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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刀霜剑(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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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海棠停下脚步,目光中一丝诧异一闪而过:“此话怎讲?”
我握紧拳头,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道:“外人不知,太白全派看来虽如往常一样风光,实则……已经整整封山三月,里里外外皆被青龙会控制,掌门弟子,皆成阶下囚矣!”
君海棠动容道:“你所言当真?太白门派怎么说也是当今武林剑派之宗,青龙会人数虽众,却未必有吞并整个太白的实力……况且,这样做就不怕挑起武林公愤,惹诸门派群起而攻之?”
“姑娘忘了,当今武林,还有另一剑派与太白并驾齐驱。”
“你是说……真武?”海棠不由将视线转向笑道人,眼中疑虑更深。
“想要战胜敌人,必先知己知彼。真武作为唯一能与太白匹敌之剑派,深谙太白剑法锋芒与弱点。青龙会正是与真武勾结,借真武太白论剑之机上得秦川,才将太白由内击溃、阴谋得逞!”
“不可能!”笑道人失声道,“我虽然一年多来行走江湖未回门派,却也知我堂堂真武习剑只为探求武道、修心炼性,绝不会与青龙会勾结!云姑娘你怎可毫无根据、擅加揣测!”
自从遇上笑道人便一路笑语不断,他可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勉强迎上他质问的目光,颤声道:
“你说我妄加揣测,那我告诉你,三个月前论剑之会,我并非因为败在绝情子剑下便负气出走,而是在青龙会与真武全派追击之下死里逃生!”
除我之外……再无一名太白弟子下得山来……
笑道人眉头紧皱:“就算你所言非虚,真武又有什么理由与青龙会狼狈为奸?”
“笑道人,你真以为六大门派都能彼此相安无事吗?真武掌门张梦白对外道貌岸然,实则早已不甘自家声名屈居太白之下,加上青龙会掌握了真武门派最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威逼利诱,还怕不成么?”
君海棠颔首道:“不错,任何人一生中,都不可能毫无污点。”
笑道人嘴角剧烈抽动,几次欲言又止。
君海棠复又疑道:“不过……以青龙会行事风格,若无足够大的利益,他们怎肯如此劳师动众,明目张胆地与武林正派为敌?”
我转向她道:“姑娘可知江湖上曾经流传着一个‘八荒三绝’的传言?”
“自然。相传‘八荒三绝’分别是天香青囊书、太白长庚剑谱,和唐门孔雀翎。天香青囊书所载之智计谋略,用兵驭人无往不利、神鬼莫敌,是热衷权谋之人不可多得之宝。长庚剑谱为昔日武林第一人,太白剑客韩锷所创。天下武学流派虽多如牛毛,纷繁复杂,韩锷却究各派武学之变化,独溯源流,创出一套旷古绝今的应变之法。若得此剑谱,等于掌控了天下武学的命脉。而唐门孔雀翎一共六十四枚,向来被人认为是威力巨大的暗器,然而其最厉害之处不在武器本身,而是刻于其上的各门各派秘闻机要。得之者若以把柄相牵制,即便偌大一个门派,也可能会无可奈何。依你所言,这三样东西便是青龙会意图所指?”
“正是如此。得‘八荒三绝’者可称霸武林。公子羽统领的青龙会如今只占武林半壁江山,四盟六派尚独逸在外,他如何肯罢休?我原以为明月心当年是被唐门驱逐,从现在形势看来,她不过借此事掩人耳目,早已奉唐老太太之命将孔雀翎交予公子羽。而之后二人联手,又从天香得到了青囊书。”
笑道人恨声道:“你的意思是,唐门与青龙会已经蛇鼠一窝,青龙会用来胁迫真武的,正是刻在孔雀翎上的机密?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可你却忘了自己话中有个致命的漏洞。”
“什么意思?”
“这些不过都是传言而已!如果照你所说,那太白既然拥有长庚剑谱,武学岂非早已天下无敌了?”
“那是因为韩锷前辈虽然出身太白,剑谱却是他个人习武所悟,未经他允许,太白门派无权干涉。况且前辈担心剑谱流传出去被心术不正之人利用,六十年前便将剑谱与长庚剑一起封于沉剑池底。太白弟子一直尽职守护,未曾逾越半步。且沉剑池规矩之严天下有目共睹,你还怀疑太白弟子偷学不成?”
“哼,说的好听,你自己尚且未能确定,又怎能如此笃信自己门派,反而平白污蔑真武?”
“你们两个不用争了。”君海棠柳眉轻蹙,拂袖道:“少年人就是这般脾性,把门派出身看得比什么都重,却忘了再如何名门大派也是人建的,是黑是白自己清楚。我且问你,既然青龙会已攻占太白,集齐三绝,为何只敢向水龙吟略施骚扰,其他地方,更未见一点风声?”
我犹豫片刻,喃喃道:“也许……青龙会并未得齐三绝。我逃出太白后曾在秦川逗留三日,发现太白山上一片死寂,似乎全派弟子并未遭受杀戮,只是被青龙会秘密囚禁,而公子羽等青龙会龙首人物也没有下山。如果他们当真得到了长庚剑谱,该不至于只有此番景象。”
“如此……”君海棠沉吟道:“那么你来水龙吟便是想求助盟会的力量?”
“正是。”眼见君海棠就要回心转意,我不禁喜道:“姑娘若肯助我劝说唐盟主,以四盟联合之力,必能救太白于水火之中,使武林免遭青龙会屠戮!”
君海棠目光闪动,“原来你竟然有意联合四盟?小小年纪,如此临危不乱,倒有几分胆识。只是……”
我见她双眸复又变得冰冷,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万里沙离玉堂那边已经……能否争取到水龙吟的筹码至关重要。如果连本来就为武林正义而存在的四大盟会都不愿援手,更不用提那些门户之见极深的门派了……
君海棠深深叹了口气,凝视着身旁的傀儡,道:“我虽然曾立誓永不再见唐青枫,却也不能坐视这一切在江湖上发生。我虽然可以带你找到他,只是,他……远不如江湖人以为的那么自在逍遥……”
自在逍遥。
人们往往不愿意用这个字眼,不管他们旁征博引、长篇大论的中心思想是否还是避无可避地指向它,这个字眼都像蒙昧时期听的童话一样让人羞于提及。然而君海棠却觉得,自己真是承蒙上天厚爱,生活在移花宫虽不能说非常幸福快乐,至少每天也是无忧无虑,允称逍遥的。
事实上,她并不是很清楚什么是幸福快乐,移花宫的花草,移花宫的人,不是每天都一样么?宫主说要心如止水,没有任何情感的困扰,才能在武道上有所成就。这不是太简单了吗?真不明白宫主为何常说坚守本心澄澈是很难的事。
移花宫所有弟子都是年轻貌美的少女,唯独宫主却是个男人。也许待得久了,海棠并不觉得男子和女子有什么不同,真要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宫主武功高强、执法严苛,所有的弟子都不敢违抗吧。
虽然门规不允许她们踏足移花宫以外的土地,她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有多吸引她。
当然,那是在她遇见唐青枫之前。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快求本姑娘救你,不然我可要走了。”一袭素纱裙的少□□雅地坐在树上,裙边仿佛有万千花朵在春风里盛放。
树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棠花海,鲜红浅粉斑斑驳驳,海浪般滚滚奔涌着,像是要把整个天空都烧着了去。
青衫玉带的锦衣小公子仍然从容地摇着折扇,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已深陷险境,只顾欣赏眼前的美景,面上悠然而闲逸。
“你……”海棠不知怎的忽有一丝烦躁,这个小少爷都困在这里三个时辰了,又不是不知道移花宫八门疑阵的凶险,面上却未见丝毫惊慌,连开口请求自己都不屑。
“别费劲了,这阵法布成百年间,还未有一个人活着闯入移花宫,一步踏错殒命在死门的大有人在。你再不求我,我可真的要走了。”
“你先别走。”华服小公子忽然抬头。
终于要认输了吗?海棠心中窃喜。
却见小公子向她扬眉一笑,雪亮的眼神中有说不出的自信。
“我已经明白了这阵法的精妙之处,且让我走给你看。”
那一日,移花宫用以隐世百年的八门疑阵,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踏破。虽然每走一步,周遭景象便重新变换一次,地上隐约可见累累白骨,甚或耳旁会突然袭来惑人心智的声音,可他还是心清神明,冷静推算,一连四十七步都踏在生门之上。
随后,便被宫主子桑不寿所救。
宫主甚是喜爱这个眉目俊秀的少年,听说他是蜀中唐门的二公子唐青枫后,更是当即要收他为徒,允许他自由出入移花宫,每年总有半载在此习剑学掌。唐青枫也当真聪颖过人、悟性极佳,不过三年便将移花宫神鬼莫测的武功学了个七七八八,行走江湖几乎已无敌手。
一般少年成名的江湖新秀,往往会有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毛病,唐青枫却从不与人争胜。若有人与他交手,无论对方武功高低名声大小,最后皆是平局。所谓谦谦公子、丰神如玉,胸怀旷达,便是如此吧。
昔日少年已渐渐长成,人人称道唐家二公子风流潇洒、人品武功皆是万人之选,与他交谈恰如春风拂面、风趣佻脱。江湖上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没有他平不了的纷乱,没有他交不了的朋友,更……没有他迷不倒的女人。
江湖一叶落而天下知秋,移花宫却四季如春,永远细水长流,繁花似锦。
不同的只是这里的空气,一年年的,多了种让人躁动不安的气息。
桃花树下,海棠随风而舞,手中三尺琉璃玉剑轻似穿花蝴蝶,身形流动间已颇见成熟女子的风韵,而那种清雅淡漠,一如当年。
她已很久不和其他姐妹一同练武,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她一出现,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一种含义不明的目光,伴随着窃窃的耳语,还有比武时莫名的暗算。
她苦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唐青枫。
最初那几个月,移花宫的武学是她传授给他的。
这本是宫主事务繁忙时想出的法子,可小公子死活不肯把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女叫做“师父”,最多也只以“姐姐”称呼,还一定要教她学会唐门傀儡术作为交换。两人打着闹着,她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身份,拿唐青枫当弟弟,准确地说是当妹妹看待。
然而她也逐渐发现,这小公子看似洒脱不羁,温润可爱,却毕竟是个男子。骨子里有着不同于女子的一种坚执,一种锋芒,或者说,执拗。总向往着外面无垠的天地,追逐着最刺激的冒险。
他一年年地,变得更加英挺俊秀。宽肩蜂腰,她看他时渐渐得仰着脸了。
眸如晨星,双眉修长锋锐,显出与女子完全不同的一种清刚之美来,有时仿佛微微一笑都能撩得她心里好一阵悸动,连忙撇开眼去,闲聊时竟似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每隔半年回到移花宫,总会兴高采烈地告诉她江湖上的见闻:
姐姐,我在唐门门派比武中大获全胜了。
姐姐,寒江城的曲无忆愿赌服输,为我的傀儡缝衣呢。
看,这是齐落竹给我新做的扇子,我当上水龙吟盟主啦。
啊呀红渠又在到处找我开会,姐姐让我在这躲躲。
这是帝王州叶知秋的孩子,托我照看一段时间的,这么小,我们喂他点什么好呢?
姐姐,……
他渐渐回来得少了。是他常常提起的青龙会又出什么乱子了吗……外面那个江湖总是有源源不断的新鲜事,有杀不完的仇人,有那么多的朋友,他在那个江湖做下了多少惊天动地之事,过得那样快活,又有多少天真痴情的少女追逐他、仰慕他……而他一直寻寻觅觅,可找到了那所谓的,真正点燃他生命之火的东西了呢?
她觉得,自己已走不进他的世界了。
虽然她也曾想走进他的那个江湖,去经历各种人和事。然而移花宫的规则就像某些永不会撼动的透明的障壁,顺从它时,你常常会将其忽略,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可一旦稍有反抗,才知道在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面前,个人的挣扎是多么渺小无力。
剑尖倏然止住,方才那漫天飘零的花朵已被她串在了剑上,好像琉璃玉剑忽然归了柄桃红的鞘。欲收剑时,却有一瓣漏网之花从半空中悠悠飘落。
海棠叹了口气,总想这些有的没的,无端烦躁,心境已乱。
“姐姐——”未见其人,远处遥遥传来唐青枫爽隽的声音。
海棠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似乎喜也不是,忧也不是,迎也不是,走也不是。
眼见那几可称为上苍完美之作的年轻男子旋落在自己面前,花雨瓢泼,溅上那领墨竹青衫,瞬间好像噼里啪啦燃起了火。
“姐姐,”她看到他淡然的,和煦如春风的笑,“青龙会的野心愈发大了,我有件极重要的东西要放在移花宫,他们一定找不到,就劳烦姐姐帮我保管吧。”
青龙会,又是青龙会。隔了半年回来,倒是越发成熟,像个盟主的样子了。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暮地抬手,剑尖直指唐青枫胸膛。
“……姐姐?”他眼里闪过刹那的疑惑不解。
“赢我。赢了我,我就答应你。”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这……姐姐,这就不用比了吧?你早就打不过我了,要是陪你舞剑,青枫倒是乐意……”
不待他说完,君海棠身形已展开。
唐青枫无奈之下只得迎上。
“花谢花飞花满天,花妍花裾随风远。花神护花花笑倩,花辰月夕浅未眠。”移花宫武学舒展如花,美妍至极,而又花中带刺,暗伏杀机。收敛之时波澜不惊,外放之时排山倒海,海棠使出姿态自是曼妙天成,而在唐青枫使出却刚柔并济,恰似劲竹吟月、雪浪披风。
剑来扇往,铿锵不绝,两人间花雨弥漫,遮不住他严肃认真的一双眼——
唐青枫纵然与人交手时总设法平局,而唯独与她对练,皆是全力以赴,胜负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