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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公子无双 ...


  •   是我

      大荒山青梗峰无稽崖之外,四海八荒之中。此一处山长水阔,隔清溪一道、虎蛇一带,清风大日穿林打叶,清静,又清静。

      那黄袍以揶揄目光看我一眼,转向青衫少年,眉目一敛,正色道:“世间无数公子,名利声色场里,唯有一个无双。”

      少年一怔,目中清明无虞,拂了衣摆跪地三叩首,朗声:“弟子谨记。”

      “呵呵。”黄袍哂笑,淡眉一弯,故作深意了一道。待无双下了半山,方驻在山头远眺,隔了树木郁郁朝我一眨眼睛:“贫僧,不送了。”

      我一颤,贫嘴老僧,癞头和尚,口是心非的老妖精,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宗一先生

      无双五岁那年,坐在云台上念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菠萝蜜多,能除一切苦。云也缭绕,雾也缭绕。咿!先生,我只知葵花蜜杏花密槐花蜜,菠萝如何?也有蜜吗?其甜也如何,竟能除一切苦。

      “是菠萝蜜,不是菠萝蜜阿。”黄袍老儿看我一眼,笑一声,“蠢儿。”

      “咿!先生,我前日在云台诵经时,见芒草丛下小鹌鹑破壳而出,疑惑不解。”无双摇头晃脑,先生毫无章法地在台上左移右拐,他便屁颠屁颠跟着:“我从哪里来?也是壳里来吗?先生也是壳里来吗?”

      “是阿。芸芸都是壳里来。”

      宗一先生,原是个和尚。早些时候占山建寺,寺叫宗一,和尚也叫宗一,寺里只有他一个和尚,来烧香拜佛的人却很多。因为宗一和尚眉间镌了一颗红砂,眉目生得深邃,唱经的声音像是横在脑袋中间,嗡嗡嗡嗡,却叫你抬眼时,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暗了。人前又总摆出一副似笑非笑、五蕴皆空的形容,传来传去,宗一寺里有个高僧咧。

      高僧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唱经,木板门半掩,敲两下木鱼,慢吞吞地唱两个音节,再抬眼对上斜来的夕阳,一笑之间,能看见寺檐的影子被落在淙流上,像一只落尘的神鸟,挣扎似地扑棱着翅膀。

      中年女子就抱了一个男娃来找他,跪在只三寸高的阶前,不哭不啼。

      “先生。”

      不是问僧人,不是问我儿今生福祸几何,不是问我儿如何富贵长生。她跪在阶前,是桃花色的轻衫,桃花色的胭脂,她说先生,莽莽之中,不过都是俗人。

      宗一和尚摆了摆手,阖眼:“你不必说。”

      后来焰鹰门衔玉而生的少主杳无音信,后来那座寺庙绝了香火。被谈起时一阵唏嘘。没有人知道宗一寺其实未死,更高的峰峦上没有寺,但有一个云台,云台上立着一尊公子,公子看我的时候,目光中蕴着难得的希冀,像在看一块菠萝蜜。

      般若波罗蜜,能度一切苦。

      仿佛那个神鸟落尘的黄昏,女子衣襟上的桃花香,冰凉的指节攥着我,生生勒出一道绯红的血痕。她的目光像缺口生锈了的利刃,声音低沉又清冷:“先生,我儿生来口衔宝玉,眉如一字,眼藏八方,当与众异,当举世无双。”

      宗一和尚缓缓敲了一声木鱼,将木槌搁置一边,闭目阖掌,咿咿念了一句梵文:“公子,当举世无双。”

      女子松手,我随绳穗落入风中,隐约牵动婴孩项上的璎珞。

      可他,在看我。

      桃花姑娘

      下山那时,无双已是二十八岁又三个时辰,按照那跛足道人神神叨叨的说法,二十八年后再见,父母可无恙。只是可怜焰鹰门主中年得子,现不知是如何白发苍苍的模样。

      依约,二十八年后,焰鹰门会派人山下清溪来接。

      临行前宗一先生只说,你到山下等,该见的人自然会见到。

      但从没人告诉无双赤县最近治安不好,他甫一下山就能遇到雁字排开的马车,车前雁字排开桃色轻纱遮面的女子,为首的女子横了一把刀,两三秒功夫已在他周身绕了三五个圈。

      缭乱之间,一把短刀从他颈侧穿过,带起阴风,削断了半截头发。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另一把短刀只向他腰际刺去,眼见要削断他腰上系着我性命的绳穗,他向右一个侧身,险险避了过去。

      风声未定,为首的女子轻笑一声:“宗一先生的本事,就这么迟钝吗?”

      “只是吾辈学得皮毛罢了。”无双不解其意,仍客客气气地拱手:“若是要拜访先生,何故出手伤人。”

      女子与身侧几人低语几句,间杂几声低笑,收了刀锋,才做了个揖,道:“只是来请公子上路的。”

      无双双手一松,卸下机防,疑惑道:“姑娘,是焰鹰门人?”

      话音未落,一垫了层棉花绸布的麻袋已劈头落下,未及挣扎,袋口已被一寸宽的麻绳严严实实系了几圈。女子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方慢悠悠答道:“不是。”

      寨门上挂了个大匾,砍了几十棵桃花树干,用火烤平整了再参差地架起来,不用一颗钉子。漆树上割取的生漆,添了朱砂再用桃花树烧了慢熬,用兼毫抓笔沾了才写,不用刻刀雕琢,只生生描写上数百遍,硬把颜色入木三分。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技巧,浮在表面的一层朱红色毫无赘笔,明是厚重笨拙的大匾,却能用赵体带起方正圆秀之感。只“桃花寨”三字,仿佛书尽了一生缠绵悱恻,余生再是笔墨枯竭,都了无遗憾。

      那女子笑了一声,阴柔着嗓子说:“桃娘,你要的人已经带到了。”

      我一怔,才注意到此刻已入了偏门,无双手仍背在身后,腕上不知何时系了绳子。那女子又领着公子前行了几步,过了一道门才进了一个小厅。正中的香炉上燃了三支香,空气里氤氲着桃花的香气,还有轻薄的水雾。只西南角开了个窗户,隐约透着点黯淡的星光。

      约莫四五尺远近隔了两扇屏风,后边传来桃娘的声音酥酥软软,末尾都带着轻佻的音调:“呵,公子无双?”

      无双屏气凝神,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不免战兢道:“不知何事。”

      香还在燃,屏风后隐隐有拨弄起的水声。沉默许久,才闻见桃娘的声音,温润得如同酒酿:“你竟不惊讶?

      “桃花寨的桃娘已不是二十八年前的桃娘,焰鹰门的公子无双竟还是二十八年前的那个无双。嗬,你说娘亲在天若有灵,是不是也觉得可笑?”

      似乎没料到这一边已没了声音,桃娘还在絮絮叨叨,像是神志不清的痴儿,说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陈年旧事,似乎只要冷冷地讽刺一遭,自己便活得心安理得,公子无双便要终生在愧怍里煎熬。

      无双已经瘫倒在椅子上,完全昏迷不起,不知道手上为什么还有那样大的力气,只三个指节也紧紧攥着我,害我连桃娘的自言自语都听不清晰。只能暗自奇怪这得多臭的女人才会在沐浴时点味道这么重的香?

      有歌曾曰:物极必反,香浓即臭。

      无双将醒未醒时,迷蒙之中听到身侧有女子聒噪的说话声。

      “桃娘……他腰上确实系着你说的那块玉啊!看得比命还要紧呢!”

      “废话。我当然看见了。”桃娘横眉,“可你看他的年纪,像吗?”

      “这……您也没吩咐是多大年纪。等了十几年,焰鹰山上上下下成千上百人,也只有这一个系着五色玉石啊。”

      “……不管了。”桃娘词穷,恶狠狠地瞪了无双一眼,似要千刀万剐。吓得无双当即一颤,脑中雾蒙蒙的一团转瞬散尽,睁眼时桃娘一只手正搁在他腕上,在动脉旁边按了一圈,嘴里还嘟哝道:“不是这就咽气了吧?”

      无双惊坐起来:“阿呀,姑娘……”

      “对不住对不住,认错人了。”桃娘双手合十,歉道:“不过你腰上的这块玉是……?”

      “姑娘慧眼。”无双照着样子合了双手,想起宗一先生的形容,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此玉是胎中就带来的。”

      桃娘一笑:“既然是误会,那就请公子不要介意了。”话罢指了指洞开的大门,示意不再做恶性的挽留。

      “只是……”无双将目光从门口收回,为难一笑,“请教姑娘,焰鹰门如何走?”

      “噢!”桃娘眼睛一亮,似乎有话脱口而出,但沉默片刻,才为难地赞道:“公子是焰鹰门人啊。铲奸除恶,是个好地方。”

      无双颔首:“先生也这么说。焰鹰门铲奸除恶。”

      桃娘凑近一点,几乎要贴上无双的衣襟,门边的女子已有窃窃的笑声。无双只听见女子嗓音细声细气,像在说一个秘密:“你只要下山,人人都知道焰鹰门的所在。但近日江湖险恶……”桃娘一顿,似乎重心不稳,左手无意地搭到椅边:“公子务必要避着黑衣红领人走。”

      无双长呼一口气,正巧对上桃娘水汪汪的眼睛,忙垂下眼睫:“那多谢了。”

      女子的衣襟上有桃花的香气,她看一眼公子离去的背影,复又深深地看一眼我。那一瞬,我几乎以为她看见了我。西南角唯一的一扇窗和宗一寺的夕阳重叠,她有惑,而不必解。

      桃花寨的桃娘已不是二十八年前的桃娘,焰鹰门的公子无双竟还是二十八年前的那个无双。

      宗一先生拿起木槌,却不知道该敲什么,因为没有人听,于是低沉的嗓子唱,唱情深不寿,唱慧极必伤。

      跛足道人

      离山前宗一先生说,你到山下等,该见的人自然会见到。

      无双离了桃花寨,在山下看到一块路牌,路牌上歪歪扭扭写了个赤县,指得却是一片过膝的荒草。若果真是一条路,那也是十几年前的路了。前路却隐约可以看见真有个人在走,无双看着将暗的天际,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前边的人走的慢,走一步晃三晃,咿咿呀呀地唱首歌:

      世人欲求尘事了,惟有神仙变化好!我念钱财如山贯,金银不及恨长生。
      世人欲求尘事了,惟有神仙清净好!旦暮上善何所念?喜怒痴嗔俱情邈。
      世人欲求尘事了,惟有神仙福寿好!终年暑气寒光往,平生枯燥多寂寥。
      世人欲求尘事了,惟有神仙自在好!任我东西无拘束,谁与旧符换新桃?

      无双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渐渐暗下去的人影疾走,阴沉沉的天气里也出了一层薄汗。走进了一看,方见那是一个跛足道人,麻屣鹑衣,肩上搭了个暗黄色的麻布袋,驻了根泥水斑驳的木头,咿咿呀呀,唱得开心。

      “了如何?好如何?”无双问道。

      那跛足道人一听,大喜,也不知自己手上沾了泥灰,便往无双肩上一搭:“大观世界,了便是好,好便是了。世事不了,如何得好?我这歌啊,就名《了好歌》。”

      焰鹰山无世事,公子生来无双,不识世事。以为清平乐道是生命之究极,宗一先生曾教,万物之玄妙,不过终归于“一”之一字。于是哑然不知作答。

      天色暗下去,天际只有一弯淡黄色的新月,只照亮了其下赤县的城楼,灰色褐色砖块交叠而上,高大又清冷。其余空阔里的星辰很亮,闪烁其光。蝉鸣蛙声里,那跛足道人说,到了赤县,你请我吃酒。哈哈哈哈。

      公子也平生第一次仰天大笑,拍拍那道人破落的衣衫。酒如何?宗一先生从没讲过,但有什么重要的呢?哈哈哈哈。

      赤县有一个酒楼,就开在城门口三丈开外。公子无双有模有样地点了一盘翡翠虾饺,一盘清蒸鲫鱼,一碗芥菜瘦肉粥,两只卤肘子,另温了一壶梨花酿。名字听着温婉,小二却说,是种烈酒。

      三盏下肚,酒意微醺。跛足道人面不改色,一双眼睛颜色清明,一抿唇:“哈哈,公子可是有难忘之人?可是有不解之惑?”

      “咿。”无双指了指窗外,也不指得是那座山,“我在想我的师父,宗一先生。下山之前我以为他教了我万物,可下山一看,我知晓几何?”

      “并不全然。了即是好,不了并非不好。一己于尘事不过须臾。不了如何?了又如何!”

      “先生……”公子无双迷迷蒙蒙,“先生说的是。”

      跛足道人抱着肘子,明没咬三两口,却蹭了满袖的油腥:“你竟念着那癞头和尚。我可不信咧,哈哈哈哈。”

      无双的眼前一头鲫鱼游来游去,只是蒸熟了,头朝着他翻着白眼。鲫鱼身后几桌远有一群人,黑衣红领,桌边挨个放着高高的帽子,几人频频回头,似乎正在打量他的形容。

      ……

      “近日江湖险恶……”

      “公子务必要避着黑衣红领人走。”

      黑衣红领?!无双惊醒,忙拽着那道人的袖子,低声道:“先生,咱们先走吧。”

      跛足道人也不问缘由,只伸手倒尽了最后一滴酒,舔了舔嘴唇才不疾不徐地跟上。没走两步,就迎面来一个小二,拦在无双身前,身高体胖地挡了大半条路,粗声粗气:“结账。”

      无双困窘,转头对道人奇道:“吃酒竟是要……付钱的吗?”

      那道人嗔道:“你这个呆子!请人吃酒也不知道要付钱的吗?真不知道宗一这教法你如何活到二八岁。”

      本不张扬,跛足道人这一喝,惊了半场,其余半场的人也不知所以然纷纷投来目光。无双又正是羞赧,见那桌黑衣红领人投来目光,竟还有些暗怕。

      正想着,就见那桌里一人起身,径直走来,只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便掏出点银两对那大汉说:“我家公子。”大汉接了钱袋,也不问如何,颠了颠,才用横肉挤出一个笑容,心满意足地回到旁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柜台。

      无双有些暗自庆幸,有些后怕,又存些疑惑。懵懵懂懂中任由那黑衣红领人引了他到一个暗巷,站定后,为首的一个摘下帽子,做了个揖,恭谨问:“公子不把玉系在身边,让在下不好认识了。不知今日能遇公子,也不知今日遇得可否是公子无双。还请公子将玉拿出来与在下一辩真假。”

      听闻这一席话……那黑衣红领,才是焰鹰门人?自己原是被绕了一个大圈子吗?无双不解,伸手探向腰际,才惊讶宝玉已经无影无踪了。

      是什么时候?自己为何毫无发觉?

      那人笑容一僵,重复道:“还请公子将玉拿出来与在下一辩真假。”

      无双为难,才从哑然中回神,只得歉道:“我确是焰鹰门的公子,从宗一先生教来,无奈半路被……劫,假言蒙骗,方才不知如何归门。”

      那人声音愈冷,腰间长刀几乎出鞘:“请公子将玉拿出来与在下一辩真假。”

      “我确是……”未及说完,那人一脚横踢,从大腿与膝盖相接处过,公子无双被踢至半空,醉意未消时不及反抗。本想顺势往后铲地一滑再站起,可还没落地,另一人扔出刀鞘正好打到背部近颈椎处。这一击令他恰一愣神,另一人已一脚踹到胸口正中,快落地时又被踢起,如此反复数招几无反抗之力。

      一群人极尽讥讽语言,先骂了祖宗三代,下咒了子孙三代。另夸了我焰鹰门的公子无双英明神武,怎么会是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鼠辈。

      第七招势起时,无双曲腿踏中对方胸膛,借势避开了将发的第八招,连踏了两个人才落地。此时酒已醒了大半,双手握拳摆开架势,朗声:“焰鹰门的公子无双。手无缚鸡之力的鼠辈?”

      为首一人屈身捡起地上的刀鞘,看其架势也有些害怕,但仗着敌我之间不近的距离,仍壮着胆子吐了一口唾沫:“我焰鹰门的公子无双,从宗一先生门下,学的是从善之道,讲究的是以理服人,怎么会你这种下三滥的功夫?”说完趁同伴还没反应过来,一溜烟儿跑了,属下一回神也齐齐跟上。

      无双长吁一口气,才听闻左边的屋顶上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掌声,是那跛足道人声音,带着不可言喻的笑意:“妙哉,妙哉。那和尚竟以拳脚功夫来解意。蜕绚丽而返真璞,化百式为中一的。没成想,也是个杀招。”

      “走罢。我带你去听曲儿。”那道人从檐上跳下,意外地稳稳当当,“这次,不要钱。”

      无双茫然不知其意地跟上,半晌才问道:“可我的玉不知丢在何处。焰鹰门的公子无双,总归要归门的。”

      “哈哈哈哈。”道人仰天大笑,疯癫唱道:“……世人欲求尘事了,惟有神仙自在好!……任我东西无拘束,谁与旧符换新桃?……”

      “哈哈,那秃驴不曾教你的,我教。”

      公子无双像一个初次下凡的神仙,第一次被个不俗的俗人牵着去了秦楼楚馆,去秦楼楚馆是为了听歌。听闻赤县新近有个歌女,琵琶弹得一绝,歌也唱得一绝。

      跛足道人落座,先抓了一把炒花生,然后才悠悠靠上椅背,隔着帘子看后边的歌女,只看得影影绰绰的一个轮廓。嚼了两口花生才转向无双,说,贫道给你讲讲乐理。这歌,其实唱得一般,但琵琶弹得好。倒不是弹得好,是琵琶好,这琵琶音时脆时哑……

      无双却侧着耳朵听,听歌女的指甲不经意带过弦上的轻微嗡响,本是极不和谐的败笔,却如同溪流中该有鱼跃,树丛间该有虫鸣一般自然流畅,仿佛这一句本就该有这样一个轻微的响动。

      隔了一面屏风外的一桌,却是在谈论弹琵琶的歌女。说这歌女名叫扶晏,春天时候只身从城外来,只带了一把琵琶。每月只有十五往后连着三天的夜里来这里弹琵琶,扯了一道帘子,从不露面。

      这些酒肉之徒爱在坊间闲猜,猜姑娘是倾国倾城的容颜,或是受了伤损了容貌。总之没有人猜姑娘这样的才情,会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痴呆。

      那边有人拍案而起,鼓掌叫绝。赞罢三两步便要冲上歌台,要掀帘子一睹扶晏姑娘真容。无双也不知是如何勇气,丢下哈哈大笑的道人,也登上台去,一手钳住那人将要掀帘子的手,这才看见对方黑衣红领,神色霸道。

      无双说:“都是正经琴者看客,何必为难人家姑娘。”

      那人轻笑了一声:“我不知你是如何正经看客,只知赤县之中,我焰鹰门人想要办的事情,从来没有办不到的。”

      俗套的英雄救美,俗套的反派狠话。可惜谁也没料到故事的主角不是个美人,那人话音未落,帘内便传出“嘣”的一声弦响,接着扶晏姑娘起身,将琵琶搁到一边的架子软布上,一双清瘦的手干净利落地掀了帘子。

      全场一片倒吸凉气声,唯那道人端端坐着,依旧嚼他的花生。

      扶晏姑娘说:“只是人生得丑罢了,也没有什么遮掩不得露面的。”又欠身朝无双做了个揖:“多谢公子好意了。”

      女子着了一身桃色的襦裙,甚至谈吐间都透着桃花香气,只是有一片烫伤从左边额角一直到右边的脸颊,几乎暗红了大半张脸。此一出,场上的客人不禁没了听曲儿的胃口,三三两两摆了摆袖子,离席而去。

      那出言不逊的大汉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甚至没了跛足道人咀嚼的声音。

      扶晏璨然一笑,一拂袖指了一个暗门:“世人只识颜色。”

      公子无双

      扶晏邀公子无双夜饮,泛舟湖上。温一壶薄酒,燃三支桃花香。点心是十五的圆月亮,天心一块,湖心一块。月华漆在酒盏上,都觉得甜腻。

      可以谈天,可以论地。谈谈弹琴的时候想的心事,谈谈宗一先生睡觉时候不打呼噜只唱经。谈母亲留下的琵琶,三弦高出微不可查的几分,每次弹琴时候总难以避免的碰到,既然不能避免,那就接受吧,意外地很有韵味。谈丢失的宝玉,世人都知道焰鹰门的公子口衔宝玉而生,举世无双。

      世人只识得那块宝玉,不识公子无双。

      无双醉在船舷边上,整个人都囫囵成了一个月亮。晕晕乎乎不知怎么就唱起了跛足道人的那首《了好歌》。

      世人欲求尘事了,惟有神仙变化好!我念钱财如山贯,金银不及恨长生。
      世人欲求尘事了,惟有神仙清净好!旦暮上善何所念?喜怒痴嗔俱情邈。
      世人欲求尘事了,惟有神仙福寿好!终年暑气寒光往,平生枯燥多寂寥。
      世人欲求尘事了,惟有神仙自在好!任我东西无拘束,谁与旧符换新桃?

      世人欲求尘事了……惟有神仙自在好!任我东西无拘束……东西无拘束!谁与旧符换新桃?

      扶晏沉默了很久,一个人喝完了半斛酒。人生第一次醉在桃花香里,她缓缓地低下头,看见映在水中并不清晰的伤疤。轻轻悄悄地把攥在手心很久的宝玉放在了他的心头。

      我很久没有经历这样冰冷的温度。像是那天黄昏宗一寺的夕阳,那天桃花寨湿漉漉的偏厅里的星光。我在青埂峰上的很多年,还没有失落凡尘时看的云海缭绕,都没有这样冰冷的温度。

      那潭湖四通八达,那条舟不知被算计进哪一步,最后飘到焰鹰山下的那条清溪。有黑衣红领的人来,把不省人事的无双公子抬回山上。那一天夜里,桃娘给焰鹰门主写了一封信。那一天夜里,不知活了多少岁的宗一先生,殁了。

      公子无双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见宗一师父叫他等的那条溪,就是焰鹰山下的那条溪。可是凡人只能找到那条特别清澈的溪流,却找不到焰鹰门。

      梦见他没有在第七招起势的时候还手,他被打晕在那条暗巷里,吐了一地的血沫。跛足道人也没有从左边的屋檐上跳下来拍手称妙。

      后来他梦见了扶晏姑娘洗去了伤疤,原来是假的,用不同年结的桃花研磨成末画的。她就是那个说公子无双竟还是无双的那个桃娘。

      他都有点分不清是真是梦,梦见宗一先生敲着木鱼,旁边歪歪坐着那个跛足道人。那个道人说:“无双啊,来来来,一脚踹死你师父。哈哈哈,哈哈哈。”宗一先生也笑,说:“菠萝蜜多,能度一切苦。”

      他就踢过去了,然后宗一先生举起木槌往他掌心敲了一下,那一瞬他有些愣神,但那一脚还是如意踢到了先生的胸前。

      后来桃娘在桃花寨门下再看到公子无双的时候。焰鹰门的老门主已经死了,因为他的掌心有一道疤,一寸大小,二分深度。恰是宗一先生木鱼槌的形状。

      公子无双的手中举着两块玉,两块宝玉严丝合缝,其实只是一块。一半是他生来口衔的,一半是焰鹰门的焰鹰符,传闻是老门主留下的,持令可诏令门人。

      那一天日光明亮,桃娘同公子无双搁人海遥遥相望。我想起从前时候,有一僧一道从我身边经过,谈论些世事有道有常。

      世人只识宝玉,不识公子无双。

      我是

      无双也,无双吔?

      不过一己之外,一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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