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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弥留浸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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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夜白五岁生辰的第二天,就被父母送到流离岛学武。从来被娇心呵护着的母亲一路送他到临近边界的海岸,眼眶一天天都是红的。
他其实也记不太清小时候的事了,不过那些父亲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给吵闹的小妻子剥荔枝的画面,和笑起来要亮过清晨的每晚来给自己讲故事的母亲温柔恬淡的声音,倒是深深的刻在心上。
流离岛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在那的日子好似一眨眼就在没停歇的打坐和师兄们的争吵中过去了。半年后半梦半醒间有人问他想不想离开,他问那个人离开可以回家么?那人点点头,他就跟着那人从流离岛跑了出来。
那人看着要比总是一席长衫的父亲年轻许多,像个大哥哥,说话的声音却很老。那人没骗他,一路带他回了江南。母亲看他回来嘴一撇眼泪就要下来,还是父亲带了两人进门。
镇子是南方的小镇子,所谓的大户也无非就是比别人家多了个小庭院,佣人也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那时的顾夜白还是个粉白的小正太,虽然已经有了面瘫的征兆,但回到家到底还是开心的。粘了父母几日,有一天突然听着母亲对他说,
“夜白,我的小夜白,以后每个月都回来看娘亲好不好?有糖葫芦吃哦?”
顾夜白心到我才不喜欢吃糖葫芦,不过也不要离开啊,为什么要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娘亲这是又要哭了么?
身后顾廷无奈揉了揉小妻子的头发,温和说到,
“这一路穷山恶水的,一个月能不能赶回来都不一定。那人不是答应了一年回来一次么?大不了以后想的急了,我陪你去看儿子。”
美人儿有些不情愿,
“什么叫陪我?这不是你儿子么??”
顾廷急忙点头,
“是是,是我想儿子,你陪我去总行了吧?”
小小的半人高的顾夜白还没来得及明白这都是些什么事情,就被那人提着领子拽了起来。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姿势,但确实是自己信赖的人,顾夜白有些不解的回头,那人却已经转身向门外走去,连带着顾夜白也回头也只能望见小娘亲不停挥动的手帕了。
轻风带过河岸杨柳飘摇。顾夜白眯着眼睛,过往的二十年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回头看时,满眼只剩下扬州城郊的不为外人道的只属于这里的小繁华。
有木桥,看着不甚坚硬却明显经受了风吹雨打的样子。
顾夜白看似不经意的四处走着,路过专给旅人歇息的茶馆。雨仍旧轻轻飘着,天色也越来越暗沉下来。
这人眼里是从来看不见这些的,走着走着却突然觉得被什么绊住了似的。低头一看,是个三四岁走路还不稳的小奶娃。
大概是回忆让人放松警惕,不过顾夜白还是适应不了这种连个小孩子的靠近都察觉不出的自己,一时间愣的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小孩倒像是有些着急似得,拉着顾夜白的衣摆要去什么地方一般。
这一拽也拽回来顾夜白神游的思绪,再看这小孩浑身上下虽然算不上是华装,也能看出被细心呵护着的样子,圆圆的团子脸,黝黑的瞳仁也一样的圆,一身红色的衣裳,脖子上的红线该是挂着长命锁一类的东西,被埋在了衣服领子下面,说不出的讨人喜欢。
直到视线往上,顾夜白才晓得小孩是不如自己一般不畏雨的,额发已然有些湿了。连忙抱起小孩,向入目唯一能见到的避雨处茶馆走去。
看着只是两三步,却走出了旁人跑也赶不上的距离。那小孩大概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好奇。
千叶周围住的大多是自力更生的农家人,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路过的商贾,知晓今天又要下雨早都找了地方避起来,小小的茶馆里面空空的,只有炉子上冒着蒸蒸白气。
那小孩快靠近茶馆的时候就四处张望着,在找什么一般。
顾夜白掀开草帘走了进去,不久时听的一阵噔噔的脚步轻响,从里屋跑出来一个女孩。
看着最多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却挽的是成年女子的发髻,中间一支青木簪子。
倒不是顾夜白有多注意这个女孩,而是女孩一下冲到他身前,又只到他肩膀的高度,实在是只能看见头顶了。
那女孩垫脚接过顾夜白手里的小孩,揉揉头发放在地上,然后似乎是冲着小孩笑了笑,才抬头对顾夜白说,
“客官来避雨的么?要点茶水么,可以暖暖身子。”
笑还没散,仍旧星星点点的留在眼底,顾夜白离家几年狗,娘亲又给他生了个小妹妹。虽然一年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够一个月,不过想起来,大概也差不多该这个岁数了吧。
虽然算不上是娇宠,但家里被父亲经营的越来越好,也算得上是江南的大户,晴灯自然也是被家里捧在手心里照顾着的,唯一的家事估计也就是好奇时进过几次厨房。同样大的年纪,却要经营茶馆,这屋里再没他人气息,难不成是孤儿么。
想着,顾夜白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草帘又一次被掀开。
“安小回?有酒么?”
来人一席短打青色武装,偏偏眉目生的全是文人的细腻,说的似乎是粗话,声音却偏偏温的像是南江缠绵的流水。
那人进来,本来粘着安回的小孩就想扑倒他怀里,天青蓝抬起头,看到顾夜白时高高抬起了眉骨。
到底是人见人爱来了没两天连千灯这边的人都混熟了的阿青比较有自觉,习惯性揉揉头发开了口,
“顾…夜白。”
尾音有些上翘,上顾夜白无端有些想笑,怎么,难道还能有第二个人不成?
这样的话是断然不会说出口的,但一时却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天青蓝三个字梗在喉里,明知道是应该,本性里却觉到说出来周身的温度都要冷了几分一般的咽了下去。
好在天青蓝也不在意这些,把小孩放在地上,自顾自坐到了顾夜白对面。
一旁挽着衣袖的女孩有些无奈的笑着说了一句,
“我们一样大好么!别这么装老,既然认识,那就一起吧?想喝什么呢?”
天青蓝闻言装过身,眼瞳里兴致盎然的样子,
“怎么今天还可以选么?”
安回抿嘴笑着点头,
“今天来的是时候,刚挖了我十岁生辰时埋的桃花酿,不过不太适合热着喝,天太冷了还是喝点能暖身子的好,我一会给你带回去一点吧。有我按着方子酿的忘川,要试试么?”
说着就自顾自走进了大概是后厨的地方。
天青蓝满脸上都写着惊喜两个字,一边转过身一边说,
“安回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顾夜白本来还想着这小姑娘原来和…这人一样大么?那岂不是和自己也差不多?看起来倒是完全不像呢…不过细看为人处事和说话的姿势倒是确实了。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好像还不知道这人的生辰?
想着就听见天青蓝脱口而出的一句喜欢,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等听明白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舒服起来。
喜欢,因为酒就喜欢了?这也太容易了吧?
不过天青蓝可没给他想这么多的机会,一边用手指描着桌子上木头的花纹,一边问到,
“你怎么来这儿了?又没什么好玩的。”
顾夜白想了想,把背在身后的窄刀卸了下来放在手旁,反问到,
“那你呢?”
天青蓝想了想,把鸳娘的事情挑挑捡捡的说了一些出来,自然是滤过了那些在常人眼里匪夷所思的细节,只说是自己朋友馆子里的人出了事,就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顾夜白点点头,心底有着什么思量又被面前这人比溪水都要清澈三分的眼瞳打散了。还没说什么就看见安回端着个木盘走了回来。
手不比闺房女子白,却赢在细嫩,看似一个人撑着生意沉稳的样子,骨子里还是吵吵闹闹的时候才比较真实。
好在天青蓝也不是真的非要刨根问底的求个究竟,视线瞬间就被安回…手里的酒盅引了过去。
顾夜白从小就没骗过什么人,师父让自己来的目的又不是随随便便解释的清的,半句搪塞还堵在嗓子眼,问问题的人却忘了一般被这个小姑娘吸引走了,本该松口气才对,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烦躁。
烦躁这两个字是从未出现在顾夜白身上的,他只有在意与不在意,愿意忍耐与不愿,或者换句话来说,这世上没什么能扰乱他思绪。
安回的角度只能看见顾夜白轻轻束起的发梢,店家的习惯也不至于太深入。
窗外的雨稍大了些,简单的算得上有些简陋的小茶馆里却很暖和。安回把木盘放在桌子上,转身回去拿过一盏烛灯。
天青蓝似乎是已经和安回很熟悉了,自己拿出木头的比酒楼里大很多的酒盏,摆在自己和顾夜白面前,又起身从靠近后厨的柜子里取了一只稍小的青木的酒盏来,看着倒是像安回头上的木簪。
天青蓝带着杯子走了回来,冲着安回摆摆手,安回笑着挑了挑眼睛,也没多说什么的坐在两人中间靠窗的位置。
大概是觉得有些冷落了,趁着安回身后撕开封泥的空荡,天青蓝对顾夜白碎碎念起来,
“安回只比我小半年啊,看不出来吧?”
顾夜白摩挲着杯盏,南方人多细致,已经很少见到这种磨砺的很粗糙的材质了,这甚至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杯子喝东西。不过摸着属于木头的纹路,平实的让人安心的简单,倒是在这雨声越来越清晰的沉沉傍晚来的自然。
顾夜白点点头,安回撕开封泥,酒的味道一点一点溢出来。
知晓了顾夜白是个寡言的性子,天青蓝就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安回手上,眉眼间有些许疑惑。
忘川虽说是少见的古酒,但他也不是没喝过。
印象里的味道比这要浓烈许多才是…
正想着,就听见安回对他说,
“这次直接用罐子吧。”
天青蓝闻言有些诧异,不过什么都没说,伸手覆上陶土制的酒罐,微微阖眼。
顾夜白不出声的看着,安回在一旁用不知道泡着什么的水替三人温酒盅。
骤然升温说不定会让罐子炸掉,天青蓝深谙这一点。因此不多时就放下了手,从狭小昏暗的入口能看到里面的酒似乎在轻微的倒腾着。每过一秒,天青蓝脸上的好奇就多一分,连一旁的顾夜白眼里也闪出了几分兴味。
安回不多话,在心里默数着,一会儿拿起木盘上放着的像是寻常家里舀水的木勺一般的东西探进酒里。
这酒的味道远不比忘川浓烈,也不像真正的忘川那样传说中非得用冷泉水冰着,只能一个人喝,入喉腹就像是全身流过,能带走不尽扰人愁丝。
但随着温度一点点升起来,倒是有了几分迷蒙的清醒来。味道醇厚带着老旧,如果说忘川是清澈的地底冷泉,那安回酿的这酒则像是终年连绵不绝的河水一般,无论你何时回头,用怎样的眼光去看它,他都一直是这个样子。
天青蓝端起杯盏,满意的看到顾夜白先闭眼送到了嘴边,才笑着喝下去。
以为是浑浊的河水,真正深入才明白什么是澄净。闻着不那么浓烈的酒入口却一下就能醉了人一般,老旧的瓷的味道却因为被梅子水洗过而变得可以接受甚至是清爽。
不像一般的烈酒那样为了忘记什么而喝,入口的那一刻就知道会一醉方休,睡的天昏地暗。这样的不够标准的忘川,让顾夜白有些许的恍惚,甚至有了随身装在竹筒里,就这么走一路喝一路一直下去的念头。
天青蓝则是眼睛亮亮的,看着安回,
安回也是第一次开封,试验成功了心情自然好,一边抿着酒一边解释到,
“古法的忘川要的是深山里最凉的泉水,扬州可没有那样的山。我以前求了千叶刹的方丈,从寺里的古井里引了一小丛水流到寺外。这就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水了。那味月见草我也找不到,就用了碾碎的梅枝…这样做出来凉着喝太伤身子了,没想到温了也还不错。”
安回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开心起来什么都显在脸上。
天青蓝抱着坛子一杯又一杯不肯撒手,顾夜白觉得他大概是个能喝酒的便没出手阻拦,直到安回笑着说,
“行了行了,喝这么多一定会醉的。我埋了两坛,一会并上那坛桃花酿你一起带回去吧,那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呢。”
天青蓝笑的毫不设防。
安回眨眨眼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也不知道这酒有多烈,该不是真醉了吧?”
天青蓝躲过她的手,
“我哪有那么容易醉…在想名字呢…虽说是有几味用的相同,但换了月见草和水就已经完全不是忘川了…这样的酒啊…该取个怎样的名字呢?”
安回用手撑着下巴,嗯了一声,眼底有些许期待。
天青蓝左晃右晃,顾夜白看着有趣,不知怎得伸手揉了他头发一把,触感和想象中一样的好。
安回挑眉看着两个人。
她和天青蓝其实认识也不久,不过倒是和百里认识几个年头了。
明面上是茶馆,实际上和安回相熟的人都是来喝酒的,只不过相熟的人算上天青蓝也没几个。
她自认为和阿青已经算是极投缘的了,那这位白衣公子又是怎么个情况?
被顺毛,天青蓝也没说什么,尤自暗暗的小声说着些什么。
趁着人似乎还没清醒,顾夜白也假装自己喝醉了一样放肆的揉起来,手忍不住的都上了人家脸颊。只是自己脸上仍旧是惯常的冷淡样子,除了眼底星星点点的明朗。
顾夜白转头看着安回,印了酒气的声音比旁日来的沙哑,却在这样阴雨天气里让人舒服。
“叫停河,好么?”
安回微扬起头,目光放空像是在想着什么,不多时认真的看向顾夜白。
“嗯。就叫停河了。以后只酿给你们喝。”
“安回。”
这样简洁的介绍让一向不暗世事的顾夜白都有些不习惯了,但确实是舒服的,再看向少女沉着许多不明的瞳孔深处,顾夜白觉得自己大概有点明白了天青蓝为什么宁愿越过半个扬州跑来这个小茶馆。
“顾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