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易缚》_凉子

3、【三、四】

　　【三】
　　【秉笔：
　　二月十二，又是一年伏仙节。
　　相思姑娘心里住下了人，却不知自己也住进了别人的方寸。】

　　“我的儿，来，让娘看看。”偎在榻上的温柔妇人捧起俊俏少年的脸颊，眸光中带着‘吾儿初成’的欣慰。“玉琢也有一十五岁了，长大了，要娶妻了…”
　　“娘。”方玉琢扶着妇人靠坐在床边，端过药盅侍候着妇人服下，这才为妇人掖了掖被角。“娘，玉琢长大了，娘便不用担心这些许，好好的养好了身子，还要喝相儿敬来的媳妇茶，可好？”
　　“哟，相儿相儿，这就叫的这般亲热了？”那妇人低笑一声，见方玉琢有些尴尬的偏头无言，这才拍了拍少年左手修长的五指。“我的儿，娘只要你和乐便好，那相思姑娘虽然长你两岁，不过确实是个顶好的姑娘，你也莫要负了人家。”
　　“我方翎的儿子，怎么会是个负心人？”伴随着朗声大笑，闺门被方家主推开，他看见病榻上神色暗淡的妻子，放轻了声音。“凤娘，身子可舒爽了些？”
　　“无妨。”凤娘倾身，方翎急忙伸手扶住妻子，将病弱的妻子揽在了怀中。“你身子不好，乱动些什么？”
　　“玉琢娶妻，我这当娘的心里高兴…咳咳…”凤娘咳嗽了两声，接过方翎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喉，这才好些，吩咐道。“玉琢，你不是要去看你的相思姑娘？去吧去吧，我和你爹还有话要说。”
　　“是，娘。”方玉琢通红着脸颊行过礼，规规矩矩的退了下去。
　　“自打玉琢出生，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还有多少时间…咳咳咳…咳咳…”听见儿子的脚步声渐远，凤娘伏下身大声咳嗽起来，方翎心疼的搂着她瘦弱的身子，却也无计可施。
　　“凤娘，是我对不住你…”
　　听见方翎这般言语，凤娘默默摇摇头，却是话锋一转。“翎哥，若七姑娘在天有灵，也会为自己的女儿欣慰的吧…”
　　“小七…”方翎无力的低叹，又看了看怀中的凤娘。
　　方翎此生挚爱的三个女子，一个不满双十便葬入墓中，一个更无消息似乎是夭折了，一个病入膏肓早已药石无医。
　　这是天作孽么？

　　【四】
　　【秉笔：
　　十五年前的方府，年轻一辈还不曾兴起，那当代的府主，方翎的父亲正是壮年，却不知因何，子嗣凋敝，十四个孩子只成活了四子方翎和长女方小七。】

　　“叩叩。”
　　“进吧。”方小七坐在梳妆台前打理着那一头乌丝，听得有人叩门，她抬眸，却见凤娘推开闺门，悠悠而入。
　　那时的凤娘不过二八年华，还略有青涩，也不像而今这般病入骨髓弱柳扶风，言语间十分轻快，一看便是个娇俏的未嫁少女。
　　“凤娘。”见是她，方小七笑着将梳子递给凤娘。“来帮我绾发吧。”
　　凤娘应了一声，刚执起了梳子，却是泪珠一滚啪的掉了下来，方小七急忙起身，为凤娘擦了擦脸颊。“凤娘怎得哭了….”
　　“七姑娘要嫁人，凤娘高兴。”凤娘哽咽。“可是也不知那傅亭对姑娘好是不好？”
　　“凤娘…”方小七低叹一声，又想起那如玉的男人，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傅亭他，他对我好的很。”
　　凤娘咬咬唇，似是不甘心的模样。“七姑娘三岁就被送去了城主府，一呆就是十四个年头，才回来住了刚满一个春天，就又要嫁回去，再也不回来了，凤娘想姑娘想的紧！”
　　说着说着，眼见得那晶莹剔透的豆子又从脸颊上七零八落的掉下来，她扑进方小七怀中，呜呜的哭了起来。
　　“凤娘，女孩儿家的，总不能一直呆在娘家啊？迟早是嫁人的。就像…”方小七摸摸凤娘毛茸茸的脑袋，眸子一转，笑道。“就像你也总是要嫁给四哥哥的呀？”
　　“姑娘！”凤娘红透了双颊，却又想起什么，她低下头，小声道。“凤娘不过是个丫鬟，怎么配得上四公子…”
　　“说什么配不配的上的！你呀，乱想些什么！”方小七哭笑不得，屈指在凤娘额上一叩。“方家看着辉煌，却不知缘何幼子横死，代代单传。娘死后，我和四哥哥都是你娘一手照看大的，偏偏就我们两个活了下来，你可不是福星？若让我爹爹知道你要嫁给四哥哥，不说有多高兴呢！”
　　“会，会是这样吗？”
　　凤娘纠结着的时候，又听房门吱呀一声被肆意推开，不用说是谁——除了四公子方翎，还有谁敢这么大大咧咧的推开七姑娘的门呢？“呦，小七儿今儿可真漂亮，怎么没绾发？让我来让我来！”
　　凤娘一见方翎，整个人针扎了尾巴一般蹦了起来，羞答答坐在方小七身边不敢抬眸。方小七笑着起身，将凤娘手里的梳子递给方翎。“好呀。”
　　对这个同母所出的妹妹，方翎简直将她宠到了天上去，学着为她整衣，学着为她绾发——其实哪怕并非同母所出呢！十四个兄弟而今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无论是谁，方翎也会当做亲生的妹妹来疼爱。
　　“长梳到尾，举案齐眉。”方翎接过玉梳，轻轻打理着方小七乌黑的长发，低声叹道。“小七儿要嫁人啦。我刚见到小七儿那会儿，小七儿还是个娃娃呢，被娘啊搂在怀里，小的像只猫儿，可怜兮兮的哭。”
　　“喏，这么大。”方翎顿下手向方小七比划了一下猫的大小，又道。“这转眼的功夫，小七也要嫁人了，小七走了。剩哥哥一个，孤零零的。”
　　“哥哥不是有凤娘陪着呢吗？”方小七推了一把羞羞怯怯的凤娘，眸子低敛，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还有——那个孩子。”
　　凤娘美目圆睁，十分震惊的躲开了方小七，跑去方翎的身后，却又觉不妥，跌跌撞撞想绕过屏风跑出房去，方翎扯住她的手腕，却在争执间碰倒了屏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公子，怎么了公子？”方翎在外候着的小奴急忙叩门问道。
　　“无事！继续候着。”为了护住凤娘被结结实实砸了一下的方翎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仍不忘把凤娘扯进怀里。
　　“公子…”凤娘这下也不敢躲了，倚在方翎肩上，十分心疼的望着揽着自己的男人。
　　凤娘似乎懂了些什么。
　　身边的这个人，早不是当年忘记功课，到自己房里来躲着夫子的男孩儿了——他是个男人，是个已满双十，可以一己之力为自己撑起天下的男人。
　　“无妨。”揉揉凤娘，方翎望向方小七，无奈道。“我就知道小七这般聪慧，定然是瞒不住你，你是何时知晓的？”
　　“这事儿还能瞒得住？”方小七冷笑一声。“那孩子如今应该有一岁多，你岂不是在凤娘十四岁就把她搞大了肚子？哥哥呀哥哥，你可想过凤娘身子本就不好，万一出了什么事——”
　　方翎低头不语。
　　他怎能不知？凤娘出生那会儿方翎和方小七的娘正值丧期，小七日日哭成个泪人儿，凤娘她娘为了照顾这两个孩子，致使凤娘着了风寒也无人看管，大病一场，虽说人是活了下来，却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儿。
　　大夫说，这姑娘身子虚寒，气血不满，日后怕是不好生养。
　　凤娘十四，方翎十八，正是初尝情事的时候，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方翎为她取名为柳仙儿，欢喜的好几月恍惚着冲谁都笑，却因许多原因不敢教她出现在人前，只得藏着掖着。
　　“是凤娘，凤娘愿意为公子生个孩子，不怪公子…”方翎的思绪被打断，却看见凤娘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凤娘事事都要依着公子，也只能用孩子来回报公子了..”
　　“凤娘！”方小七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哥哥糊涂你也跟着糊涂？”
　　“未婚生子啊。”方小七说的一字一顿。“这要是传出去让人怎么看你？你们都有了孩子，凤娘你就不知道向哥哥要个名分？！哪怕是个通房！叫哥哥和爹爹周旋清楚了再给你娶进门也好呀…你们两个…”
　　方小七重重的一叹，见两人被自己吓住，这才声音渐缓。“我也是女子，我知这头一个孩子对女子有多重，哥哥，傅亭宠我，十三年对我礼遇有加，不曾碰过我分毫，他是要等我风风光光的嫁进城主府！你呢？就因着凤娘身份？那年凤娘十四，是小了些，不该嫁，可是你十八还不该娶么！”
　　你十八还不该娶么！
　　闺房中鸦雀无声，只是那回声如一根刺，反复刺在心上。
　　“小七…”方翎无力的摇头。“我知道什么都不是理由，但，你知道你为什么一小就被送去了城主府吗？”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方小七怒气又增，但还是应声道。“不就是为了联姻吗！”
　　“岂会是因为这个？方家还怕了城主府不成！”方翎又摇头。“那是因为，爹想要护你无恙。”
　　“护我无恙？”
　　方小七一怔。却听方翎又说道。“方家靠着蛟龙峰，因着龙气，一代比一代强盛，然而蛇郎幼子横死的怨气久久不散，致使方家也背上了诅咒——基本上只有一两个孩子能活到成年，但也是早早去世。”
　　“竟然是这样…”方小七惊讶的望着方翎。“爹爹多情，整整娶了十七房妾侍，却只有十四个孩子，只活了我们两个，竟是因为这样…”
　　“你是第七个孩子，在当时是小幺，又是第一个女儿，爹爹宠你，才把你早早送到城主府，害怕你也步了那些个哥哥的后尘。”方翎揉揉方小七披散的长发，叹道。“我也怕呀，怕只剩下我一个…”
　　方小七被他说得伤心起来，却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你转移什么话题！这和你不娶凤娘有什么关系！”
　　方翎望了一眼凤娘，满满的柔情和歉意。“族里为了保证孩子能得到最好的照顾，须得二十岁整才能娶妻生子，若是知道这事，族里必会以‘惑主’之名处死凤娘。”
　　“方翎啊方翎，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方小七望向凤娘，见她也是一脸‘不知道公子哪儿做错了’的模样，便又上来三分火气，直要一个巴掌打在方翎脸上。“你是个男人，知道结果还不会去抗争？妻女都护不住，妄称作是男人干什么！叫凤娘和柳仙儿跟你委屈了这些日子。”
　　气大了，也就气不起来了，方小七端过一旁的茶盏，也不管冷热一饮而尽，瓷杯撞在檀木桌上发出铿锵一声。
　　“柳仙儿才多大？你就让她一人儿呆在院子里，有个好歹怎么办？那几个哥哥被爹爹当做宝贝宠在手心儿也早早夭折，何况像你们两个这样？”她眸光一转。
　　“你知我见到柳仙儿那孩子的时候？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树荫下不言不语，发呆的望着天际，我一进院，孩子直直的盯着我，许久才说，‘不是娘’。便又发呆去了，这孩子养成这般，岂能不说是父母的错？”
　　“七姑娘，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听着听着，凤娘早已泣不成声，她双膝一屈，跪在了方小七的面前。“凤娘求你一件事。”
　　“凤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方小七急忙伸手去扶，却听凤娘抽噎着说道。“凤娘不起，姑娘，你让凤娘跪着，是凤娘欠这孩子，姑娘和柳仙儿有缘，求姑娘把她带走吧，凤娘，不配做娘啊！”
　　方小七头疼不已，却见方翎也一撩衣摆跪了下来。“小七儿，既然凤娘这么决定了，我这个当爹的，也是希望你能把柳仙儿带走，小七儿，七姑娘，方翎求你了。”
　　“你们都先起来。”方小七把两个人扶起来，无奈的坐回梳妆台前，梳子一下下叩着台案。“你们是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凤娘和方翎对视一眼，说道。“柳仙儿现在也不大精神，让她换个环境也许对她会更好些。”
　　“也好。别叫柳仙儿放在你们手里糟蹋了。”方小七摇头。“不过你们要答应我，今年！这个月！我走之后立刻成亲！”
　　方翎用力把凤娘揽在怀中。“一定。”
　　【秉笔：
　　方小七嫁进城主府那天，整个傅城都沸腾了起来，彻夜灯火通明，红烛高挂，傅亭铺了十里红绸一直到姑娘门前，又亲自背那姑娘入府，然而这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姑娘，却芳华悄逝，太早的沉眠在冰冷墓中。】
　　然而那时，方翎和凤娘是不知道的，凤娘倚在方翎怀中，被成亲的消息乐昏了头，小声道。“公子…”
　　“还叫我公子？”方翎捏捏她挺翘的小鼻子，笑道。“该叫什么？”
　　凤娘话音一滞，羞道。“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