正中间摆着一条清蒸鲈鱼,旁边有一碗煮蟹,枕在洋炉锅里,冒着热气。她知道他爱吃这些。于是他也笑了。
他拿起筷子就吃,就着青瓷盅里的黄酒。他能闻到里面浓浓的□□的气味。妻子穿着绣花盘云扣斜襟旗袍,鲜艳的大红绸里有金丝刺绣的祥瑞图案。簇新的三寸跟绣鞋。手腕上的玉镯发出润洁的光泽。头发高高挽起,别着珠花发钗。端庄地点了唇描了眉。
仿佛节日。
她这样美。从第一眼起直到现在。她是被注定送给自己的礼物。陈封一直这样认为。
妻子不做声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大口地吞咽,并剧烈地咳嗽着。泪如雨下。
民国四年
【一】
他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稚气未脱的十六岁少年。驼色的中山装平服妥帖,皮鞋黑得发亮。他打量四周,光线昏暗,尘埃物质扑面而来。纱帐,瓷器,炙热的炭炉子,雕花木的陈设……琳琅满目,在空气中飘忽浮动。如此熟悉。是,这是他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家乡的大宅。
他听见隔壁的召唤声,疑惑地走过去,推开房门,看见依然年轻美丽的母亲,坐在藤制躺椅沿儿上,绣一个荷包,鸳鸯图样。又抬头看看他,脸色潮红,赶忙藏起来。羞涩如同少女。而这动人的表情,令他莫名地耻辱起来。
他又听见沉闷顿重的脚步声,带着愤怒推门而入。他惊恐地回头,看见父亲拄着拐杖,发鬓斑驳,面目的纹路因为怒气更加深邃。他看出了父亲的衰老。
而父亲冷不防掏出一把驳壳枪,枪口黑洞洞的对着母亲,不住地颤动。羞耻和愤怒的血液快要冲破他的头颅。他扣动扳机,一声枪响。母亲的胸前开出一朵浓烈的花,顺势倒下。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表情。一股奇怪的血腥味蔓延四周。老年男子痛哭流涕的声音充溢耳朵,像锈蚀的铁链缠绕皮肤。
他看到这一切,真真切切。感觉全身的血液正在逆行,每一根血管都像被金属器皿狠狠钳住。他惊恐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觉得呼吸快要停止的时候,终于惊醒过来。
陈封醒过来,大口喘着粗气,依然觉得如芒在背。频繁的噩梦让他最近惧怕入眠,白天里浑浑噩噩,精神恍惚。
命运的审判似乎即将到来。
【二】
他是一个医生。西医。经常穿日式洋服,头发剃的很短。出于职业习惯,他有一张冷峻的面孔,话语很少。但说话时,字句铿锵,气定神闲,目光犀利,带着北方男子果敢的口音。仿佛一切皆可把握。手指苍白有力,指甲短而齐,并且要经常得到清洗。他从外表看,似乎纤尘不染。
他治愈过这个城市的大部分病人,擅长外科。人们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他没有父母,没有家室。而他正值婚龄。几乎没有朋友,只是经常拜会这个城市的老中医或有见识的长者。但待人和善,经常给捉襟见肘的病人看病,分文不取,甚至免费出诊。
人们只知道,他留学归来,独自在这所南方城市摸索,从市立洋医所的一个普通医生做起,如今医术冠绝全城。他的诊金随着声名鹊起与日俱增,礼金更是不计其数。而他更加深居简出,推掉名望人家的邀请,推掉坊间人士的宴会。人们敬佩他的性格,敬佩他正值壮年取得的成就。
而只有少数人知道,或者这只是个众人皆知的秘密——这个男子,喜欢流连于烟花柳巷之间。
【三】
清晨时分走进办公室,泡一壶铁观音,小口啜饮。脱下洋服,换上浸润着消毒溶液,血液与药物气味混杂的白褂。洗净手,开始一天的工作。伤口,病灶,肿块,血液,抱怨,呻吟,死亡,尸体。幼儿的啼哭。老年人粗糙的皮肤。他自然地行走于生死之间,姿态专注。并且视其如命。一天里接下三个以上的外科手术。并不以成功率作为向上攀登的阶梯。他在圈内无疑是个怪人。
他生来似乎只为工作。精于医术,昧于人情,杜绝社交、集会。少言使他看起来更加干练沉着,他是带来安心的医生。优秀的医生。
他这样洁身自好,戒烟限酒,从不带女人回家。
只有他自己明白内心的恐惧和重压,十几年来未曾有一刻松懈。他比任何人都惧怕死亡,分离,殷红而温热的、带着生命流逝的血液。却在白天里如同被强迫一般,沉着冷静,应付自如。他对温暖,拥抱,体温与香气的渴求接近痴狂。像幼小的婴儿眷恋并需要母亲。
他喜欢女子,美丽的女子。喜欢看她们的凤目丹唇,明眸皓齿;暧昧诱人的笑容,扭捏摇曳的身姿;暴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像河滩里刚摘上来的鲜嫩莲藕,旗袍叉开的间隙里若隐若现的玉腿……他纵情于此,不能自拔。但他从不渴望家庭和婚姻。夜晚里沉迷于声色,异性的躯体驱走冰冷,带来暂时的安慰。而这种安慰,不需要付出责任,耐心和情感。天亮之后人钱两清,罩上面具重新开始日复一日的工作。
他是一个医生。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病人,戴着分裂的躯壳,跌跌撞撞,狼狈前行。
直到几天前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