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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幽幽庭院温情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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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殿外,“嗙”一声清脆的茶盏碎地声响起,紧接着听到有小跑的步伐,朝紫殿相背的方向不停地跑,距离紫殿越跑越远。
章舍人方才在暗处看清了一切,茶盏落地,震惊不已,捂住脸默默摇头流泪的不就是裳公主吗?
她听到君上的梦话了,梦话是梦中君上害怕失去所急说的呢喃,君上的梦话是真,裳公主亦当了真。
紫殿里传出几声激烈的咳嗽,章舍人立马开门进去服侍,他只见自家君上面色晦暗,精神消倦,双眼紧盯了门外一会儿,喃喃问:“方才是裳儿来了吗?”
章舍人垂头,如实回答:“是,裳公主听到君上的梦话了。”
辰梵无力地回神,捂着心口又咳嗽起来,说:“老伙计,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其实,紫吟夫人中毒仅仅是四国哪一个国家派来的暗线临时放的烟雾弹,迷惑众人罢了,真正中毒却是他,他努力回忆起,才晓得紫吟夫人中毒昏厥,趁雨珠离开紫吟夫人的寝殿,四处唤人之际,暗线偷偷进入紫吟夫人的寝殿,将毒撒进茶壶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又离开了紫吟夫人的寝殿,自己恰恰喝了雨珠倒的茶水中毒。
不过,他中的毒又不同于紫吟夫人中的毒。紫吟夫人的毒是立刻发作的,而自己中的毒却是一类慢性毒药,一开始并无察觉,后来,每次会莫名咳嗽,日益加重,伴随着心口疼痛。
他曾密召御医来瞧过,御医虽见多识广,却对此类毒药一无所知,只诊断出:毒已深入肺腑,且此类毒根本无药可救,无药可缓。一切要看君上自己的造化。
言下之意,便是辰梵能趁几日活头要看他的造化,如果即可一命呜呼了,也是命当如此。
章舍人心头不是滋味,忙跪倒于君上榻前,磕了几个重重的响头,“君上,老奴惶恐万分。”
辰梵费力摆手,章舍人跪在原地不动。
辰梵的名字里嵌入个与佛相关的字,所以将生死之事看成命中常数,并不刻意去难过,去忧怀自己命不久矣。
他仿佛用着自己余生剩下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裳儿非孤亲生之女。”
章舍人老泪纵横,点头:“老奴自君上登位来,一直陪伴君上,况且当时还是婴孩的裳公主由老奴带回碧华宫交给紫吟夫人的。”
“是呀,裳儿的到来给孤孤寂的生涯带来许多平凡人家的快乐,看着裳儿从这么一点大。”辰梵以干瘪的双手在半空中摆出一个长度,“十八年,真的好像是转瞬之间,一转眼,裳儿就不再是若干年前缠着我要糖吃的小姑娘了,她有自己爱好的兴趣,她有自己喜欢的人。可,孤却不能让她嫁给她心里的良人。为了保护她,保证在孤死后她在世间仍有自由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孤必须做个狠心的父亲,摧毁她的美梦。”
四国之中,棋国首先已经按耐不住,发兵攻打书国,表面只是他们两国之间的家事。实则因为棋国国君白渊想统一四国或者成为四国之中唯一的霸主。其人志向比天地还要高远。
如果四国之内的任何一人想统一天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挟持或者手上握有与前朝天子流着相似血脉的人,方能令天下人诚服。
虽然,白渊如今仍坚信不移梦璃公主是桓留下的遗女,身上淌着天子后裔的血。但是,世间有个传说流传,历经百年风月洗礼直到今日,人们还很相信。
天子后裔,若为女子,当为天之骄女,身处乱世,而筐扶明主。以己度人,手中无兵,然,心有滔滔江河,千军万马,以运筹帷幄之能,结束乱世,建新朝,万民拥戴之。
辰裳的宿命理应同传说一样。辰梵却要因她扭转早已注定的命运齿轮。
一个人一生为另一个自己生命里顶重要的人付出一切,足够。
终也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我原本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雨珠所写不实。想借着送茶去探探父君的口风,哪知到了紫殿门外连探也用不着多探,父君的一句梦话彻底将我拉回现实。提醒我,我的半信半疑实在多余,一定是能够和老鼠沟通,那个奇怪的乞儿告诉雨珠的。我正对着波澜不惊的湖面,呆了一个晚上。
“六妹,你在这里?”
曾经熟悉,温和的称呼,现时听来俱显刺耳。
原来,我们本不是骨肉至亲,四哥你你待我的好,实在太多。即使我不知情,却真的是在无意间一直欺骗你,欺骗了你十八年。从小闯的祸事是你无怨无悔替自己的亲妹妹担下的,可我却不是你的亲妹妹,我们非亲而故。是上天太喜欢作弄人。
我欲哭无泪,四哥见我发红有点肿的眼眶,上前一步,我无法克制自己坦然地面对他,后退了一步。他看到我后退一步,对他的生疏之感,眼里充满了疑惑。随后淡然一笑置之,“六妹,清月在四处寻找你的半道上遇到我,我正好奉了父君的命找你去面见他,就一起来找你了。你这副模样算怎么回事?诚心让我替你操心一场吗?”
清月一定清早来见我,不见我的人……
可是,现在我的心绪也很乱,父君要见我,我如何去见父君!
四哥见我半晌每个回应,以为我心情不佳,跟谁置着气,自然不愿理会他。四哥转过身子,向前迈了几步,“父君着急见你,你……你先缓一缓自己的情绪,等好受些了就去紫殿,父君大概要和你说说你终身大事的安排。”
四哥先我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也要去紫殿和父君商榷朝务。只是,我不想他最后一次还要担心我。琴国,我一定得离开,这里的东西,这里的一切从来就不曾属于我,我留恋这里越久就越无法轻易割舍。
我在紫宫不过一个被领回,寄人篱下的孤女,无依无靠。与其等着别人下逐客令,倒不如给自己留分面子,自觉消失,不碍别人的眼。也安了自己纠结不清的心扉,从此做个平凡的人吧!跟三年前还未回紫宫一样,无非重新再去习惯一次。与三年前唯一不同的,这次只能靠自己了,再没有什么人可以使我依赖了。
于是,我抬手揉完眼睛,理了理有点发皱的裙衫,再定了定思绪,尽量保持平常的神态。
我到紫殿时,父君正在用朱笔批阅奏章,章舍人在一旁侍候。我在紫殿里四周环视了一遍,四哥果然不在,父君专注在奏章上的眼睛移向我,他的眼睛竟然不似从前的明亮,混浊不堪,没有聚光之点。我屈膝向他请安,“父君。”他病了吗?
他迟缓地放下手中的朱笔,朝我干涩地笑笑,“裳儿,你来了。”
我直起身,微颔首“父君,您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他轻轻摆摆手,“人老了老了总得得几个病,证明已经不比壮年。”
父君的话说得十分坦然,我笑笑说:“父君身子骨健朗,定能长命百岁。”
父君只笑不说,他从桌案上翻出一页红笺,章舍人接过走向我,将红笺递给我,我双手微微颤抖地攥住红笺。打开红笺,上面是苏淇亲手写的聘书。
裳公主品貌才情俱佳,吾不甚爱慕。如今得国君之意,可向公主求亲,吾不甚欣喜。所谓才子佳人,天造地设,吾欲奏凤曲而求凰,然,世间琴艺高超者,除早逝天下第一琴师桓于外,今观四国中,惟剩紫吟夫人与公主,吾不敢于公主面前班门弄斧,今后若可听公主日日弹奏一曲,吾心满意足。
我急急后退一步,难道现在我真的已前无可进,后无退路。我连放弃的机会都已没有,罢了,罢了。
父君也算真心厚待我多年,这次顺了他的意,偿还了他多年来的眷顾。
我跪下,俯首在地,“谢父君为裳儿指婚。”
苏淇接我走的一天,天似乎也在刻意怜悯着我,几天几夜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不停。我穿着一袭素色斗篷,遥遥仰望高高耸立的紫宫,刚才仿佛用了一生走完千百步台阶。而我的前生的确葬送在紫宫,湮灭在紫宫。父君含着泪目送我,在萧瑟飘摇的风雨里,他的身影太消瘦,太憔悴。
他从梦里惊醒,于此同时,我知道了我……其实并非他的亲生女儿,他在害怕,他在恐惧,他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否冥冥之中注定有一种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特殊感应。
苏淇身着避雨的蓑衣竹笠,身子矫健地跃上一匹白色骏马,驱马到我身旁,随着我的目光遥望了一眼远远站立城楼至高处的辰梵,“公主,你要体谅君上对你付出的一片苦心。”
我望向他,神情自若,“君上,我们走吧!”
他点点头,调转了马头。清月扶着我上了马车,待我们上马车,坐定之后,饱经岁月风霜洗礼的马车夫扬起一鞭,马儿听到马车夫的指令小跑起来。一滴滴雨,时轻时重一声接连一声,非常密集地砸在马车顶上,帘子上。我略微感到疲倦,靠在马车的车壁上,眯会儿眼,清月则在一边开始仔细学着认更多的字,一本启蒙书籍《三字经》读得有滋有味。
“我原是猎户人家的女儿,徒手抓到只山鸡不算得本事。倒是我阿爹,曾经赤手空拳与一头猛虎相斗,猛虎直接死在我阿爹的刀口之下,我阿爹把那猛虎的皮剥下来当了睡觉的毯子。”
“清月,你阿爹可真厉害,我从小到大都没见到过一次老虎。”
“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甭说交给你一堆武器跟一头普通的老虎相斗,我都害怕你会一个不小心作了老虎的盘中餐,专为填饱老虎的肚子。”
“清月,我虽然只是一个赶马车的,但也是风里去,雨里闯的,去过的众多地方都不知遇到过多少艰险的状况,哪一回不是靠我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勇气可嘉平安度险。”
“你再厉害都不及我阿爹厉害,”
“清月,你为什么要学识字了?以前,我可不见你会像现在这样勤奋刻苦。”
“我字也算识得几个,但不多,君上让我好好照顾公主。你想啊,公主学识颇高,作为她身边的人,自然而然不可以太差劲,免得在外丢了公主的脸。”
“得得得,清月你识的字或许真的不算多,可话就说起来没完没了了,从你抓到这只山鸡到站在这里和我说话,约莫已经半个时辰了,你站得不酸,拎得不累,肚子不饿吗?”
“多亏你提醒我了,公主小睡了一下,估计快醒了,你赶紧把山鸡整理干净,撒上调料,然后烤熟,君上回来要和公主一起要吃的。”
“你为什么不一力承包了,“烤山鸡”这类活一定要细心的人做的,像我这样粗枝大叶的人,怎做这细致的活。万一,万一烤糊了怎么办?再万一考得很难吃怎么办?”
“不会吧,这样说来,你还真的一无是处。文武烂得很不说,连平常出门在外的人都会烤的鸡,你居然都不会。大哥,人分担的工作本来就应该合理。公平合理起见,自然是我出力抓山鸡,你当然就得负责出力烤山鸡……要是你实在觉得烤山鸡太难,不如我把这山鸡放掉,你再去抓回来,我再来烤山鸡。”
“得得得,要我抓山鸡,恐怕明天都不见地能抓到,我还是去烤山□□!”
我撩开车帘子,雨已经停了。我见清月把山鸡扔到马车夫手里,我慢慢跳下马车,“清月,把山鸡放了吧。”
清月道:“公主,我把山鸡放了,那你今天吃什么?”
我说:“敏……姐姐在我临行之前,送了我一个食盒,糕点和水果都有,足够我们吃一天了。”
清月无奈,只得把好容易抓到手的山鸡放了生,“今天你可以好端端活着,完全靠了公主的恩典,愿你不要遇到一个好猎人。”山鸡扑腾了一下翅膀,飞入了密密的树枝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刚询问了马车夫苏淇去了何处?
苏淇就从我身后冒出来,“原来你也会有点担心我。”
我转了身子,苏淇因为雨停了的缘故,已经脱掉了蓑衣,摘掉了竹笠。他说:“有人恳求我带他来见你,你可愿见他一面,他可一直追在我们队伍后面,你不见他,他就一直跟着我们,直到画国。”
“你不能带阿裳去画国。”白沐云自苏淇身后的旁边踱步而出,我看着他突然出现的身影,又惊又喜,他的步伐有力地迈向我,“阿裳,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苏淇忽然伸手牵住了我,对白沐云说:“公主以后交给太子,可现在我有话单独对她说,劳烦太子稍等片刻,说完后,即刻就离开。”
白沐云后退了几步,背过身去。
苏淇说:“公主我知道所有的真相使你不晓得面对那些你生命里出现的重要的人,你心里纠结着,辰裳是一个假的身份。公主,辰裳的身份虽假,可也真实地存在了十八年,如果,你放弃了这个身份亦相当于让你身边在乎你的人忍受失去你的悲伤,梦璃取代了你的人生,是你救了她一条性命……”
穷人家的孩子十有四死,男孩子养大可以干粗活养一大家子,勉勉强强挣一口口粮。而女孩子长大都要嫁人,娘家人还要为女孩子嫁人这桩事统统勒紧裤腰带,准备嫁妆赔钱,穷人大都不愿意做这赔本的辛苦。于是,穷人家的孩子就十有四死,其中三个还都是女孩子。
十八年前,一个裹在布包里的新生女婴被遗弃在一口井边,孱弱的哭声隐隐约约闯入过路的一支队伍里,他们是琴国国君辰梵的贴身亲卫。人心皆肉长,亲卫们不忍心,于是一群大男人哄着一个小婴儿抵达棋国。恭贺棋国国君喜得公主,有一个亲卫飞鸽传书去了琴国。琴国国君要求他们必须找到孩子的父母,跟他们买下这个女婴。付他们一笔不小数额的银子作封口费,不许他们日后显露一字一句,严守秘密,如若不然,格杀勿论。
“公主,现在你和梦璃的局势就是对也错,错也对,万不可行差走错一步。本来按照君上交代我无论如何护你周全是用不着我护了。我想白沐云会好好护你一生一世,只要你平安就不算我违背了对君上的承诺。”
白沐云另雇了辆马车,我和清月坐上马车,白沐云先去树林换了身粗布衣服,来充当赶马的马车夫,我瞅着站立白色骏马边的苏淇,便以口型朝他说保重,珍重,后会有期之类的告别语。他反应极快,同样以口型默语回答我,“我们还是后悔无期吧!相忘于江湖,对谁都有益。”我瞬间失落了,表情凝呆住。
苏淇和马车夫则按原定计划走回画国的路线,避免有暗里的人跟踪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平白引出祸端。
我随白沐云回了棋国谧城,谧城是棋国王都,棋王宫的所在城池。谧城人是棋国最会做生意的棋国人。推销东西,往往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活的说成长生,长生不老的说到了升天。反正他们卖的东西,你哪怕只感到新鲜好玩,贪玩随便凑个热闹,身上没带一个铜子儿,被他们缠到最后,不买还不行,只能在当铺当掉身上值钱的东西,来买谧城人的东西。
前者不过是谧城街道随处可遇的小商小贩,纯粹为了赚你手头的一点小钱而已。后者是真正会做大生意的老板。老板们从不亲自出门寻找商机,往往都是别人主动依附上他们,靠他们发财。
了解谧城的总体生存运作,我开玩笑地对白沐云说:“阿沐,我果真应了明一师父的一句话,这一生会嫁一个钱多多的如意郎君。我瞧你应该属于谧城最有钱的人,你的钱足够让我败一辈子了。”
白沐云眼角含笑,不紧不慢地问我:“阿裳,你舍得败你夫君的家财吗?”
我微微蹙眉道:“你占我便宜,我不理你了。”
此后数月,白沐云安置我住进了棋王宫北边的一座幽静的院子,院子没有名字,他让我依自己的喜欢,想个名字。我环顾一圈,院子前有紫藤花架,到了春天,它会一簇簇,一串串开放,满院子香气宜人。我的脑海里即刻跳跃出三个应景的字:“紫藤苑”。
他说:“这名字简单合氛围,你倒想到了。我也钟意这个名字,以后这里就叫紫藤苑。”
我说:“紫藤架子下要装一个秋千,再远点还要有一个石桌,四个石凳……”
他说:“好,一切皆依你。”
对也错,错也对,就一直错着对下去吧?愿我们的抉择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