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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缘起青龙珏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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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苍苔布满了青色石板上,这僻静的院落向来无人经由。晨曦穿过郁郁的冬青树,洒在地面上已然星星点点斑驳,怎么也散不去风中阴冷沉郁的气息。
尹倾然走得很慢,此时的他已经去了高冠广袖,长发用银丝在后脑松松绑了一缕,天青色织锦缎宽袖直裰,交领银丝刺绣,悬青络。一眼望去,一举一动均是风雅绝伦,却带着几分孤绝的遗世独立意味,一步一步,坚定而平稳,一如这许多年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如今。他的眼深沉地望着熟悉的青苔,心中一点一点地回想使馆中发生的事,谨慎地揣测所有与后续朝局发展有关的细处,如今一次看似平静,却很快就会被打破平静,宸京中的剑拔弩张,繁成一定会点第一把火。
而江语棠,她虽然天资聪慧,却过于单纯,注定在这盘棋局中扮演繁成最有利的棋子,江涯手中的利剑。思及语棠那狡黠的眼神,尹倾然心中轻轻道:权谋倾轧,任谁也生不由己,况乎一个小小公主,江涯必定也是舍得出去的。
“倾然,你回来了!”身前不远爽朗的声音轻快地传来,来人绕过前面冬青树一袭墨色窄袖劲装,正是相国府的大公子,尹倾世。
尹倾然脚步微微顿了顿,侧头望去,原本脸上凝重的表情立时化作鸣玉公子式的谦和无害的浅淡微笑,看不出喜怒,唯独那双眸子透着冷淡与疏离,“原来是大哥。”
“三年未见了,你倒是变了许多,性子比以前开朗多了!”尹倾世看着眼前的弟弟,突然由衷叹道。
“大哥,却一点也没有变呢!”尹倾然虽然笑着却仿佛是叹谓,又仿佛带着几分讽刺,一句话听不出是什么意味。眼前的大哥的确是什么也没有变,就连这坦荡的笑容,也一丝没有变,变的,只是大漠疆场风沙磨砺出来的刚劲之气。
尹倾世无奈一叹,自打八岁那年父亲将倾然带回来起,二人虽是年纪相仿,可是那时的倾然,用那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冰冷眼神,孤僻冷淡地回绝自己的所有关怀与示好。时隔多年,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他漠然无视的眼神,光阴似水,白驹过隙,那双冰冷的目光不再,却多了几分不可捉摸的疏离。尹倾世无端浮出了几丝沧桑的叹谓,“一别几年,不如去
喝上几杯?”
“不了,大哥不知道么,倾然是不能碰酒的。”尹倾然淡淡地道。
尹倾世一怔,倾然向来身体不好,父亲似乎也提过。沉默片刻,突然记起语棠的事情来,“繁成的公主,如今怎么样了?”
提及语棠,尹倾然神色稍稍缓和些,“嗯,大哥放心,尚舞公主已然无事了。”顿了顿突然又道,“适才一番诊治,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大哥请便。”说着也不告辞,微微向尹倾世点头一笑,转身就走。
尹倾然的医术,即便是太医署的御医,也少有及得上他的,既然他这么说,那繁成公主自然就是没有事了,思及此,尹倾世稍稍放下心,只是他,仍是像以前一样呢!
循着青苔苍翠的青石曲径,尹倾然快步回到离落居时,往日清净的院子突然多了一个佝偻着的身影,还没有走近就听到相府的管家张叔那熟悉的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二公子,你你回来了。”
“原来是张叔,你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呢!”尹倾然原本平静的脸色在看到人时突然勾起了一抹怪异的笑意,神色诡辩莫测地越过对方从容坐在偏院中的石桌前。
管家暗暗拿捏了下轻重,小心地道:“二公子,相爷说了,暗人都是你一手调教的,此次繁成江璟入京一事,个中内情不明,二公子仍是要多费些心机。再有那个尚舞公主,是否像江涯信中所说的那般厉害,还待查探。”管家说到这里,面色有些惶然,手上颤了颤将一个玉盘放下,盘中一只盏,外加一枚金色的药丸。
尹倾然这才回头来,英挺的眉眼带着几分讽刺扫了一眼那玉盘中,“不是还没有到十五么,相爷这么心急莫不是怕我死得太早了?”
“公子——“管家顿时一慌乱,“相爷也是为了公子好,怕公子到时候再服用一时不能生效。公子也知道此药过于烈,即便是免除了痛苦,仍是要功力全失——”
“哈哈哈——”尹倾然仿佛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目中神情诡异莫测,挑了挑眉:“也是,那样惨烈的毒药,怕是这世间也难找到第二种,相爷若不是如此疼我,必定也舍不得将那药给我吃了!倾然倒也觉得很是荣幸呢!”他口中说着荣幸,眼中却没有一丝荣幸的意思。
管家浑身不自觉地僵了僵,唯恐他突然发难自己不能幸免,“二公子饶命,二公子——”
尹倾然冷眼打量了地下狗一般的人竟然笑了,“张叔放心,你若是死了,往后谁来给倾然送药呢?你回去吧。”顿了顿眼神如利剑一般望着地上的人又道,“就告诉他,既然送来了药,事情便也会办好。还不去——”
他话一说完,管家那里敢多留,立时连滚带爬地逃离出去了。
就在院门关上的瞬间,尹倾然渐渐收敛了神色,双目深不可测地打量着玉盘中的金丹,目中仿佛深潭不见底,听见那管家的脚步声音远去,语声一反适才的高昂,温雅缓慢地道:“这繁成一路,比我想象中还要不简单,只怕这局面不久就要大乱了!”
房中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这般不是更好?眼前这局便可以开始落子,欲擒故纵。尹文希怎么也料不到你这七年经营,并非为了他,倒是便宜了你这解药。”
尹倾然突然笑了,温雅的面容却透着丝丝诡异,“解药?”仿佛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一抬手,拈着丹药的手蓦然收紧,再张开时,顿时化作一阵粉末飘落,消失地彻底。“有你替我找来的鸣鸾珠这样的圣物,这些解不了毒药,早就不必了什么解药了。”
房中的人似乎看得到他的举措,轻叹着道:“虽说有鸣鸾珠在,可是你竟然这么快就可以断了这镇痛的药,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顿了顿又道,“倒是尹文希,他大概怎么也料不到控制你的毒药两年前就已失效了”。
尹倾然自行倒下一杯茶水,眉目浅淡如画甚至带着几分莫测的笑意,“青龙珏既出,永宁王后人出现,尚舞公主已到,江涯的谋划尹文希怎么会不动心?”顿了顿侧目忘了一眼身后房中的墨衣男子,“你觉得如何?”
墨隐慵懒地倚坐在房梁上,细细打量着手中精致的剑身纹路,漫不经心地道,“一个步步算计精准的人,倘若有一日他算错了一步,等候他的,就只有万劫不复了。”
月府坐落在宸京的最西边,院落不大,小巧精致。青石阶上滋生的绿苔足以看出主人鲜少与人往来。语棠放开凝碧提着裙边匆匆上了台阶时,门口家仆急忙迎了上来着急地问:“可是尚舞公主?”
语棠急忙点头,“你家公子如何了?”
“大夫看过了说是有些风热,如今这回公子刚刚睡下。”说着怨尤地目光瞥了语棠一眼,“公子回来许久,却一直没有回来,还吩咐小人去打听您的病——你随我来!”
月东明住的和墨居,就在月府的后院竹林中,林子不大,约莫三丈方,精致的竹舍就搭建在其中,分外的清幽淡雅,风过竹林荡着几许清新的气息穿过湘帘入窗来。语棠进去时,
月东明适好睡下,俊逸的脸微微透着点憔悴,原本温润的唇此刻泛着些许白。
语棠悄无声息地走近,坐在床沿上,俯身而去瞧了瞧,蹙着眉担忧地抬手想要试试他的热症,然而堪堪触到他的额头,便对上了一双朗星般的眸子。愣了片刻,她才窘迫中脸色一红,下意识地转身要抽回手,却不料在半路被他握住。月东明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可还好?”
意识到那个温热的手掌,语棠只觉得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神色讪讪地左顾右盼。一双眼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凝碧与那家仆早在瞧见月东明醒来,就悄然退了出去。她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偏过头来道,“嗯,还好,没什么事。”
“那就好。”说着,他扯出一抹苍白的微笑,目光柔和地打量她,二人相对沉默,风中湘帘轻轻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静好祥和的气氛伴着几分莫名的情愫在语棠心中滋长起来,谁也没有开口。
良久,见他始终浅笑着目光温柔,什么也没有问,语棠终于忍不住了,“那个,”
“什么?”难得见她慌乱,月东明温吞地接着,竟也不说破,“嗯,你说——”
“尹倾然,他与我的——”她原本想说身世有关,猛然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倏然打住话语,“他与青龙珏有关,”怕他不明白,语棠又道,“就是那天我们在惊风院地下看到的那枚玉珏——”顿了顿,接着道“所以昨天晚上我——”这一次止住,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原本月东明原本浅淡的笑意突然绽放得如同莲花一般耀目。
“你——”语棠愣了。
“我知道。”月东明的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手,“你愿意说,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心里高兴。”
语棠见月东明握着她的手,顿时震惊了一把,极不自然。虽自小灵台无垢聪明过人,凡事都看得通透,独独情之一字迷迷糊糊,当下也不知道月东明因何如此,只想他既然不要自己说,索性便不说了。
“语棠,你坐进来些。”月东明突然道。
语棠心下有些紧张,慢慢地挪过去了些,却见他只轻轻抬起手来,扶了扶她额头上的青丝,仿佛在看青涩少女的脸上是否还有当年的影子,掩不住眸中温柔,“再过几日,便是宸江涨潮的日子,你从繁成来,定不曾看过。”顿了顿又道,“七日后,我在第一楼等你,你可会来?”
“第一楼,等我?”语棠微愣不解地问,“为何不在宸江?”
月东明笑得越发好看,“因为我有话要同你说。”
语棠不及多想,脱口道,“那日不是看潮吗?怎不现下说?”
她话一出口就怔住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定睛望去,就见月东明抿着唇闷闷的笑声。
语棠窘迫地别开头四顾,顿时有些后悔不迭,满脑子混乱,突然记起了醒来后就一直不曾见过南宫沁,脸上神色一正,“对了,月大哥,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沁儿?她没有出宫呢?”
“她被贤妃禁足了。”月东明道。
语棠再也找不到什么别的话题,看着他那惨白的脸突然有些心疼,“月大哥,你有伤在身,得多休息才是,不如我明天再来看你可好?”说着,起身就要扶着他躺下。
“不用。”他急忙制止,拉下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目光殷切地问,“你陪着我,就这么坐着,可好?”
语棠怔愣,缓缓点点头,复又坐好。
月东明这才握紧她的手,目光宛如北辰星一般耀目,仿佛叹谓似的低低地道,“只要你在这儿,便是这么枯坐着,我心中也觉得一切圆满,即便是生生世世,也甘之如饴。”
语棠恍然未觉抬起头,眼前的男子如画的眉目深情缱绻,仿佛醉人清风,吹皱了一池春水。