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易缚》_凉子

8、【十三、十四】

　　【十三】
　　【秉笔：
　　我初见方柳仙，她笑的邪佞而执拗——那个生而便注定了死去的孩子向我讨要着写年录。
　　她被天道选中，又被天道放弃，作为早早离世的回报，天道给了她生，便可以像个成人一样活着的权利，而她要用这权利做什么呢？破坏天道的一切。
　　报复。
　　“我不想死的这样难看呢。”小姑娘晃着双腿，冲我撒娇道。“呐，如果我不是我了，天道，还会继续嘛？”
　　“天道仍会继续，因为方柳仙就是方柳仙，不会变成另外的任何人。”
　　“你骗我。”听到这样的回答，孩子似乎并不满意。她伸出小手，晃了晃，又说。“那我们来打个赌吧？”
　　“我，方柳仙，不会嫁给神昭，不会因而溺亡。”
　　“赌注是什么？”我来了兴致，我亦是想要知道的，这孩子究竟能不能成为打破天道的第一个人。
　　“如果我输了，我就是方柳仙，可如果我赢了——我是傅相思，”
　　“方柳仙和傅相思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我皱着眉纠正她，她却满不在乎的摇着头。
　　“可是如果我赢了，方柳仙和傅相思就不再是一个人，是不是？”
　　“…对。”
　　听到了回答，孩子笑着开口。“那就让我忘记吧，忘记方柳仙这三个字——我是傅家的相思，从不是方柳仙。”
　　孩子笑的神秘极了。“从来不是。”】

　　方柳仙轻轻叩开了傅亭的门。
　　傅亭坐在桌前，小案上满满当当放着酒壶，整个人颓废的倚在那里，傅亭并没有喝醉，只是很单纯的想要借酒消愁而已。
　　他愁着什么呢？
　　方柳仙靠过去的时候傅亭不满的转了个身子，孩子一样和女儿堵着气，他以为，女儿会像以前那般，蹲在他的身边，软软糯糯的撒娇，可是并没有。
　　“爹爹…还记得娘么？”方柳仙那有些冷的笑意徘徊在耳畔，傅亭当时便僵直了身子，他有些摸不准女儿的想法。
　　方小七被他掐死在新婚之夜，那个拖油瓶一样的孩子只是瑟瑟缩缩的躲在角落里，让叫爹就叫爹，十分的乖巧，以至于到现在傅亭也不确认，关于那一晚，方柳仙到底记着多少。
　　傅亭赎罪一般疼宠着女儿，然而那一段记忆就好像无法跨越的沟壑横在两人之间，两个人都刻意的避讳着。
　　“娘，很漂亮的。白雪似的一个人，谁都会喜欢。”见傅亭不答，方柳仙也无所谓的自顾自说着。“愿意将她捧在手心儿的遍地都是，偏偏娘就选了你。”
　　傅亭脸色骤然一变，突然觉得这爹娘二字十分刺耳。
　　“你杀了她…没什么理由，也不听什么理由，就这么生生的拗断了美人的脖子。”方柳仙的声音带着种迷惑。“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娘解释？就认定我一定是娘不贞的象征么！”
　　似乎是当头一棒，傅亭猛地站起身，就连喘息也粗了些许。“你说什么？”
　　“我叫方柳仙…是方家家主的长女，方玉琢的亲姐姐…”方柳仙温柔的笑着。“啊，对了，还是小七姑姑最喜欢的侄女儿…”
　　傅亭只觉耳中一阵轰鸣，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用力稳住自己的身体，拼命挤出笑意。“相思又在开玩笑了…你可是爹爹的女儿啊…”
　　“爹爹的女儿么。”方柳仙浅白指尖沾了一点水酒，在小桌上随意乱画起来。“我爹是方翎。”
　　傅亭开口要说什么，却被方柳仙打断。“娘未婚生子，爹爹顾忌娘的名声，才叫小七姑姑把我带到傅家来。”
　　她抬眸望了一眼傅亭。“你又为什么杀了她呢？”
　　方柳仙的话像是咒语一般旋绕在傅亭的耳中。
　　——愿意将她捧在手心儿的遍地都是，偏偏娘就选了你。
　　——你杀了她…没什么理由，也不听什么理由。
　　——我叫方柳仙…是小七姑姑最喜欢的侄女儿。
　　——我爹是方翎。
　　——你又为什么杀了她呢？
　　脑袋里盘旋的想法太多了，以至于傅亭无法去思考，他迷茫的望着方柳仙。“我，为什么杀了她？”
　　“我已经在赎罪了！”傅亭崩溃的抱着头蹲在桌角。“我养大了方柳仙，我养大了别人的女儿——我已经在赎罪了！”
　　“可是你并不觉得心安。你赎的罪——还远远不够。”方柳仙蹲在他的身旁，歪着小脑袋瞅他。“远远不够的。”
　　“怎么才够…赎罪？”傅亭声音带着颤抖，他看见了地狱。
　　“杀了自己吧。”方柳仙拿起酒壶摔在地上，不理会被溅起碎片划伤的的小手，她把尖利的碎瓷递给傅亭。“去地狱，向她道歉。”
　　方柳仙手上涌出的鲜血似乎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将傅亭彻底压垮，他接过碎瓷，不再言语。而方柳仙漫不经心的起身，走向屏风，而屋内，传来了倒地的声音。
　　下一个该是谁呢？
　　方柳仙茫然的站在院子里，任槐花和这雨水懒散的落了一身，她忍不住俯身狠狠地咳嗽了几声，一直到胸口疼得厉害才停下。
　　意外的想去见那个名为神昭的人。她摇摇头，本就病重的身子似乎无法再承担着些许的思绪，眼前一阵阵的恍然。
　　陷入黑暗的之前，映入眼帘的是那灰暗而永不消逝的阴云。

　　【十四】
　　“姑娘，姑娘？”
　　有谁不停地在耳边啰啰嗦嗦，傅相思难受的睁开了眸子，眼前一片雪白，恍惚了好久才勉强看到了颜色。
　　“姑娘醒了！”似乎是檀碧的声音，滚烫的额头被人用冰凉的手巾擦拭，一群丫鬟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傅相思来不及反映什么，便又一次睡了过去。
　　等傅相思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天际灰茫茫的一片，分不出时日，她勉强坐起身，呆呆的望着门口。
　　门被轻微的推开，走进来的是个女子，她的身上缠绕着无休无止的雾气，以至于看不清她的模样、衣着，只知道是个女子——但偏偏傅相思知道，这是个美丽的令人惊艳的女子。
　　“把药喝了吧。”那女子端着碗递到傅相思手中，自己坐在了床边把姑娘扶了起来。
　　姑娘很乖的小口小口喝着十分苦楚的汤药，她把药碗放在一边，低声道。“方柳仙杀了爹爹。”
　　她并不知道女子是谁，可是偏偏就是想把这件事说给她听——就好像是在做梦，没有任何逻辑的一个荒唐的梦。
　　“我知道。”女子为傅相思擦了擦嘴，又道。“傅相思就是方柳仙，是你自己，逼死了傅亭。”
　　“不是我。”傅相思摇着头，有些害怕的躲在被子里。“我那么爱爹爹的，怎么会做那种事情呢？不是我。”
　　“你假设自己忘了方柳仙这个身份，于是你就真的忘了吗？”女子摇头。“这名字和这名字的背后生生刻在血脉里，你只是在骗自己而已。”
　　“我没有。”傅相思仍旧试图辩解。“没有骗自己。方柳仙是一个人，而傅相思又是另一个人了。”
　　“身为傅相思的你做不出那般残忍的事情，所以就让自己变成了方柳仙么？”女子低声叹息。“既然你不是方柳仙，你又何必愧疚呢？”
　　“那是我——”傅相思终于低下头，把脸埋在被子里。“那是…那是…”
　　“那是因为，傅相思就是方柳仙对不对？”女子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长发。“没有一个人可以轻易的变成另一个人，姑娘，这便是天道的不可逆反。”
　　“那我就应当死吗！”傅相思的神色狰狞起来，她紧紧抓住女子的手腕。“那天道又为何选定我！”
　　“天道给了你两条路，一条生，却注定了只能按命运去行进。一条死。”女子握住姑娘的手。“却能肆意妄为的过完这仅有的十七年。”
　　“我知道你会怎么选择。”女子笑的温柔。
　　“我的命，怎么会放在天道掌间。”傅相思也笑了起来，她望着那渐渐渲染上颜色的天际。“只有傅相思，从来都只有那个被神昭所喜欢的傅相思。”
　　女子的笑意朦胧起来，整个人似要化作一阵青烟飞去，那姑娘急忙喊道。“你不要走，你告诉我，你是谁！”
　　死板的颜色变得生动，整个世界犹如平静的湖面被石子打破一般，嘈杂的人声轰然入耳，傅相思猛地坐起身来，望着床前候着的两个丫鬟。
　　“姑娘，你可醒了，你这一睡，吓坏了我们！”檀碧跪坐在床头，哭哭啼啼的，牙红轻敲她的脑袋，教训道。
　　“姑娘才醒，都让你哭晕了！”
　　“无妨。”傅相思回了一会儿神，这才突然地站起身来，伸开手叫两个丫鬟给自己穿衣。“更衣吧，我要——去一趟方家。”
　　傅相思还记得出生的时候，把她捧在手掌不敢动弹的方翎，还有温柔笑着让方翎为自己取名的凤娘，那一切都沉浸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此时纷纷浮现在眼前。
　　傅相思不知道前路会是什么，但是她必须站起来，然后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