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时光烧成灰》邬满

9、许氏家宴*2

　　许越峰沐浴出来时，易婉莹已经困极睡去。在宽大的床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个孩子的姿势。他想他们其实是相似的，都是孤独的长大，没有安全感，害怕陌生。只是他戴上了和善的面具，而她倔强依然。
　　他在易婉莹身旁躺下，替她掖掖被角，易婉莹发出轻轻的鼾声，想必极为疲惫，眉头紧锁着，带着忧郁。他一直觉得易婉莹是不快乐的，即使常常笑着，在内心深处却仍是不快乐的。他吻吻她的脸，半搂着她入睡。

　　许越峰第一次见到易婉莹是在八年前的初冬。
　　他还记得那年的冬日似乎特别的寒冷。他刚从国外回来，开始帮着父亲做事。每个月都要带着老李去下属的各个工厂巡查，也算是学习。
　　那日外出的时候冯妈特意让许越峰穿了貂毛的大衣，戴上呢子礼帽和小羊皮手套，又选出沉重的靴子让他套在脚上，却还是冷，嘴里呼出的白气，竟似马上要凝结成冰。但他还得按计划去下一个纺织工厂，这是父亲的命令，不得违抗。从有记忆开始，父亲就待他极为严格，几近苛刻。

　　已连续下了几日的雪了，却还是没有停的迹象，细小的雪花自灰蒙蒙的空中飘落，纷纷扬扬。放眼之处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已辨不出本来的颜色。路上的行人很少，大家都躲在屋里，不愿出门。他坐在车上，车开得很慢，他回头看路上的积雪被车轮压出两条深深的痕迹，肮脏的白色。

　　他早些时候已巡了好些工厂，这是最后的一家。脚已经冻僵了，几乎没有知觉。他想学老李跺跺脚取暖，却想起父亲说无论何时都不得在外人面前失态的教诲，只得忍住。点了一根雪茄，至少可以温暖自己的胃。
　　就这样进了那间厂房，于是便看到了她。
　　不得不注意她。运作的蒸汽机前跪着几个女工，而她一人却站着。许越峰到现在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她当时的样子。
　　一个女孩，约莫只有十六岁，瘦得离奇。一件小碎花的袄子挂在她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也许是因为冷，微厚的嘴唇紧抿着，有些发乌，但脸却因愤怒胀得通红。双眼瞪着面前的工头，恶狠狠的，毫不示弱。
　　工头背对着门，没发现他进来，仍在大声地对她喝斥着[你这臭娘们，给我跪下！]
　　她依旧不跪，甚至站得更直了些。双手捏得死紧，仿佛随时都可以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但这样的倔强无疑更激怒了工头，他挥起手，对着她就是一巴掌，力道极大，竟将她扇到了地上。可她立马又站起来，半边脸已经肿了，嘴角有鲜红的颜色，眼光却更为凌冽。
　　老李见此情景，轻咳了两声，工头回过头来，见到是许越峰，立马过来赔笑着[许少爷，您来了？]
　　[这是在干嘛？]许越峰指着易婉莹问。
　　[这些女工不懂事，老犯错，就教训了两下子。]工头摸不清许越峰的意图，只得这样说道。
　　[叫他们都起来吧，免得外人拿了许氏的把柄，说我们不近人情。]许越峰虽然年轻，说的话已有主事者的气势。
　　[都起来吧]工头对那堆女工挥挥手[许少爷仁慈，这次就饶了你们。]
　　跪着的女工都如获大释般站起来，也不管认不认得他就七嘴八舌地嚷着[谢谢许少爷。谢谢许少爷。]

　　许越峰注意到易婉莹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道谢，脸上也没有感激的神情，仍是倔强，且孤傲。
　　他的心就这样振了一振，恍惚间记起自己小时候被父亲责怪，可怎的也不肯认错，就站在那里，任父亲的棍子落在自己身上，留下残酷的痕迹。大姐在一旁哭红了眼，劝他快些认错，莫再惹父亲生气。可他只是觉得委屈，神情更为愤恨，引得父亲打得更重，他硬忍着，牙将嘴唇咬破。
　　后来谈及此事时，大姐总说他笨，笨到去跟父亲作对。他只是笑笑，那会儿他已长大，有了温和的神情，也觉得自己当时很笨，竟不懂得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而眼前这个女孩，就像当初的自己，那样的真实，不懂得伪装与掩饰。
　　[她叫什么？]许越峰望着易婉莹，不自觉地问。
　　[好象叫易什么来着]工头瘪瘪嘴[您还别看死丫头个头小，脾气却大得很！倔得跟驴似的。]
　　话音刚落许越峰便轻轻地笑起来。他发现易婉莹望着她的笑，竟有惊艳的表情。

　　易婉莹看着那个男人，富家少爷的模样，穿西式的服装，面容清冷，身材修长。指尖夹了一只雪茄，已燃了一半。他看着她，不知听工头说了什么，竟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从未想过，一个男人也可以笑得如此好看。她甚至忘了脸上的疼痛和心中的委屈，也忘了去质疑他是否在嘲笑她，只是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笑，看他的鼻子微微的皱起，有细小的纹路，春天一样的温暖。
　　许越峰在此时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温和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易婉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也想起他兴许也是来教训她的，心中有些恼怒，将头转开，不再看他。
　　许越峰却也不生气，只将声音放得更柔[不要怕，我叫许越峰，你呢？]
　　易婉莹天生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最见不得别人对她好。若是谁对她好上一分，她便要对别人好上十分。她见别人口中的许少爷已是如此的温和，自己也再强硬不起来，将头转了回来，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地说[易婉莹]
　　真是小声，小到许越峰差点以为她根本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羞涩的女子，竟一时无法与方才那个与工头对质时的凶狠联系在一起。
　　他不觉地又笑起来，她抬头，看着他笑，并不知他在笑什么，无辜的表情。

　　许越峰在很久以后对易婉莹谈起，说他定是被她这般无辜的神情所迷惑，才叫她骗了去。彼时，他们已是恋人，牵了手，光脚走在海边细细的沙滩上，浪花一次一次的冲上来，拍打着他们的脚背，将他们的脚印抹去。

　　但当时他虽然觉得此人有趣，却也仅仅是有趣而已，便没再问什么，只交待工头不准再为难女工，照例巡视一番后，离开。
　　她虽然觉得此人温柔，却也仅仅是温柔而已，见他离去，也没有感到惋惜或是什么，只是觉得脸上的痛竟又回来，不由得咧着嘴吸气。
　　其实，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爱情可以发生，往往早在情动之前，便已分离，不再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