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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捌 ...

  •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略显刺眼,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心珍楼顶的朗朗说书声即便在这楼下也能略听得一二。曹三丰一行人却没有听说书的意愿,集体选择了楼下就餐。曹三丰原本以为自己和师妹会是两枚几乎能普照世间的电灯泡,不想杨文昌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对黄忆慈殷勤有加,而只是像对待朋友,亦或是客人一样招呼、聊天。相比之下,他好像对自己的师妹更加关照。

      “忆慈,最近——过得怎样?”杨文昌自然地开起话头。

      “挺好的。”黄忆慈夹了几根青菜放入口中,咀嚼吞下,“杨少爷……”

      “叫我文昌吧。毕竟,我们也相识了这么久了。”

      “嗯……文昌,你之前说,要在今天就让我改变主意,否则你就只身回到泰州,对吗?”黄忆慈把筷子轻轻架在碗上,认真地看着依旧埋头吃菜像是没发现她的认真的杨文昌。

      “是啊。”

      “那么,你今天,可以回泰州了。”

      “其实我今天主要是来解释的。”杨文昌停止夹菜,细细地咀嚼口中的美食,“忆慈,其实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包括我跑到怡安郡来追你的原因。我无法全部解释清楚,我只把威胁到你安全的事情说清给你听,其余的,我希望你不要多问。”

      威胁到她的安全?曹三丰想起那个晚上称黄忆慈为郡主却不受她管制的五个黑衣人,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想来那几个人极有可能就是黄府暗杀团队的人,只是他们的忠心如今恐怕不在黄忆慈身上了。

      黄忆慈看上去也是想到了什么,但没多说,只是示意杨文昌继续说下去。

      “我之所以跑到怡安郡,跟我父亲向你们黄府提亲没有任何关系。我呢,算是对你动过点儿心意吧,但的确是没有动过念头。你只有跟我去了泰州,待在我们杨府,你才不会被某些人暗算。当然若是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也是再好不过。总的来说,我来怡安郡只是想带你走,带你离开你的父亲。你父亲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等等,你说我父亲自身难保是什么意思?”黄忆慈的双眸中透露的满满都是惊讶和怀疑。

      别说是黄忆慈这个当事人,曹三丰心里都是一惊。堂堂怡安亲王,皇帝的近亲,却被称作已是自身难保。

      “唉……”杨文昌为难之色显于脸上,像是不知道怎么启齿,“总之,我也是算准了你不会跟我走,所以我也只能跟你解释到这里。不仅你得赶紧跟我回泰州,三丰君,还有华恩小姐,你们也必须回去你们的家了。”

      “这个你不说我们也迟早会回去。只是我有些疑问。”曹三丰轻抚着曹华恩的长发,让她平静一下听了杨文昌的话后不知所措的心情,“恕在下斗胆一质,不知杨少爷,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暗算黄家的呢?”

      杨文昌以沉默为应,眼帘下垂,似是触到心结,不愿提及,亦或者说根本不能提及。但在他身上却是找不到心虚的痕迹的。

      “那个要暗算黄家的人,我认识。”他端起陶瓷酒杯,一饮而尽,“既然我回答了三丰君一个问题,那三丰君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你的父母,还有华恩的父母,他们现在身住何处?”

      “我和华恩,我们俩从小就是孤儿。我是被我一个师兄捡进山谷的,而华恩,两年后才被我们师傅从你们泰州捡回山谷。所以我们并没有父母。”

      杨文昌闻言做了个冷笑的表情,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他并不马上回答,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上酒,再次饮尽。

      “那么,被捡进山谷前,你住在哪儿?”杨文昌以下一个问题旁敲侧击。

      “这个我倒不记得了。”确实不记得了,但却不能告诉杨文昌自己是被人灌了毒。他既不想对杨文昌撒谎,又要保持对杨文昌的疑心,否则他的失忆很有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即便这有心人十有八九不会是杨文昌。

      “不记得了?”杨文昌皱了皱眉,“你是不想说吧三丰君。不说也好,好好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祝你和华恩今后能有个安宁的人生。而忆慈……”

      杨文昌忽然停下话头,看着黄忆慈。曹三丰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黄忆慈眼神飘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忆慈,忆慈?”

      “嗯?”黄忆慈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身上。

      “这样吧,你去跟你父亲说你答应了与我的婚事,然后收拾一下,我们两天后回泰州可好?”虽是询问黄忆慈的意见,杨文昌的语气却是不容置否的。他似乎还觉得不放心,又压低了声音再加上一句,“十二年前的事,希望你还和他、和我一样,没有忘记。”

      黄忆慈的动作忽然定格了片刻。

      “我很抱歉……当初没有听你的劝告,其实你让信隼传来的纸条,我收到了。”

      “什么纸条?”

      “就是阻止我离家的纸条。这么多年,你可能忘记了。”

      她悄悄地用余光瞥了曹三丰一眼,看他正开心地哄着曹华恩。曹华恩吃着他夹到她碗里的菜,幸福的表情毫无遗漏地显现在脸上,拼命跟曹三丰讲述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静幽谷发生的事。她并不仔细去听曹华恩的言语,但从曹三丰的表情来看,她知道在他心里更重要的,其实是这个被他称为妹妹的女孩,还有他从小便不曾分离的静幽谷的一众人。

      更重要,相比起她来讲。

      “我可以跟你回去。”

      曹三丰差点把口中的酒喷出来……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我的确应该跟你走。只是某些人可能完不成任务了。”黄忆慈暗暗地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你可想好了,你父亲怎么办?”曹三丰难得在她面前严肃了一回,“我觉得他讲的话虽没有疑点,但可信度也并没有多高,更不能确定你跟着他去泰州就会是安全的。”

      “这事我当然会先跟我父亲商量,其余的事不劳三丰君操心。”

      肴核既尽,四人起身离开。杨文昌叫来店小二付了银子,带上曹华恩与其余二人道别回家。曹三丰与黄忆慈也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离去,一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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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一树杏叶黄绿参半,纷纷扬扬。宽敞的院子刚被人打扫过不久,又是金灿灿一片。

      四季轮回,叶色更迭,这于人于物那便是时光的逝去。空气里满是青草绿叶淡淡的清香,此时也已不如清晨的凉意,而夹杂着略微令人窒息的热气。

      黄忆慈推开府大门,父亲未归,一群侍女男仆见主子归来,忙列队迎接她的到来。

      曹三丰一言不发就直接进了黄忆慈的庭院,曾经陌生而令他担心的一切,此时已经熟悉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就像是在自家庭院一样,他甚至可以不经过她的同意,就可以随意进出这里,随意使用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随意使唤她的贴身仆人。随意,一切都给了那样一个随意的开始,一个随意的过程,但终究是不能给一个随意的结果。

      衣物、长剑,他当初带来的东西并不多,轻装上阵,成功破除一切机关。如今他要带走的东西并未增加,却觉得整个人沉重了不知多少倍。他曾经期盼的早点离开今天终于实现,但他的另一半灵魂又不甘示弱地出来抵抗,要他的躯体留在这里。

      抚遍了屋里所有的用具。有与黄忆慈共餐时用的酒杯,有给她当陪练时用过的兵器,还有她给他埋下的各种机关道具。

      一时间有如时光倒流,下意识地,以为自己会永远地待在这里。

      永远。

      ……

      ——曹三丰!你放不放我下来!

      ——曹三丰!快给本郡主想办法!

      ——我看你现在最严重的伤就是脑颅秀逗!

      ——你去跟你父亲说你答应了与我的婚事,我们两天后回泰州,你看可好?

      ——我可以跟你回去。

      ……

      他摇头,嘴角上扬的痕迹似有似无。

      收拾完备后,迟疑着来到了正殿前院,准备好向她告别。

      黄忆慈站在正殿前院背对着自己庭院的方向,打算尽一个主人的职责,目送他离开。她忽然感到肩膀上被拍了一下,转过身去,对上他那张与平时大相径庭的脸。

      没有了高傲,没有了不羁,没有了一肚子鬼主意的眼神,没有了那种意气风发、仗剑天下的气势。更像是失魂落魄,还有尽量隐藏的痕迹,只是至此欲盖弥彰。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可以对他说些什么。

      “别这么看着我,你肩膀上掉了片叶子,帮你扫掉。”他想要笑着离开,给这个故事一个最完满结局。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功能。不愧是扫把星啊呵呵……”她发现自己快要失去与他调侃的功能了,“你先回去,我还有两天时间。回头我会向我父亲汇报你的情况。放心,你任务完成得很好。你师妹还吵着要快点回家呢。”

      “嗯,我很快就走,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刚刚杨文昌说的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是什么?”支吾着,还是觉得自己还能从她身上讨要到什么信息,只是总是权衡,因为不知问了是否会令她不悦。

      十二年,这时间的吻合让他不得不对此提高警惕。

      果真,他看着黄忆慈在对面不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当然,如果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十二年了,当时年纪小,也不懂事,竟然做了那么大胆的事情。现在想想,真是觉得后悔也莫及了。”她苦笑,“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如果你出卖我,或是觉得这样的我不能原谅,那我即使隐瞒你也没有多大意义了。”

      “郡主何必这么说。与我无关的事,又过去了那么久,没什么好不能原谅的。况且再怎么说,你我也相识一场,替雇主保密也是保护人应尽的职责吧。”

      “呵……保护人,和郡主,这关系还真是被你确立得铁铮铮的。”顿了顿,便开始翻道往事,“十二年前,我和杨文昌的弟弟杨文盛打了一场赌,他赌我就像个被呵护备至的大小姐一样,不敢踏出怡安郡一步。我也赌他不敢独自出远门,踏不出泰州一步。我们俩谁也不相让,就约定了在一天夜里,收拾行装,各自离开怡安郡和泰州,去永安城会合。这想想都知道是多危险的事吧,可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意气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当时在我出发之前,我收到了杨家信隼传来的纸条,上面规劝我不要听信打赌一说,我还以为是文盛要跟我取消约定,但一看落款却是文昌的名字。我自然是不会听他的话,收拾了东西半夜逃出黄府。路上却被暗夜给截了。暗夜是什么样的你也清楚,我躲不过他们,本想乖乖跟他们回家,再传书给文盛取消约定。但他们却说,他们永远服从我的命令。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愿意送我到任何地方去。一切顺利得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不仅是顺利到达永安城,我到了那里不到两个小时就找到了文盛。即便那时年龄不大,文盛还真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刚到永安城的第二天,就跟那里的几家酒楼和客栈的老板打得老熟。他把我托付给一家客栈的老板娘,还告诉我这两天待在客栈不要动,两天后去永安城的翰林河对面他住的地方,他会在那里给我一个惊喜。”

      曹三丰听到这里已是满肚子疑惑:“一个惊喜?”

      “对,其实就是跟我一起放一些比较危险的烟花,文盛那个傻瓜,他就是喜欢测试我的胆量。他常常鼓励我不要受家庭背景的束缚,提醒我优越的生活并不能激发一个人的天性。他告诉我凡事要靠自己去奋斗,给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个意义,钱财不沾血汗便如纸般轻。”

      “杨文昌的那个弟弟,小小年纪就懂那么多。长大了应该也是有点野心的人吧。”曹三丰友善地笑了笑,“那你呢,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我?我怎么知道呢。”这也是她一直在寻找的答案,她并不准备这么快就去回答它,“他给了我一个特大号的烟花,他说要我一个人放,他会进屋,直到听到烟花在天上爆开的声音,他才会出来恭喜我突破了自己……”

      “等等,”曹三丰紧锁起眉头打断她,“杨文盛,他现在在哪里?”

      黄忆慈不自在地捏着宽阔的衣袖,这件事堵在她心头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她随时都可能因为这件事而遭受不测,也随时可能因为这件事,而被摧毁整个人生。

      是啊,他现在哪里呢?这也是她想知道的问题。如果可以,她很想当面跟他把所有的事情讲清楚,很想请求他的原谅,很想让他在属于他自己的方寸天地里安心、开心。

      “他死了。”语气平淡得像波澜不惊的死海,就像一块被嚼烂的苦瓜,在吞下所有苦汁之后剩下的渣滓。

      曹三丰微微眯起了双眼。

      “就是那天夜里死的,因为我的失手,他的住处起火了。我跑进大门到他屋门口看到他在满是火舌的屋里挣扎着想要逃出来。我想去救他但暗夜的人赶到我身边马上把我抱走,到韩林河对面的高地上去。我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跑到火灾的地方发现了他,但已经迟了。”

      “所以……你……”曹三丰感到如鲠在喉。

      “没错,是我间接杀了人。”

      “是吗……”曹三丰十分震惊她曾有这样一场经历,不是责怪也不是怀疑,而是深深的心疼,“对不起,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害怕杨文昌提起了。”

      “你知道吗,在那之后的三年时间里,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他惶恐而痛苦的表情我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那时一定是看到我了。他看到我在那里,却没有去救他。那屋子里一声声的尖叫是我一辈子的噩梦。”

      他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慰她,平时倒挺擅长安慰别人,也常常能很快起效,但这人似乎是继曹华恩之后又一个给他的大脑送上枷锁的人,“这个……毕竟你不是故意的。如果他是真心与你做朋友,也一定会希望你平安,而不是为他去送死。他让你冒着生命危险放烟花,他自己也有过错不是么?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还有杨文昌,他那么关心你,说这话也只是考虑到你的安全吧。”

      “谢谢你的理解,三丰,我一直都觉得,你不像你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吊儿郎当。”

      “哇哦,这么长时间了,还是第一次听你讲了我一句好话。但是我看上去很吊儿郎当么?”曹三丰的一番玩笑终于让她勉强露出了笑容。

      说到这里,似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但总觉得,还有些事正等着他主动“善后”。

      他沉默,望着几步开外重新背对着他的黄忆慈,思索一个现在就必须做出的决定。他想从风声中听出一个答案,或许这样他就不用向她询问什么。

      许久,他才低沉着嗓音开口:“那天……对不起,我亲了你一下。我知道我来这里只是来完成师父给我的任务,只是在你来之前我与那些人已经打了很久,神志已经不清了,所以……”

      “所以你不是故意的,对吗?”

      “我——”当发现自己需要在她面前撒谎时,又彻底犹豫了。他选择了通过道歉划清两人的界限,现在被她这么一问,他又再一次语塞。

      “但是我流的泪,即使神志不清,也是真实的。”黄忆慈转过身盯着他,他惊讶地看到她红红的眼眶,就像那个雨夜一样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捏紧了心脏,动弹不得,“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不像你,我不会过分地隐藏自己的心思。”

      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地杏叶。

      曹三丰低着眉眼,任由自己乌黑的发丝随风而动,遮盖了半个脸颊也忘了用手去撩开。

      “也许……还会有机会吧。”他笑,“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一定会有见面的一天。”

      他默默地走上前去,从后背紧紧抱住了她。他享受着她唯一一次,不,应该是第二次,并没有挣扎、反抗以及谩骂的拥抱,他要用心记住这一刻的温存,直到他们下一次的会面。

      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有见面的一天。

      只要还活着。

      他渐渐地放开她,转身与她相背。他轻轻地调整好背在肩上的旅行包裹,迈向府大门,不敢回头。

      其实人的有限永恒的天并不能懂,因而在理解分离的含义之前,也只能在这样的杏花飞雨中信任时间能带给人重逢,而不去怀疑它可能会将人越推越远。

      走到离黄府十米开外的地方,他才缓缓地抬起右手,仔细地看着手背上被风拂过冷到骨髓里的地方……

      是刚刚拥抱时,她最后留给他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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